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欧几何(下)
六
麻烦出在赵家的那个女孩身上,她从英国回来了,两家开始考虑订婚的事情了。那个女孩就是欧烈山老爹所谓的“自家夫人”,这个事情双方家长彼此暗示了蛮久的,欧家的实业比较多,赵家的资金链比较壮实,又都在一个区域发展,分不如合。
欧烈山对赵家的女孩也没什么恶感,委实说那是个很漂亮的女孩,绝不在陆知非之下,剑桥毕业,天生上等。
但赵家女孩对陆知非很警惕,某天夜里欧烈山开完了财务会和几个朋友打台球,忽然接到了陆知非的电话,陆知非很轻柔地说,“你未婚妻在我们宿舍,影响不大好。”
欧烈山赶到的时候,赵家女孩正愤怒地站在陆知非她们宿舍门前,同宿舍的女生都逃到别处去了,宿舍里只剩下陆知非,陆知非把门拉开两指宽的一条缝,无论赵家女孩怎么愤怒,她只说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
欧烈山二话不说上去拉住赵家女孩的手腕就往外走,走到走廊尽头的时候回头看见陆知非在那条门缝后冲他挥手告别。
之后很久两个人都没有再联系,很默契地断了联系,谁也没说为什么。
圣诞节的当晚,欧烈山在朋友家的派对上忽然收到陆知非的电话,陆知非说我一个人在酒吧,你来陪我么?欧烈山有点好奇。
果然是一间热闹的酒吧,圣诞夜大家都有够疯狂,陆知非独自坐在卡座旁,是欧烈山从未见过的样子,CELINE的过膝高筒靴、LANVIN的连身裙,化着淡淡的妆,Pierre Balmain的风衣搭在旁边的椅背上,只有长发还一如既往地直着,瀑布一般。
欧烈山落座笑笑说你这一身搭配也很好,不过头发造型应该换换,清汤挂面的,还是像个学生。陆知非说,你不是喜欢我直长发的样子么?所以留着没做。
欧烈山说你也会来酒吧这种地方野么?陆知非说,我在背后的样子你又不全知道,我拿到汉诺威音乐大学的offer了,我要去德国当钢琴家了,今晚我们庆祝。欧烈山笑笑说,好啊,那个学校适合你,那里出过很多弹钢琴的名流。
那天晚上他们喝了很多的酒,在那种气氛里每个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喝酒,欧烈山见识到了陆知非眉目生春的那一面,她踩着细高跟的靴子跳舞,她大口地喝某种巧克力混合伏特加的液体,她银铃般地笑,把头靠在欧烈山的肩膀上,他们从未这么像情侣。
曲终人散之后陆知非还在闹,欧烈山的记忆里她从未那么闹过。她踩着细高跟的靴子,像小女孩那样走在马路牙子上,摇摇晃晃,雨后的路面上发射着冷色的灯光。
欧烈山怕她摔下来,随手拉住她的手。她扑进欧烈山怀里,用一种微微发烫的眼神看着他,吹出让人迷惑的酒气,她问,“今晚我们去哪里?”
这种情境下似乎不发生些什么就太过幼稚了,于是他们拉着手沿街找酒店。可那是圣诞夜,未婚情侣们都像是寻巢的小鸟,每间酒店都客满,欧烈山电话给他熟悉的几家超五星酒店,得到的回复也是已经超员,酒店总经理殷切地邀请欧烈山去他家里住,欧烈山无奈地挂断了电话。
这世界真有意思,原来在他加班开会的那些夜晚里,别人在做着那么有趣的事情。
最后他们在一家锦江之星找到了空房,唯一的一间,128块钱一晚。大家应该都不是第一次,不过经验也说不上丰富,很尴尬也很狼狈,但不努力的话也对不起这一路找酒店的辛苦,最后终于是做成了,陆知非蜷缩起来,枕着欧烈山的胳膊睡到了天亮。
锦江之星并不提供早餐,所以他们又走了很远的路,在一家肯德基解决早饭,谁也没说话,好像这种事情在他们之间经常发生似的。饭后他们出门,陆知非在细雨中拢拢头发说,“那我回学校了,再见。”
当晚是欧家的家宴,欧烈山和赵家女孩都有出席,席间赵家女孩把手机递过来给欧烈山看,手机上是陆知非发给赵家女孩的短信,说我保证不会再跟欧总联系了,祝你们幸福。
赵家小姐略带得意和对未来郎君的嗔怒说,算她识相!欧烈山愣了片刻之后摸出手机拨打陆知非的号码,已经是空号了。赵家女孩怒火上涌说我这么忍你你还记着她?那时候我没回国你逢场作戏我就忍了,现在我回来了!有种你娶她啊!
欧烈山笑了,说我真没想过娶她,但我不娶她也未必要娶你啊。
于是欧家跟赵家的联姻也没下文了。欧烈山倒是不在乎,老爹怒骂了他几天之后,忽然在某天家庭聚餐的时候说我觉得赵家那个女孩面相也不是很好,母亲附和了两句,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七
欧烈山还是不断地听到陆知非的名字,因为她变得越来越有名。
她得了钢琴比赛的金奖,在电影里弄到了角色,她以年轻钢琴家的身份担任了什么亲善大使,她得到了大牌的赞助,她跟某个著名的年轻导演传了绯闻,然后是某个娱乐集团的少东家。在欧烈山的朋友圈内,也有人以跟陆知非吃了饭而自豪,喋喋不休那个女孩的美貌和性感。
欧烈山的朋友圈不断地变化,新一批的人根本不知道他当初的小绯闻,甚至有位朋友酒后透露出自己正在追那个最近很红的女钢琴家,当然钢琴的符号在陆知非的身上越来越淡,她成了梦寐以求的名媛,人人向往的女人。
欧烈山笑着听着,回想起他们在肯德基门前分别的那个雨天。
他再度见到陆知非的时候,是在布鲁塞尔,一场慈善拍卖会上,摩洛哥王室拿出了几件王室珍宝,受邀的贵宾也都是名流。九尺长的斯坦威钢琴旁坐着一袭红裙的陆知非,她一边弹奏一边微笑着和来宾们打招呼。她已经不复少女的身材,隆起的胸脯上是卡地亚赞助的、沉重的钻饰。
欧烈山在很远的角落里听她弹完了整首拉赫马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然后走到钢琴边向着她伸出手来,“跳个舞吧。”
陆知非的眼神先是惊讶,接着是警觉,然后像是化冰那样溶解了,“人生何处不相逢。”
整个晚上他们都在跳舞,欧烈山隐约听见周围的人在议论他们。他故意搂陆知非搂得很紧,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彻底摆脱少年的气性,就是想宣布一下自己的所有权。陆知非一如当日轻柔地笑着,纵容了他。
拍卖正式开始之后,他们避开了所有人,在帘幕遮挡的窗外聊天醒酒,雕花的铁栏杆上挂着水滴,又是个下雨的夜晚。他们说着分别以来有趣的事情,陆知非咯咯地轻笑,她裸露的双肩被灯光镀上了一层清冷的光,欧烈山脱下外衣搭在她肩上,她用春水般的眼睛近距离看着欧烈山。
欧烈山慢慢地拥抱她,他们很轻很轻地亲吻,整个世界都那么安静。
“也许,我们就生活在非欧几何的世界?”欧烈山试探着问。
“不,”陆知非轻轻地抚摸他的面颊,因酒精而朦胧的双眼再度变得清澈,“你老啦,开始否认现实了。”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非欧几何只存在于你和我都到不了的地方。”
欧烈山看着她双手遮头红裙轻舞地下台阶,鞋跟滴答滴答和雨声融在一起,侍者拉开车门,她小鹿般跃入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轿车,再也没有回头。
八
那个下雨的夜里,欧烈山开了一瓶1929年的迪狮龙,默默地喝完了,回忆了自己跟陆知非的所有往事,想通了自己为什么会被陆知非吸引,也明白了陆知非为什么说他俩相似,还有那个下雨天早晨的别离。
这个于连式的女孩想问这个世界索要的东西并不只是财富和地位,还包括了自由,这是欧烈山不能给她的。
他们很相似,因为他们都很固执,平行线上的人们坚定地行进在自己的轨道上,不会为任何原因偏离,因此他们永不相交。但他的心里渴望着另一种人生,所以他希望陆知非这匹野心勃勃的小马跑得更远更远,陆知非帮他过了自己渴望的生活,但欧烈山自己是不会离开现在的轨道的。
陆知非也许爱他,但也不会为他改变,正如那个半透明的女孩,她第一次坐在欧烈山的对面,就是以平等的姿态。
他敲了敲自己的心口,只有在那个非欧几何的世界里,他才能很爱很爱陆知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