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者的飞翔
◎ 沈熹微
如果夜里三点还无法入睡,那这一夜的睡眠多半意味着要被我放弃了。有人说所谓幸福不仅在于你拥有做多少事情的自由,也在于拥有不做某些事情的自由。对我来说,睡不着就不睡,便是这可贵的幸福之一。
坦然接受不能入睡的事实之后,可以做些什么呢?村上春树关于失眠者的小说里,长期失眠的主人公会在家人入眠之后独自去街上游荡,去公园,去车站,去酒吧小酌,邂逅陌生人,尽情享受散漫而奇异的时光。而电影《搏击俱乐部》里无法入睡的男人,摆弄心爱的宜家家具,参加各种以疾病为名义的互助小组,最后放弃挣扎,和自己的精神分身一起创建出黑暗而刺激的地下拳击王国。
这里面有东西方美学的差异,毫无疑问展现的都不是纯然的愉悦,因为陷入重度失眠的时候,人更像是时刻处于灵魂出窍的状态,既清醒,又恍惚,夜风吹在脸上,拳头砸在身上,仿佛隔着一层难以穿透的膜,只有木木的温柔和痛楚。冒着被人指出脑子有病的风险,我想说这种体会的浪漫,前提是你得完全接受“失眠者”这样的身份,而不是在床上痛苦地辗转反侧,与自己徒劳挣扎,白白浪费时间。
也是过了很久之后,才想通“睡不着就不必睡,该睡时自然会睡”的道理。上班上学时则不可能有这样的自由,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点两点三点滑过,知道所剩的时间越来越少,很快到了该起床出门的钟点,那种心情非常沮丧,甚至于懊恼。然而我本身即是个说离谱也不为过的人,曾经两三次在睡不着的深夜里,翻过公司紧闭的铁门去办公室加班,到天蒙蒙亮了,再去洗手间捧冷水洗脸,出去吃个早餐,回来碰见同事,脸上一点点痕迹也不露,倒不是怕人用奇怪的眼光看自己,只觉得这种体会非常私人,不欲人知。
睡不着坐起来看书再平常不过。一个人租房住的时候,半夜洗衣服,拖地板,起来煮泡面也是常有的事。凌晨两三点不怕麻烦地给自己煮过意面,喝一点自酿的葡萄酒,就着这些看电影,仿佛这优哉游哉的时光是凭空捡来,不亦乐乎。很多部小津安二郎的电影都是在这样的深夜里看完的,因其悠长缓慢,暗合了夜的宁静和失眠者近乎死寂的耐心。
珍视失眠的自由,恐怕正是我热爱一切24小时店的原因。有一年在成都,住所附近有家面馆,昼夜不休地卖着卤菜和各种宵夜面食,有时两三点钟我心血来潮也会趿拉着人字拖晃荡过去吃一碗招牌番茄煎蛋面。灯光下很多不睡的人,他们赤着胳膊喝啤酒,有的结伴,有的独酌,夜晚生机勃勃,就像从你所熟悉的城市体内脱胎而出的另一个世界,带着天亮即消逝的即兴美感。
有人说,伍迪艾伦的《午夜巴黎》实际主旨是反穿越,可我还是如此着迷于那接二连三不可思议的遇见,夜晚变成充满奇幻魔力的通道,那里风云际会,那里星河璀璨。因为明白是虚幻的,所以每一刻都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