知交半零落
——怀学长周斌武
严修
九十一岁高龄的老同学周斌武教授走了,我听到这一噩耗,感到惊愕和悲凉。李叔同《送别词》中所说的“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正是我此时的心境。这些年各地经常传来老同学逝世的消息,都是八、九十岁的人了,纷纷“告别”,也属正常,犹如秋天来了,树叶会纷纷落下。
1956年,号召向科学进军,那年,我们复旦中文系毕业班留校工作的特别多,共有七人,是历届之最。经历了五、六十年的风风雨雨,风华正茂的青年,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最先“离席”的是邓明以,我们都跟随孩子亲切地叫她“邓阿姨”,她是我们七人中的唯一的女同胞,她长期担任陈望道校长的学术秘书,著有《陈望道传》。接着“离席”的是潘旭澜,他既是治学严谨的学者又是创作颇丰的作家,还主编了《新中国文学辞典》,在我们七人中,他名气最大,遭遇也最坎坷,他个性刚直,是个宁折不弯的硬汉子。再接着“离席”的是徐鹏,七人中他的“官衔”最多,做过复旦中文系主任、复旦图书馆馆长,民盟上海市副主委,全国人大代表。现在,七人中最年长的周斌武老大哥也走了。鬼子的包围圈越来越小了,坚守在阵地上的还有李平、许宝华和我三人。然而李平兄也“挂了彩”,卧床多年,需要家人照料。
斌武兄学问很好,在汉语史、音韵学、训诂学、医古文等方面都有很深造诣,对复旦中文系古汉语教学传统有承先启后作用,是中文系汉语专业建设和发展的功臣。他所著的《汉语音韵学史略》、《中国古代语言学文选》等,学界评价甚高。发表在《中华文史论丛》上的《古书疑义举例札记》一文是一篇获奖的优秀论文。
斌武兄多才多艺,在书法、诗词、中医方面也有专长。特别在中医方面,为本校教工和校外群众提供免费治疗、咨询数十年,声誉远扬。他对妇科的中医治疗,有独到之处,曾有校内女同学成群上门求医,还有几例多年不孕的妇女,经过斌武兄的诊治,竟然喜得贵子。我赞誉他是“华佗再世”、“送子观音”,他谦虚笑道:“哪里,哪里,不孕症能治愈的是少数,还得看各人的造化。”
斌武兄很有个性,在有些人的眼中,他有些“倔”和“迂”。其实他是古道热肠,润物无声,非常慈祥。斌武比我大十岁,像兄长一样对我非常关照,在那物资匮乏的困难时期,每到春节,他回太仓家中度假前,总要买一包糖果送给我的两个儿子。我从五舍搬家到一舍时,是他用“黄鱼车”往返几趟,帮我把贫寒的小家安顿好。有一段时间我岳母住在我处,每遇不适,不肯去医院,她信任斌武兄,总是催促我爱人:“快去请周老师,给我吃点中药!”我的大儿子在宝钢参加工作后,第一次领到春节年货,其中有大青鱼,孩子说:“过去春节,周伯伯经常买糖给我和弟弟吃,这条青鱼,我要送给周伯伯去!”
有一天,他在学校附近被一辆军车撞倒,在地上滚了几转,后送往医院诊治,幸无大碍,只是一些外伤,头上的伤口,缝了好几针。隔天,肇事司机和他的上级来道歉,并送些水果和营养费,以表慰问。司机的领导问老周有什么赔偿要求,对肇事司机的惩处有何建议。老周说:“就这样算了。司机是新兵,闯祸后虽然慌忙逃逸,但他被警察拦下后,就知悔改,小心送我到医院。如果我提出赔偿和惩罚的要求,可能要影响这个年轻人的前途。”老周的宽容和仁慈,让肇事司机和其领导感动不已。
周斌武兄和潘旭澜兄很有缘,留校工作后,两人在第八宿舍筒子楼同屋居住了23年。周、潘二人是矛盾的统一体,像太极图似的,一个“阴静”,一个“阳动”。周兄研究古代汉语,潘兄研究现当代文学;周兄沉默寡言,不爱与人交际,潜心于《尔雅》、《广韵》、《本草纲目》、《临证指南》之中,两耳不闻窗外事,而潘兄则兴趣广泛,从排球到地球,从文坛、体坛到政坛,事事关心,常口若悬河,发表独到而精辟的见解。在性格上,斌武兄是谦和温厚里带一点“迂”,旭澜兄则是性情中人,有锋芒。这两位反差很大的人长期相处,却不但没有拌过嘴、红过脸,还能同室和睦,互相关照,可见人与人的关系,人的品性是决定性的。
“文革”中潘旭澜受迫害,斌武兄是如何帮助他的呢?且看潘旭澜自己怎么说。潘兄写过一篇散文,叫《无字书》,是专门记斌武兄的,其中有一段说:
“‘文革’期间,我被整得七荤八素。有人要从他嘴里挖‘过硬材料’,逼了好久,一无所获。于是追问:‘这些年潘某人同你说过些什么话?’他答道:‘我又不做笔录,哪能记得?’对方还是咬住不放:‘难道潘某人没问题,我们批斗错了,啊——!?’老周回答云:‘错不错现在我没资格说。老潘问题是有的,一个月没扫几回地,早上起得晚,我常一并代他打开水,习惯不好,希望他今后改正……’”
就这样,斌武兄的这套太极拳,四两拨千斤,让前来挖材料的人毫无所获,失望而归。
“文革”时,旭澜兄十二指肠穿孔,送进长海医院急施手术,为了保险起见,医生将他患过溃疡的胃也切除了四分之三。夫人含泪放下尚在襁褓之中的女儿,一个人从福建赶来上海护理照料。斌武兄立即让出房间,搬到老校门旁边一间废弃的小屋,那里杂草丛生,人迹罕至。在那喧腾混乱的年代,他气定神闲地住在那儿,僻静小屋犹如世外桃源。当时十分落魄的苏步青校长也曾来此看望,并送给斌武兄一幅字,上书“别有洞天”四字。
潘旭澜家两代人都吃过斌武兄开的方子,也领受过他“吃点枣子、枸杞,早点睡觉。”的医嘱。2006年,旭澜兄逝世了。他的夫人曾对我爱人说,斌武兄曾有一信给她,说他与老潘当年都是夫妻分居两地,只能在寒暑假回家探亲,他们同住23年,比夫妻团聚的时间还要多。老潘虽然走了,他把她当作妹妹,把两个孩子当作亲女儿,有困难就去找他。老周的慰问信,让她们母女非常感动。
斌武兄在2014年12月29日无疾而终。午饭吃得还很正常,在午睡中安然离世了。他生前就吩咐过子女,他死后不开追悼会,家中也不设灵堂,不必哀伤,丧事一切从简。
庄子说过,死与生犹如“夜旦之常”,是自然变化的常理,“劳我以生”,“息我以死”,因此不必“悦生”,也不必“恶死”,一切顺应自然。斌武兄的开明豁达,与庄子有相通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