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牛去屠宰场

　　天亮时，整整一夜在外面奔跑尖叫的风终于停下来了。我打开房门，天色依然是灰沉沉的，太阳还没有出来。村庄里很安静，公鸡已经停止了啼鸣，狗却还没有睡醒。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紧了紧腰带，又把帽子上的棉耳朵放下来。今天，我要把我家的那头老牛送到屠宰场去，这是我昨天和邻村的屠宰场老板刘大板刀说好的事儿。

　　打开牛屋的栅栏门，扑面而来的是我熟悉已久的牛的气息。牛已经醒了，它看了我一眼，又继续吧嗒着嘴反刍。它的胃有些毛病，消化能力减弱了。不得不增加反刍的时间，使我几乎在每次看到它的时候，都发现它嘴角冒着白沫在慢慢地咀嚼。我真不知道，它还能够把多少剩下的时间安排给睡眠。我用铁叉把剁碎的干草挑到淘草缸里，哗哗地洗去尘土，再挑放到牛的食槽里，撒上一层麦麸和玉米糁子，搅拌均匀。牛闻到了草料的香味，不等我招呼，便缓慢地站起来，把头伸进食槽里。我把手放在牛的头上，轻轻地抚摸它被岁月消磨得光滑溜圆失去锐度的犄角和脑门上拳曲的毛。牛温顺的眼睛转动了一下，显得有些干涩和呆滞。牛没有把草料吃完，就停了下来。我想让它生命中这最后的一餐多吃些，吃好，可是，它的胃不好，已经吃不多了。

　　我解开牛绳，牛慢腾腾地跟我走出了牛屋。它的动作虽然迟缓，却很顺从，像我们以往的许多次一样，配合默契。在我的记忆中，只有一次，牛对我违拗了。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空气里弥漫着花的馨香和鸟的啼鸣。牛拉着拖车，我站在拖车上，拖车上还放了一张犁。拖车没有车轮，只是用木头楔成的架子。牛刚买来不久，是第一次随我到田地里劳动。那时的牛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朝气，精力旺盛，拉着笨重的拖车一点儿也不显吃力，轻松地一路小跑着，似乎让它到田野里不是为了劳动，而是去享受明媚的春光。在走上那座绕村而过的小河上的桥时，我们赶上了一辆粪车。驾车的是一头小花母牛。牛加快了脚步，对着小花牛的屁股很不文明地用鼻子嗅了起来。那头小花母牛显然对它爱意的表示不感兴趣，屁股扭来扭去躲避着，粪车便也随之晃晃荡荡。我和粪车的主人赶紧呵斥，牛不但不收敛，反而把两条前腿搭在小花牛的屁股上，直想耍流氓。在我的鞭子打到它的身上时，它发怒了，拉着拖车胡冲乱撞，对那头小花牛不甘罢休。结果可想而知，粪车翻了，拖车也翻了，我还被甩到地上，腿和腰上有几块地方都磕得又青又紫。村里人都笑我：“你怎么买了头没有骟过的莽牛啊?”

　　后来，我就找人把牛骟了。

　　经过了那件事之后，牛改变了许多，显得成熟稳健了，再碰见小花牛，它神态安然，表情淡漠，连一点不文明的企图都没有了。从生命中剔除了欲望，就可以避免许多错误，生命是残缺了还是变得完美了呢?

　　我牵着牛走出院门，穿过还没有睡醒的沉寂的村庄，向邻村的屠宰场走去。不久前刚下了一场雪，此时还没有化完，但那种宁静的完美洁白被破坏了，残存的雪显得丑陋肮脏。融化的雪使乡村土路泥泞不堪，此刻，被一夜的寒冷冻上一层硬甲，偶尔有积水的地方，还结了一层黑污的薄冰。早晨的空气很冷，我的清水鼻涕都流出来了。我袖着双手，把牛绳夹在腋下，缩着头缓慢地走着。牛默默地跟在我的身后，牛蹄在冻土上踩出节奏杂沓的回响。牵牛的缰具很简单，一根绳子系着一个铁环，铁环穿过牛两个鼻孔间的壁骨就可以了。不像对付骡马那样，用皮带交织成复杂的套子，套在它们的头部。牵牛鼻子的方法，实在是一个不得了的发明，以牛巨大的力气，如果牛脾气发作起来，单薄的人是很不容易制服的，现在，只需要轻轻一拉牛鼻子，再犟的牛也得乖乖地顺从。

　　这时，乡路上陆续有了早起的行人。春节快要到了，农人们忙着到集市上贸易，变卖物品，置办年货，购买新衣服和精美的食品，享受一年劳作之后的安闲和欢乐。而牛却要在一年、一生的劳动之后，被我送到屠宰场里了。

　　想到这些，我的心里突然泛起一股酸涩的感觉，有了鞭痕般的疼痛和忧伤。有那么一会儿，我几乎要放弃了送牛去屠宰场的打算，领着它回到温暖的牛棚。在我的生命中，有那么长的一段时间，我和牛相依相伴。在艰辛而漫长的田间劳作中，牛给予我的帮助，胜过所有的亲人和朋友。我伸出手，抚摸着牛。在它的脖项和肩胛骨相交的地方，被轭具磨出一大块厚厚的硬痂，毛早已脱光，在晨光的流照下，镜子般映射着流逝的岁月。

　　但是，我最终放弃的，却是带它回家的打算。人是多么聪明和自私、残忍和虚伪啊!我很清楚，牛已经苍老得除了造一些粪便之外。再也不能给我什么帮助了，它能给我的，将只有损耗和麻烦。前几天，我牵着牛到村头的空地溜达，让它啃吃干草，晒晒太阳。这时，过来几个村人，他们都已经买了小拖拉机，不再喂牛了。他们围着牛看了一会儿，纷纷议论开了。说，这样的牛实在不能再养了，既费劲淘神又赔钱。说，要养牛就养肉牛，养耕牛，干活太慢，又不省多少力气。不划算。说，要是别的老古董，还可能是文物，值钱，真不知道你还留着这头老牛干啥?……在我的生活中，会遇到许多牛不能理解的困窘和问题。牛除了充足的饲草和温暖的牛棚之外，别的什么东西似乎都不是很需要了。但我却不同，除了衣食住行，我还得随时适应新的发展变化。比如我的牛，从前曾经让很多人羡慕，现在，却只能被人嘲笑了。要想摆脱牛带给我的累赘和尴尬，只有把它处理掉。而对于一头失去了劳动能力的老牛来说，它惟一的去处只能是屠宰场。

　　显然，刘大板刀对我的牛并不太感兴趣。他只是简单地看一眼，便对我说，就这头老牛啊?浑身没有多少肉了，也就值一张皮钱吧。在那一瞬间，我仿佛受了极大的侮辱，血都涌到脸上了。跟随我劳动了那么多年的牛，此刻只相当于一张皮了!牛的骨骼呢?牛的筋脉呢?牛的血肉呢?牛的力量呢?牛的坚韧、诚实、温顺、宽厚、豁达呢?这一切难道都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失了吗?都像气体一样永远蒸发了吗?我想把牛带回去，牵了牵缰绳。可牛却站着不动，没有再随我回去的意思。也许它是太疲累了，也许它知道了这里就是它的归宿，不愿再残延无用的生命了。刘大板刀满脸的油腻闪闪发光，眼睛的边角还粘着眵目糊。他高挽衣袖，裸着半截胳膊，上面丛生着黑糊糊的汗毛，在冬天的风中似乎并没有寒冷的感觉。他从油腻的裤兜里掏出一把脏乎乎的钱，数出薄薄的一沓递给我，说，只能给你这么多，要不是看在老熟人的面子上，这头牛我还真不收，连一点儿赚头都没有。

　　我接过钱，和我相伴了许多年的牛就变成了这几张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纸了。我什么也没有说。我知道，刘大板刀其实是一个精明而实在的人，他给我的，也就真是牛的所值了。我转过身，默默地向外走去，在冬天凝滞的冷空气中，两只眼睛都潮润了。

　　“哎。先别走。”刘大板刀边解着牛缰绳边对我说，“别忘了把牛缰绳带走，回去还要接着养牛，最好是养肉牛。”从来卖牛没有卖牛缰绳的，这规矩我知道。但我不想要牛缰绳了，我已经决定不再养牛，我也要买一台小拖拉机。至于肉牛，喂养的目的就是屠杀，我更加不会干的。

　　我回过头去，又看了我的牛一眼。牛也抬起头来看着我。它的两眼已经迟钝迷离，但还是那样的温顺、柔和、慈悲、清澈。那是两只将要永远消失的眼睛啊。

　　我把手中的几张钱攥得紧紧的，它们是牛对我的最后的帮助了。

　　(摘自《中华散文》 200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