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人生态度与人生体味_杨胜宽
文 史 哲1998年第1期
苏轼的人生态度与人生体味
杨 胜 宽
1内容提要2 苏轼早在出仕之初就把人生视为一个不定的和漫长的持续过程。为了减轻人因生命有限、宇宙无穷的强烈反差而产生的悲观绝望和心理失衡,他主张把人的有尽的个体生命纳入人类生命延续的无穷过程,实现新的心理平衡;人的得失沉浮组成了人生起伏不定的漫长过程,主观意志不能完全左右,他主张只有采取随缘自适、超然于物外以观物的态度,才能不失时机地抓住新的希望。熙宁时期,苏轼被新法派排挤出朝廷,他开始适当调整自己的行为方式,从直陈政见到寄寓托讽,从满怀信心地追求政治抱负的实现到淡化功名意识而追求精神满足,对人生采取一任陶铸的态度,把人生视为一个不断超越现实与自我的精神追求过程。/乌台诗案0与黄州之贬,使苏轼深切感受到苦难遭遇中的人生况味,从此,他由追求社会公认的人生价值,转向探求心灵和宇宙的奥秘,努力寻求自身存在价值的实现。因此,黄州之贬,对苏轼人格境界的升华,对他更深切地体认生命,对他后半生坚定地走自己选定的生活道路,都有着决定性的影响。
1关键词2 苏轼 人生态度 人生体味
1作者简介2 杨胜宽,四川乐山师专中文系副教授。邮码:614000。
了统计,其5诗集6中一共用了9次,而最早者为熙宁十年(1077)写的5过云龙山人张天骥6诗:/吾生如寄耳,归计失不早。0º其实,苏轼在诗中表达人生是一个漫长而飘忽不定的过程的观念,还可以追溯到更早的年代。早在嘉
七年(1062),苏轼与
弟弟初别所作的5和子由渑池怀旧6诗中,就有人生如/雪泥鸿爪0之喻,/透露出把人生看作悠悠长途,所经所历不过是鸿飞千里行程中暂时歇脚,不是终点和目的地,总有未来和希望。0»倘若再向更早的作品中寻觅,嘉
四年(1059)苏轼出峡过巫山
县昭君故里所写的5昭君村6诗,有/人言生女作门楣,昭君当时忧色衰。古来人事尽如此,反覆纵横安可知0之句,已经体认出古今人事变化之无常,难以逆料。由此看出,从离开家乡故土出仕之时开始,苏轼就清醒地感到,人生是一个不能完全由自己作出安排设计的生命过程。
苏轼在签判凤翔时,为知州陈公弼所修的凌
一 人生作为不定的和漫长的持续过程
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在5中国诗史#关于苏轼6中认为,苏轼的人生哲学包含渐次递进的四个层次,而在这四个层次所构成的苏轼人生哲学中,核心是苏轼将人生视为一个不定的和漫长的持续过程,用这种方式来减少人生的悲哀与失望,实现人生新的希望。
/人生如寄0的观念产生很早,在5庄子6、5古诗十九首6和曹操的5短歌行6中,都出现过类似的说法。苏轼诗词中,亦常有此类慨叹。但苏轼/吾生如寄0的意义,与以前把人生看作一个短暂的、倏而死亡的时间过程不同,他把人生看作一个漫长的时间过程。吉川氏所举的例证,是苏轼写于元丰二年(1079)的5罢徐州往南京马上走笔寄子由五首6其一的/吾生如寄耳,宁独为此别?0¹王水照专门对苏轼在诗中用/吾生如寄耳0一句的情况作
虚台作记,就着重阐述了物之/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0的观点,认为虽然一成一毁是难成长久的,但成毁相循,就是无穷了。人事之得丧亦同此理。尽管一得一丧忽往忽来,但由得丧往来所形成的循环,却是无穷的。苏轼在文章中写道:/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之所窜伏,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耶?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0¼苏轼在文中反复强调的/不可知0,并非不可预测或不可知晓之意,而是通过揭示/废兴成毁0不断的循环过程,来证明这个过程的/无穷0性。亦如人生之忽得忽失,不断循环,构成其漫长和无定的过程一样。在这篇文章里,苏轼尚未齐得丧、等成毁废兴,在对陈公弼希望凌虚台长存不朽的讽谕中,还包含着明显的世俗功利色彩。
及苏轼知密州时作5超然台记6,就进一步通过超然物外、消除物情偏滞的观物方法,消弭悲喜祸福的一切差异。在苏轼看来,人们观物之所以有乐与不乐的不同感受,主要是囿于一种有用与无用的实用的功利观念。事实上,物之有用与否,是相对而言的,站在不同的角度和境地,会认为原以为无用的东西很有用处。苏轼由此提出一个观物的新观点:/凡物皆有可观。0有可观便有可乐,关键取决于观物者的态度、方法和价值尺度。苏轼由此论述到人生的追求。人生追求快乐与幸福,但人们又因为对物的种种差别观而/美恶之辨战乎中0、/去取之择交乎前0,被这些人为的分别带来的苦恼弄得精疲力尽。这种/游于物内0的观物方法,是使人拘执物情、忧乐横生的根源。他说:/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覆,如隙中之观斗,又焉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0苏轼认为,要使人达到/无所往而不乐0的境界,就应该/游于物之外0,这种观物态度与待物方法,已超越了事物的狭隘用途和价值偏向,可以领略到万物可观可乐的趣味与愉悦,摆脱人由无尽物欲引起的种种苦恼。这是一种不为物累、快乐自适的人生境界。
结合苏轼上述思想,可以看出他遭贬之前的人生态度。为了减轻人因生命有限、宇宙无穷的强烈反差而产生的悲观绝望和心理失衡,他主张把人的有尽的个体生命纳入人类生命延续的无穷
过程,实现新的心理平衡,对生死存亡之/命0安之若素,把人生追求的着眼点,放在未来的希望上。与此同时,正如人类的生命链是由一个个新陈代谢的生命之躯构成的一样,人的得失沉浮组成了人生起伏不定的漫长过程,这是主观意志不能完全左右的,只有采取随缘自适,伺机而行的方式直面人的现实和未来,才能不失时机地抓住新的希望。随缘自适的一个重要途径,便是超然于物外以观物。超世俗地对待人生的得失荣辱,与超功利地评价事物的用途和价值,是基于同一套人生原则之上的生活方式。只有不拘执于小我的物情好恶取舍,无往而不可乐的人,才能不
于一种
人生价值的追求,发现人生的乐处是所在皆有的。当其处于生活的逆境之中时,以超然而乐观的态度对待一切苦难,相信山重水复之前,便是柳暗花明的希望所在。人生应该为实现多元的价值而不断地努力,不断地求索。可以肯定地说,正因为苏轼在生活灾难尚未降临之前,已经认识到人生充满荆棘和曲折的无定性,和为了实现生命希望而视人生为一个漫长而持续的过程,才使他在后来遭受一连串打击迫害时,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和心理承受能力,始终保持着超然乐观的生活态度,并对未来从未绝望过。
二 人生作为不断超越现实与自我的精神追求过程
苏轼尚未踏入仕途前,其褒贬古今的英气,慨然有为的自信,都使他树立了济世安民、实现远大政治抱负的信念。他甚至激昂慷慨,誓以屈原、范滂等先贤为榜样,准备以生命为代价去实现人生的理想。初试才艺,即得高第,且朝中显要,争欲与之结识,旦夕之间,名震京华,这无疑为苏轼实现人生理想,增强了信心与决心。正是在这种背景与心态下,苏轼服丧甫毕回到京师,即迅速介入了当时朝廷君臣间的变法争论之中。由于苏轼在准备科考期间,就深入分析过时局和国策利弊,考虑过治国安邦的具体措施,故他的奏议很快受到宋神宗的重视,其才识给神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他的措辞激烈的议政文章,也立即使新法派意识到苏轼是反对力量中一个不可忽视的人物。从委以开封府推官这样的繁杂之任到出为杭州通判,是新法派人士对妨碍变法进程的苏轼的有意
排挤,目的是让他难以接近政治权力中心,难以全心思地关注干系重大的政治变法。从改革观点的争论发展到人事安排上的党同伐异,使苏轼感到,远大政治抱负的实现,并不完全取决于个人的才能与机遇,还必须受制于与宋王朝相伴而来的士大夫之间的内耗纷争。朝中对新法有异议的大臣纷纷外贬,苏轼已感受到新派力量排斥异己的直接威胁,给他的政治前途罩上了一团浓厚的阴影,并对他的心灵产生了强烈的刺激。故5初到杭州寄子由二绝6其二有/圣明宽大许全身,衰病摧颓自畏人0之句,表达了一种幸免于难的心理感受。他又在写给堂兄子明的信中说,遭谢景温口舌中伤之后,本欲归蜀,又怕攻之者说他已自心虚,/故奏状中不敢指乞去处,一任陶铸。0从苏轼写给最亲近的人的诗文看,首先,他已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与激进的变法派之间,处于政治上的尖锐对立地位,对方已由政治主张的分歧争论,发展到在人事安排上全面采取措施,把批评和反对新法的人士挤出权力要津。苏轼本该得知州差遣却委以通判,就是顾虑他不贯彻新法。在当时的政治形势下,苏轼的仕途发展出现了一时难以逾越的障碍。其次,当苏轼看清朝廷君臣激进变法之势锐不可挡之后,他开始思考着适当调整自己的行为方式。一是利用诗歌作为指陈时弊的武器,继续发表他对新法在下层贯彻执行过程中有关弊病的批评意见。他后来在哲宗时期曾对当时的用意作过这样的说明:/昔先帝召臣上殿,访问古今,敕臣今后遇事即言。其后臣屡论事,未蒙施行,乃复作为诗
¾文,寓物托讽,庶几流传上达,感悟圣意0。这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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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变化过程中,苏轼对人生采取的/一任陶铸0的态度是值得注意的。从消极方面看,这是苏轼初步尝试政治对手的打击手段之后,感到官场太复杂险恶,对人生的前途充满了疑虑惶惑。从积极方面看,表明苏轼经受被人诬陷的事件之后,对人生理想的实现有了更加深刻而丰富的理解,要么作出人格的牺牲去实现世俗追逐的理想,要么在斗争的风浪中去接受道德的考验。人生理想不只是社会价值的实现,还必须是主体道德境界和崇高人格的完善。从苏轼不怕风险而用诗歌指陈时弊、为民呼号的行动看,从他虽然遭受排挤而精神上坚守自己的人生准则看,他获得了积极的人生启迪。/一任陶铸0,意味着无畏地依照自己的道德意志行事,至于由此将会得到什么祸福,完全置之度外,/门前万事不挂眼0Á,就是这种气概的生动表述。还意味着苏轼的政治理想化追求,更贴近了真实的生活。少年时代志欲成为范滂那样的人物,那毕竟只是对历史人物的敬仰和向往,只有与自己时代的社会实际和人生行事结合起来,才能真正落实到行动上。苏轼正是从这里起步,开始其超越现实的尝试。有人把苏轼的这种处世态度,名之为/不即不离0。/不即,才能超越现实,追求理想世界;不离,才能关注现实、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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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现实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