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松樵与我爷爷肖厚生_肖家麐
口述武汉工商史
KOUSHUWUHANGONGSHANGSHI
◇肖家麐(口述)朱天福(整理)张承(记录)
张松樵与我爷爷肖厚生
抢走了爷爷的妈妈,爷爷就成了无父无母的孤
我爷爷的舅舅是张松樵
张松樵是裕华纱厂的经理、裕大华集团的常务董事。他是我爷爷的嫡亲舅舅,爷爷是他的得力助手,鞍前马后几十年,帮他打理裕华纱厂。1948年,爷爷积劳成疾,才58岁就因病去世了。那时,张松樵已年近古稀,白发人送黑发人,好不伤心。他亲手为我爷爷写了一副挽联,挂在灵堂上,彻骨之痛藏于联内。上联是:汝幼小,我抚孤,汝长成,我提携,汝病殁,我悲哀,如此薄情,问汝何以舍我;下联是:人事变,心光明,人虽病,心尚强,人已死,心犹存,这般惨状,叫人怎不伤心。
我爷爷叫肖厚生,生于1890年,他妈妈是张松樵的亲姐姐。当初张家十分艰难,张松樵的姐姐被送到肖家做了童养媳。完婚之后,只生了一个儿子,就是我爷爷。爷爷是三代单传的独生子。爷爷7岁那年他的父亲就死了,柏泉乡有抢寡妇的习俗,吴家山一个姓林的人家
儿。那时候,张松樵还没有发达起来,但听说了外甥的不幸,就把我爷爷接到自己身边,送进义学读了几年书。他看我爷爷十分聪明,就把他送到正规学堂学习。小学毕业后,又把他送进了湖北甲种工业学校。
辛亥革命前夕,甲种工业学校的学生好多都参加了新军,我爷爷也参加了。辛亥首义时,爷爷已经是新军里的一个排长,参加了阳夏保卫战。第二年,张松樵进了湖北纱布局(指张之洞转租后的纱、布、丝、麻四局。下同),没过多久就升任总账房。他需要帮手,也想把外甥带在身边,我爷爷本来就是学工的,张松樵把他弄到纱布局来是名正言顺的,对我爷爷来说也可以有个好的发展。于是,张松樵通过徐荣廷的关系,找黎元洪调人。徐荣廷与黎元洪是拜把兄弟,关系很深,即便如此,也找了两次黎元洪才松口。这样,爷爷从兵营转到纱布局,在张松樵手下一直干到病逝。
我的名字是爷爷取的,肖家麐的麐字,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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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凤毛麟角的麟字的异体。我是长房长孙,爷爷取这个名字,是因为把我这个长孙看得蛮贵重。我出生在1943年,爷爷去世时我已经记事了。在重庆时,我们就住在张松樵的隔壁。后来因为人事变动,爷爷一个人先回了柏泉乡里,直到裕华迁回武昌,爷爷才回到厂里的管理层。当时,张家住汉口黄兴路,我家就住友益街,隔得不远。我记得,爷爷不管到哪里,都带着我这个大孙子,到张家去参加什么活动,更是少不了我,张松樵是爷爷的舅舅,是我的舅太爷唦!在我这辈人里,跟张家走得比较近的只有我,所以,晓得的情况也多一点。
到张松樵七八岁时,一家人又流落到汉口,在慈善堂旁边搭了个棚子,安下身来,依然以乞讨为生。那时,慈善堂每天有一点饭菜施舍,即使在寒冬腊月也不至于冻死饿死。又过了几年,张松樵稍稍大了,就出外当学徒。他个子蛮小,又瘦,受不了就跑回来;后来没有别的出路,又去当学徒,几进几出。他在汉口的铜人像、武昌的新河街都当过学徒。他为人忠厚老实,一个小店老板看中了他,就把姑娘嫁给他了,还给了一点钱,让他开一家小店过日子。哪晓得铺子一开张就天天闹鬼,一到晚上,屋里乒乓乱响,总有东西“钉”(武汉土语。读阴平调,投掷、砸的意思)进来。他吓得要死,不敢在那里睡,晚上就锁了店门,回家睡觉。第二天打开店门,店里被偷得净光。原来是有人装鬼吓他,故意闹得他不敢守店的。货被偷了,有些还是赊的,没得钱结账,又欠了一屁股债,没有办法了,张松樵就出去打工。这时候,张松樵遇到了一个贵人,他也姓邓。这人见张松樵忠厚老实,就把他带进了外商洋行,从跑街做起,慢慢升到了职员的位子,但还不是高级职员,只是可以管一点事了。后来,湖北纱布局成立了,这个姓邓的又把张松樵带进了纱布局。他在纱布
局也是从底层做起,这个部门走了人,他去填个凼子,那个部门缺人,他又去填个凼子,就这样慢慢地往上升。这时候,碰到一个可遇不可求的机会,原来的总账房辞职不干了,姓邓的就把张松樵提到了这个位子上。从此,张松樵成
2009年,裕华纱厂拆迁前的老厂房
张松樵发家历尽坎坷
张松樵是创办裕华的元老。我曾经听到人家叫他“张裁缝”,不晓得他是不是学过裁缝。进入裕华的高层后,人家又一直叫他“管账先生”。他原本不姓张,祖辈姓邓。他父亲那一辈有兄弟三个,因为逃水荒从河南到了柏泉。柏泉有个姓张的人家收留了张松樵的父亲,张松樵因此改姓张。张松樵3岁时父亲就死了,母亲带着一个女儿、三个儿子在柏泉乡里讨饭。
了纱布局的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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账先生,待遇也高了,还有了分红,一年下来,少说也要分上几百块钱,这才开始发达。
张松樵一生娶过三个老婆。第一个老婆生下一个儿子就死了。这个儿子就是张沛霖,他的老丈人是姚玉堂。张松樵的第二个老婆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姑娘,又死了,这才接了第三个老婆。他的第三个老婆是裕华纱厂的女工,人很漂亮,心灵手巧,看机子接线头的技术令人叫绝,在厂里出了名,别个都叫她“赛裕华”。她跟张松樵结婚后,我们喊她姥姥,她也生了三个儿子。所以,张松樵一共有七个儿子、两个姑娘。他的祖籍是河南,河南有句老话,叫“三代归宗”,这时候,张松樵就让第三个老婆生的儿子“归宗”了,这三个儿子叫邓述义、邓述理、邓述成。现在,邓述理也死了,邓述义、邓述成还在,他们留在成都,一直没有回武汉。张松樵在武汉的股份,留给了武汉的三个儿子,成都的股份,留给了姓邓的三个儿子。大儿子张沛霖没有得什么遗产,他自己有钱。张沛霖只比我爷爷小一点,和我爷爷一样,一直跟在张松樵身边,也是裕华高层的主要成员之一,参与了裕华的整个发展过程,所以他手上有钱。张沛霖后面的几个弟弟,都是在家里发达以后出世的,是一些公子哥,会吃、会喝、会玩,也在厂里挂了名,都是副经理啊,副厂长啊,上不上班,那是不管的,只是有个名义拿钱罢了。他们的父亲张松樵,不吃烟、不喝酒,苦做了一生。我晓得的情况也不多,都是些野史。
过去有些文章,对张松樵很肯定。他生于
经营,这就有了楚兴公司。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还在打,其他国家都忙着打仗去了,出口的布啊、纱啊,对华冲击小了,让楚兴公司狠赚了一把。这样做下来,张松樵在楚兴公司的分红与徐荣廷、苏汰余等人比起来,虽然只占个小头,也分了三十万两银子。他穷惯了,勤扒苦做赚的钱,买了一点房产,其他的都存了起来,以图日后的发展。
湖北督军萧耀南和“将军团”那班人眼红楚兴公司这块肥肉,就串通一气,抢走了楚兴公司的承包权。
承包权被萧耀南抢走之后,张松樵约了几个人,准备办裕华纱厂,其中就有姚玉堂。开始没有徐荣廷和苏汰余等人,他们是准备去河北建大兴纱厂的。张松樵与姚玉堂是儿女亲家,他的大儿子张沛霖娶的第一个媳妇就是姚玉堂的女儿,所以,张松樵才与姚玉堂合伙筹办裕华纱厂。其中,有一个重要的合伙人,答应出的股份,资金到不了位,这才把徐荣廷、苏汰余拉了进来。他们一过来,又投进来几十万,纱厂规模也由计划的两万纱锭扩大为三万纱锭。从
1919年开始策划,1921年裕华就竣工投产了。
张松樵过去在新河街的杂货铺当过学徒,裕华纱厂的厂址,开始就选在新河街一带。那里像白沙洲一样,原来也是一个沙洲,地皮便宜得很,张松樵通过关系,由徐荣廷出面买下了那块地皮。裕华的隔壁后来就是震寰纱厂。开始建厂张松樵就把我爷爷调过来了,张松樵管事,我爷爷具体施工,只有他们两个在那里负责。他们在沙洲上开河,挖起来的沙土又填高了沙洲,在沙洲上建厂。挖出来的河沟,建成了连通长江的新河码头,上头一条叫上新河,下头一条叫下新河,棉花可以用船从长江水路运进来,生产的棉纱也可以从水路送出去。他们又打听到,汉阳钢铁厂用过的煤渣堆得像山,年年都要花钱请人拖走。那正是打地基的好材料,他们就去拖了回来,建厂的成本也降低了。工商业者创业,都不容易,他们要绞尽脑汁,才能省钱,才能赚钱。
1870年,1960年才去世,活到了解放以后,活了90岁。黄兴路一号那栋房子,就是张松樵的。那
里原来叫巴黎街,张松樵是在那里去世的。他办厂,不图做厂里的大官,一直工作在第一线,白天晚上都在厂里面。晚上,还到车间里巡视检查,管得比较严,所以,工人都有些怕他。
裕华厂的经营很有特点
湖北纱布丝麻四局是张之洞创办的,辛亥革命之后,黎元洪租给了徐荣廷、苏汰余等人
1931年武汉涨水,天天都在下大雨。当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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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松樵是总管,我爷爷当厂长,两人都是本地乡下出来的,对气候灾害有一定的预判能力,他们都说今年肯定要发大水。于是,在大水到来之前把裕华纱厂四周的围墙加固,做成一道钢筋混凝土的防水墙。发大水时,整个武汉市都淹了,裕华纱厂没有淹,还日夜三班开工,那一下就赚了不少钱。他们把全体工人连家属都集中到厂里住,每餐由大食堂开伙。虽然没有大碗菜、大碗饭吃,也有煮好的稀饭,蒸好的馍馍、包子发给工人和家属吃。当时,连租界里的外国人也觉得稀奇,武汉都淹了,怎么裕华纱厂没有淹?他们都坐着划子到裕华纱厂来参观。
1921年开工时,我爷爷就是裕华纱厂的
工务长。当初,只有两个工务长,一个外工务长对外,一个内工务长对内,没得什么厂长。张松樵是总管事,那时也没得经理。我爷爷是内工务长,负责厂里的生产。他用的工人大多数也是柏泉家乡来的。我屋里在柏泉是个小姓,也没得什么亲戚,没有进什么人,张家本身也没有进什么人,进的柏泉人蛮多是我奶奶屋里的,是陈家的人。柏泉人在裕华慢慢地成了一霸,形成了一个帮派,总公司对这些人也有意见了。厂里派来的工程师、技术人员说话,他们也不听,只听我爷爷和管事先生的,全厂只这两个人说话算话。后来厂里开董事会,责成张松樵和我爷爷改变这种状况。张松樵和我爷爷一商量,认为不改变这种状况厂里就不能正常经营,于是把张松樵的一个侄儿子和我奶奶的一个堂弟开除了,这样就镇住了。杀了两只鸡,吓了一排猴子,再有工程师派下来,说话也算数了,都不敢不听了。
在张松樵和我爷爷手上,裕华纱厂的经营手段是很有特点的。刚开业时,裕华的资金不足,找大银行贷不了款,只好找钱庄。可是钱庄的本钱小,一回只能搞几千上万块钱,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他们就想办法,让所有的职员,包括工人都来集资,你的工资用不完,可以投进来,按股分红,这样搞了蛮大一笔钱。又在工人中发行股票,像现在的股份制改革一样,职工也占了一些小股份,裕华的蛮多工人都有厂里
搞得好不好也有你的一份了。
纱厂用女工,在张之洞办厂初期是明令禁止的。那时的纱布局用的都是男工,织布啊,纺纱啊,都是男的做。裕华是第一个用女工的纱厂。其实,女工做这些事更好一些。
裕华还组织了几批人到日本考察,学它的管理,学它的技术。我爷爷是第二批去的。他学了回来,就调机器,加快机子的运转,又学着用一些日本的管理方法。
裕华的福利是比较好的。厂里有高级职员宿舍、普通职员宿舍,还有工人宿舍。裕华建了三个里份,一个叫华兴里,住厂长和高级职员,我家就住华兴里一号、二号的两栋楼。另一个叫华安里,住的是一般职员,还有一个叫华康里,住的是工人。华康里建在厂旁边,华安里、华兴里都建在厂里面。另外,厂里还有女工的单身宿舍。厂里还办了合作社,像零售商店一样,只是带了些福利性质,卖给工人的东西,都是平价进,平价出的。
石凤翔先生
的股票。工人占了股份,年底也有分红,这个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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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华的子弟小学,解放以前就有了。还办了纺织工业学校,就在沙河边上,目的是培养纺织工业人才。纺织工业学校主要在裕华内部招生,招一些职工的子弟,同时也对外招生。
还有一件事,做得特别不容易。解放前两年,物价飞涨,金圆券一搞就变成了废纸。由于张松樵和我爷爷极力争取,裕华厂的董事会决定,给职员和工人发现洋,所以工人的情绪很稳定。有的老工人回忆说:“那不消说得,我们全部是拿现洋,一个月的工资啊,能拿十几块钱。那时候,一块现洋就可以养一大家人。有的还攒钱做了房子。”
这在武汉工商业界是独一无二的,工厂的效益也比别家好。当时武汉有几家纱厂:一纱、申新、震寰、裕华,裕华出的纱最好,卖价最高,纱锭也最多。所以,裕华最赚钱。
为全权代表接收武汉的厂子。八年前,裕华的全部设备撤到了重庆,在重庆建了一个厂,还把设备分出一部分到成都,又从国外进了些新机器,在成都建了一个厂,又往广元发展了一个厂。所以,裕华在四川有重庆、成都、广元三个厂子。1945年,爷爷在武汉重建裕华,厂里的设备都是重新进口的。
1927年徐荣廷退休后,裕大华有这样几
大势力:武汉的裕华纱厂,是张松樵的势力范围;四川的几个纱厂,是苏汰余的势力范围;后来在西安建的厂,就是石凤翔的势力范围。徐荣廷、苏汰余都是四川过来的。黄师让是苏汰余的内弟,他的股份蛮少,是五万两银子进来的,最后,他也当了一任裕华的董事长,那是因为搞平衡。张家的、苏家的、徐家的、石家的,你不让我好,我也不让你好,就把黄师让弄出来当这个董事长,起一个平衡作用。实际上,黄师让随么事也管不了,他没有管过厂子,也没有管过厂里的经营,他是股本最小的一家。我爷爷去世时,灵堂里还有一副挽联,挂在张松樵的挽联旁边,那就是黄师让送的。他的上联是:辛苦正同舟,不期急雨狂风之间,遽尔辞世胡太忍;下联是:凄凉为执绋,此后升天衍泽之事,思君砥柱最难堪。当年,黄师让出任董事长一职,我爷爷为裕华纱厂带病操劳,他也看在眼里,才有了这“思君砥柱”、“凄凉执绋”挽联。
我看过一些资料,好像都谈得不够全面,各人谈各人的东西,也有一定的偏见。创建裕华纱厂,开始只是张松樵、姚玉堂,再就是徐荣廷。当时石凤翔还不算大老板,只是裕华的一个工程师,他试机子的时候,把手辗断了一只,所以都叫他“石掰子”。手辗断了,不能上班,他就办了纺织工业学校,是在河北大兴办的,他是校长。裕华、大兴赚了钱以后,又在西安建了纺织厂,石凤翔就到西安当了厂长。过去,石凤翔在裕华还排不上名次,抗战以后,他成了蒋纬国的老亲爷、蒋介石的亲家,地位就不一样了。他又继续入股,这才成为裕大华的大股东之一。
石凤翔进入高层以后,张松樵也跟蒋介石
裕大华的人事错综复杂
在裕大华里,存在各个势力范围,四个大老板,各有一派,我爷爷为此也受了些委屈。
抗战前,武汉的裕华蛮赚钱,石家庄的大兴却是亏本的,这才于1934年在西安办起了大华纱厂。大华刚开始发展,抗战就开始了,厂子要大撤退。那时,爷爷住在宜昌负责转运,通过民生公司把武汉的设备往重庆转。张松樵督在重庆,勘查地址,负责建厂。那时候,找船是蛮不容易的。几个月的工夫,爷爷就把全部设备转到重庆去了,等爷爷到了重庆,厂子已经开工了,但那不是张松樵的势力范围,他也没管什么事了。爷爷去了以后,位子没有了,成了闲散人员。他得了肺病,一气之下只身回到武汉。武汉有的厂想请他出山,毕竟他原来是裕华的厂长,在武汉工商界有些名气,但爷爷没有去就职,他推了:“我是得了肺病才从重庆回来的,不能出来做事了。”他同到柏泉乡里,一直住到抗战胜利。过去,他从没有蓄过胡子,那段时期把胡子蓄起来了,像梅兰芳一样,是蓄须明志吧。
抗战一结束,电报就打来了,要我爷爷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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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到一起了。那三家原来都有关系,有的还是儿女亲家,唯独张家跟他们不沾边。因为我八叔的婚事,张家也跟那三家扯上了亲家关系,于是,四家都成了亲戚。我的八叔叫肖传模。还有一条牵上关系的线,来自张松樵的儿子邓述义。邓述义是张松樵的第三个老婆生的,他娶了石凤翔的另一个女儿,石凤翔是蒋介石的亲家,这样又成了张松樵的亲家,这种关系就连上了。现在,成都出了一个很有名气的作家,叫邓贤,他是邓述义的儿子,他们家一直留在四川。前年,邓贤到武汉来了一趟,就是想了解他爷爷张松樵的往事,我陪他玩了几天。“文革”中,邓贤被下放到了云南。你想一下,他爷爷张松樵是大资本家,他爸爸邓述义是国民党青年远征军的,他母亲又是石凤翔的姑娘,还跟蒋介石沾了一点亲戚关系,这样一个家庭出身,他能有好日子过吗?
裕大华最发达的时候,有几个纱厂、一个面粉厂、一个煤矿、一个华联煤油公司,还有银行,这是我晓得的。解放前夕,他们为了留后路,投了一部分资金到台北,在台湾也建了一
个厂,还在香港建了一个办事处。石凤翔到了台湾以后,那个厂垮了,他又私人投资建了一个新厂。武汉的裕华解放后公私合营了,原来那个裕大华公司,实际上也就不存在了。
我爷爷的为人勤俭质朴
爷爷搞了一辈子企业,不太过问政治,但是,他为人处世,心里还是蛮清白的。我们屋里,除了五叔的社会关系有点复杂,还没得哪一个是三青团、国民党的。解放前两年,选国大代表,他们找过我爷爷,要他出来当国大代表,爷爷推了,不搞那些事。
1938年,在武汉发生的一次空战中,一个
苏联飞行员跳了伞,掉到裕华纱厂里。工人搞不清楚,把他当日本人往死里打。我爷爷跑去一看,连忙说:“莫打了,这不是日本人!”再一问,才晓得是苏联飞行员。厂里有医务室,把他的伤一包扎,护送到市政府去了。后来,这个飞行员还写信来感谢厂里。
听我叔叔讲,快解放的时候,裕华纱厂有
三个地下工作者被发现了,国民党围了厂子。叔叔把这三个人藏到厂里那根大烟囱里,三个人在烟囱艰躲了一天,国民党没有搜到,才撤走了。
我家有个五叔,叫肖权业,是厂里的总务科长,他虽然是资本家的后人,但他是帮助共产党的。武汉解放前夕,国民
位于武昌三层楼的武汉裕大华实业股份有限公司老门楼
党准备逃跑,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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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裕华拆厂,后来又准备炸厂。五叔就开着车子去了大洪山,是往蔡甸那边走的,他找到了解放军,商量了护厂的事。回来后,那些国民党的“鸡杂鸭杂”(指稽查)来找麻烦,五叔负责应付他们,陪吃陪喝。哪晓得三反、五反的时候,反而说他跟那些人勾结,还把他逮捕了,判了刑。从牢里出来后,他在汉阳西大街一个织带厂里当了工人。“文革”以后,我们找到了五叔联系过的那个部队的首长,他出了证明,说我五叔为了护厂的事确实找过他们,还带去了部队急需的药品。我五叔平反了,也回了裕华,后来在裕华退休,是作为科级退休的。
柏泉乡里有个人,叫周池沼,《柏泉地方志》里写了他的,他是新四军五师的作战科长。那个时候,张体学还是个团长。因为突围,周池沼的胯子跌跛了,部队给了几个钱,让他回家躲起来。他回柏泉以后,开了一家茶馆,乡里都叫他沼大爷。他喜欢帮别个打官司。解放前,他经常到我屋里来玩,吃饭喝酒、抹牌赌博,也看不出他的么身份。解放后,他打了一场官司,在省法院把土改工作队告了。法庭上,他拿出了证明,才晓得他是革命残废军人,他赢了官司。在柏泉,他蛮有名气,找乡政府办不了的事,找他就可以办通了。他在新四军的时候,就找过我爷爷,爷爷也晓得他的身份,他找爷爷要了
教,他的医院不是单纯为赚钱的,带一点慈善性质。穷人去看病,他不收费,工人去看病,只收一点费。有时候,资金周转不过来,我爷爷晓得了,就把纱厂的病人介绍给他,像现在的对口医院一样,他派医生到裕华值班,裕华给点值班的钱。后来,爷爷又把他介绍到柏泉乡里,给乡里人看病。这也是解放前的事。
1931年发大水,柏泉也淹了,裕华纱厂蒸
了包子馍馍,爷爷就用船运到柏泉,每家每户发,他赈灾赈到老家去了。
1944年,武汉市遭到大轰炸,盐是管制物
资,蛮紧张。当时,爷爷回了柏泉,他就通过关系,搞了两大箱盐到乡里。
爷爷对乡里亲戚蛮大方,对自己却克得蛮狠。他喝酒喝一般的,就是五加皮,吃烟也吃一般的,是那种细管子的黑烟,不是雪茄,是“怀货”烟,像现在的黑老虎,蛮呛人。他看书,就爱看武侠小说。也不会上餐馆,他只要到餐馆里点菜,我们就笑他:点菜只会点两个菜,木须肉,爆双脆。
说到爷爷不讲吃穿还有个笑话:那是
1947年,当时的汉口市政府在现在的友谊路。
爷爷为了一件事,去找市长签字。到了门口,卫兵用枪拦着,不准他进去。我家四叔正好也去找市长,碰到了我爷爷,我爷爷对四叔说:“我站在门口,他们不让我进去。”四叔一看就笑了,爷爷穿的么事呢?脚底下穿双布鞋,一身长褂;我四叔哩,那时正跟市长的侄女谈恋爱,穿得西装革履。四叔说:“难怪别个不让你进去的,你穿得也太马虎了唦。”为了这件事,爸爸跟几个大一点的儿子出钱,给爷爷做了一身衣服,平时他是没得么好衣服的。
人家都说,张松樵把我爷爷管得蛮紧,直到解放后,我们屋里还没得一处房产,在柏泉乡里也没得房子。张松樵有房产,我们屋里没得。我们都发牢骚,说我屋里没得一点房子,别个都不信,别人说:“你们这大的资本家,屋里连房产也没得,鬼都不相信。”
爷爷这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喝,也不晓得自己有几多钱。奶奶是童养媳,和爷爷却是患
3000块现洋作经费,说是李先念的新五师要
的,我爷爷给了,他也打了借条。解放后,我爷爷已经去世了,他要还这个钱,我屋里没有要。
张松樵和我爷爷发家之后,还在柏泉乡里做了蛮多好事,办了十所学校。钱主要是张松樵出的,我爷爷也出了一些。爷爷是校董,操办具体事,这十所小学,学生读书全都是免费的。他们还在柏泉乡里买了几十石田,收的租金自己没要,全部用来做老师的工资和学生的学费。所以,解放后张家和我们肖家都没有划地主。
除了办义学,买义田,我爷爷还在奶奶的湾子里买了几十亩田,租给别人种,租子用来养湾子里的孤寡老人。
上海路天主堂对面,原来有个医院,叫太和医院,是一个姓郑的柏泉人开的。他信天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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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夫妻。爷爷蛮怕奶奶,奶奶说么事爷爷就照办,屋里的事他不当家。后来,我问过爸爸:“爷爷为么事这怕奶奶呀?”爸爸说:“奶奶会生唦,她生的儿子多。”奶奶生了13个儿女,只两个姑娘,有11个儿子。前头生了8个,都是儿子。奶奶欠姑娘,就把我八叔打扮得像姑娘一样。到了第九胎,还真生了个姑娘。所以爷爷说,奶奶为这个家里受了蛮多苦。还有一点,爷爷和奶奶结婚后,屋里的环境就步步高升,爷爷认为:“你奶奶是我的福星。”所以,爷爷随么事听奶奶的,他不管屋里的事,也不去领工资。每个月,他的工资都是账房先生送到屋里来,送到奶奶手上。公私合营以后,我屋里也拿定息,爸爸他们各拿各的一份,是分开了的。我奶奶手上也有。我屋里拿几多我不晓得。奶奶拿的定息我晓得,她是一个季度一拿,800多块钱。
爷爷在裕华和裕大华两方面都占了股份,但他自己买的相当少,大多数是厂里送的股。那是一九三几年吧,裕华发生了经济危机,要找汇丰银行贷款,贷款条件相当苛刻:一年的期限,到期还不了,就拿纱厂抵债。裕华召开董事会,讨论究竟贷不贷?不贷就要垮,贷了还有希望。死马当活马医,最后决定贷。同时责成我爷爷想方设法把经营搞好。结果,一年之内,不仅还清了贷款,还赚了钱。爷爷成了厂里的有功之臣,裕华就送了一大笔股份给他。还有一件事,我家的十叔和几个同学,还有张松樵的儿子,一起到下新河那里玩。十叔不会游泳,掉到到河里淹死了,别个说是张松樵的儿子把跳板抽了,我十叔才掉下去的。是不是这回事谁也不好说。因为这个缘故,张松樵觉得不管怎么说,都对不住我家,作为赔偿,也送了一些股份给我屋里。我屋里的好多股份,就是这样来的。
爷爷开始只是厂里的董事,1947年才进入裕华董事会的核心层,1948年就去世了。那时候,厂里的医疗条件还是蛮好的,他走的时候只有58岁,拄着拐棍,胡子、头发都白了。爷爷去世后,厂里特批了5万块现洋做爷爷的丧葬费,丧事办得蛮热闹。当年,爷爷埋在武昌的流芳岭。那是张松樵买的坟山,是为张家人准
备的。1964年奶奶死了,安葬在石门峰,我们就把爷爷的坟迁过去了。后来,张松樵过世,也安葬在石门峰。
“文革”中,单位要查我家几代人的成分。说起来也巧,单位去柏泉劳动,正好到了我奶奶的那个湾子,我们一共去了三天。平时我蛮少回乡去,但是,有几个经常到屋里来的亲戚,我都认得。乡里人,是蛮讲宗族的,他们不爱搞什么阶级斗争。人心都是肉做的,他过去得了我屋里的好处,心里总是感激的。工宣队长问我:“这都是你的么人啊?”我说:“都是我屋里的亲戚唦。”他又问:“你屋里是么成分呢?”我说:“这是我奶奶的湾子,你去问他们好了。”湾里人都说:“他屋里是好人呐,我们这个湾子,都是靠的他屋里呀。”那个工宣队长蛮傲,说:“这几天你就不劳动了,只管后勤。”我说:“管么事情呢?”他说:“管伙食唦!”我就跟舅舅说:“他们叫我管后勤呐。”舅舅说:“好,我晓得了。”那几天开饭,每餐一个人两个馍馍,或者两个肉包子,一碗肉片汤,那时候,能吃这些东西就蛮不简单呐。对几个领导,还专门杀了鸡子,请他们喝酒,柏泉出梨子唦,回来的时候,一个领导一灰面袋子梨子。搞了几天回来,把我评了个先进。那是一九七几年的事。
三年困难时期,我还经常回柏泉搞点粮食,也不蛮多。鸡蛋就多了。我踩个车子回去,湾子里一家给几个,这一家,那一家,拖一篮子鸡蛋回来,这个叔叔一点,那个叔叔一点。逢年过节,乡里来的人我也不认得,有的喊奶奶,有的喊姐,有的喊姑妈,有的喊姨。那是乡里也遭孽,送来的都是糖果啊,米泡啊,糯米糖啊,条件好点的,还拎两个鸡子来。到我屋里来的不是一两个,一来就是一群。
武汉文史资料201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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