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经过的街道
那天早晨,我和所有早晨一样,早起,洗漱。那天早晨,和我所有的早晨一样,客厅奔跑的猫,餐桌上做好的早餐,窗外的阳光。一切都和千亿个曾经过或即将经过的早晨一样,和家人说声再见,穿鞋,背包,打开大门。 那天早晨,和我所有的早晨又都不一样。门外应有的长长的楼道消失了,阶梯消失了,墙上的牛奶盒和广告消失了,整个封闭空间都在这个早晨,彻底在我眼前消失不见,门外变成了无限的空白。 这个时候,空白中慢慢浮现一条长长的小路,平铺在无限空间里,连接着我敞开的大门。那天早上,我走上这条小路,身边的雾将我笼罩,眼里只剩下一片茫茫的白。我感到我渐渐被大雾湮没,只有沿着小路走下去。 直到我听到二胡苍老的声音。雾在散开,街道的支路逐渐清楚,这当然不是我家的楼道。夜晚的霓虹在闪烁,雾的背后竟然是一个夜晚的场景。右边是双向行驶的车道,左边是青羊区少年宫的大门,街对面那家在几年前就拆迁了的麦当劳,如今却亮着温暖的灯光。这时,少年宫的门开了,里面鱼贯而出众多家长和小孩,这放学的场景和当年一模一样。当年?是了,这是当年的少年宫,当年的八宝街,麦当劳还在,后巷的瓦房还在。那我呢?我变成了当年的我!我穿着小学时的衣裤,背着书包,下了晚课,被淹没在所有放学的孩子里。 那么多年以前的成都,竟然在今天清早回来了,我像个真正的孩子,站在门前不知所措,这时光将一直如此倒流,一切生命将重新开始吗?我四处张望,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十年后的世界? 我还是回家里去,睡一觉,等梦醒来。我记得十年前要去哪里坐车回家。转身后,二胡的声音重新传来。 在少年宫的隔壁有一家牛排馆,十年前的我口袋里的钱不够买上一杯水。但我曾无数次地路过这家店,路过总是蜷缩在牛排店反光大理石阶梯下拉二胡的两个老乞丐身前。 他们无论冬夏都穿着沾灰的蓝色旧夹袄,盲眼,乞讨的碗钵里偶有一两毛钱。我之所以还记得这两位老乞丐,一是因为他们拉琴。我学过音乐,对二胡却并不了解,他们总拉一支我说不出名字的曲子。那把琴很旧,声音干涩,说不上好听,但在夜里的繁华长街响起,顿觉凄楚万分。他们身后是豪华的牛排馆,衣着光鲜的人们进进出出,他们身前是无数被家人宠爱着的少年,举着吃食,被母亲牵着快步走过。 年迈,盲眼,穷困,唯独怀里还抱拥着走了音的中国传统乐器。我想知道,他们坐在街道上的时候,心中想着什么。 我听过许多人拉二胡,学生也好,国师也罢,但他们弦上流淌出的圆润华美的乐章,在我心中,都似不属于二胡的。二胡就应在车水马龙的街市的一角,由盲眼的老乐师骨节突兀的手拉响,沙哑而干涩,声音戚戚然。 记得他们的理由还有一个,说来惭愧:有一回少年宫写作文,题目忘记,总之我写了他们。大致内容是两个老乐手起初靠卖艺为生,后来受世间不良风气影响,抛弃二胡倚老卖老,借此告诫广大学生要戒除惰性,要以双手劳动来生活。我清楚记得六年级的我在纸上满腹批判精神地写下的“倚老卖老”四个字,得意地拿高分,听老师在全班赞扬这充满“艺术加工”痕迹的文章。现在想来,我真羞愧于文章中那些歪曲事实的虚伪之词。的确有人“倚老卖老”,但不是他们。 二胡那干裂的声音如影随形。高中我的学校在树德里,离八宝街只得两条街,几年之后,我又遇见了他们。他们在我回家的车站,坐着,还是记忆中的模样,那把他们从未放弃的二胡饱经风霜。盲眼的乐师摸索着调弦,依旧拉起那只旧年的曲子,偶尔还以苍凉的喉音唱几句,听不清唱词,但那首歌那支曲,如此符合那些年我在夜晚彷徨的心境。我常在车站听他们唱,听他们拉琴,直到夜深他们相互搀扶着拄杖离去。我许多次把钱放入瓷碗里,当然不是因为“赎罪”这么好听又虚假的理由,我想我可能是这个城市为数不多的在听他们的音乐的人,容许我自诩知音吧,莫要他们断弦也无人听。 我向来认为这样的歌手、琴师站在街头不是在乞讨而是在卖艺,比起钱,更多的是在寻求知音。思绪回到十年前的街道,二胡声依旧,老乐师如故,我搜遍整个书包和口袋,只有一元钱。我随着人群走过去,弯腰把钱放入他们的碗中。他们看不见我,由自畅快地拉着琴。 年迈的世界里,盲眼的世界里,饥贫的世界里,也许有一把琴,足矣。 正当我想要在街头静坐听琴的时候,雾又重新浓郁,街道像在一瞬从油画变成水墨,再慢慢凋谢了所有颜色,回归于空白。带我来到这里的那条小道,又一次出现了。 这一回我走了许久也不见雾散去。停步歇息时,发现前方有一辆三轮车。我挥着手奔跑前去,奔跑的我突然换上初中的校服,背后是一个沉重的书包。 又是哪一个初中的夜晚重来了?我赶上三轮车,还是旧时的红漆人力车,三轮车上坐着一个老爷爷,见我来了,问我去哪。 去哪儿?这四周都是白茫茫的雾,谁知道去哪儿? “往前走吧。”往前走可能会走出迷雾。“前面有警察,”老师傅声音和蔼,“被抓到你要说我是你爷爷,来接你放学的哈。” 当时成都大力整治三轮车,私营三轮一经发现要收车罚款,只有自用的三轮车可以上街。那时有许多的爷爷骑着三轮车接孙子放学,许多的丈夫骑着三轮车接妻子下班。我常常坐三轮车,我对那些等待着的车夫怀着莫名的亲切感。 初中的时候,我的爷爷在老家独居,我听见老车夫的话又想起了他。我还记得那个穿校服的夜晚,我坐在后座上怀想我的爷爷,穿过一条又一条热闹的安寂的长街。我的眼前老师傅那辛勤的背影,蓝色的布衣,就像我远在他乡的亲人,我很想让他停下来,我来蹬车,带他去看看花,看看鸟,打打牌,他应欢喜。 那天我们还真的遇上交警了。年轻的警察估计也有这么一位爷爷,语重心长地对老师傅说:“大爷你快回家了吧,下次我真的不放你走了。”“嘿嘿,知道了,最后一趟,拉我的孙回家。”老师傅笑嘻嘻地,继续蹬车往夜色中去,他还将带着他无数的孙子穿过夜晚,安全回家。 我的爷爷如今已经不在了,我每日都像那夜似地想他。 三轮车在成都是一种很方便的短程交通工具,我坐过许多人的车。有一回遇上一位老太太,我本不愿让她载我,因为她的车是人力的骑起来太累,可她坚持,她需要这笔钱。一路上她和我谈起她抱病在床的老伴。她说,不能不管他啊,我不管他谁还会管他呢。到下车的时候,她让我随意给些钱,但最好有个“六”,吉利,愿菩萨能保佑。另外一个坚持让我上车的是一个瘦弱的中年女人,一看就是大病初愈。交谈中发现她家住在锦城花园,这是并不便宜的住宅区。我好奇地问她为什么还要出来载客?她回答我,病了很多年,不想再被别人养活。她本不需要这样辛苦的体力劳动,但她需要尊严。 我不记得在什么地方看到这样一段记录:我乘出租车,上车时司机正在吃干粮,开了一段在一个公厕停下来,不好意思地对我说,对不起,我要去一趟厕所,我12个小时没有上过了,我……我肾上有病。我笑着说没关系,趁他上厕所去一旁买了一瓶水。递给他时他惊讶地看着我,我说,吃完再走吧。 这些司机又是谁的丈夫,谁的父亲呢? 也在初中的时候,我乘的三轮车突然停下来,停在一个食堂。车夫下了车,很不好意思地说,你可以等我一下,我想给家里买早餐,晚了就没有了。当他提着两袋馒头走出来时,我似乎也能感受到他的家庭温暖,人力三轮变成电瓶车之后,偶尔就会遇上车主载着客人去换电瓶的情况。记得比较清楚的一次是那位中年女士载着我穿过大半个居民区,那正是吃晚饭的时候,这个简陋的居民小区却充满人情味,邻居街坊端着饭碗走出家门,在街上一边吃一边聊天,小区街道摆满卖小吃、盒饭的摊子。充电瓶的时候,一个小女孩端着碗跳过来,“妈妈快点回家吃饭。”“快了,快了。”母亲回答道。 如果少了三轮车,我会错过这些充满生活气息的片段。三轮车夫,当那些人坐在豪车里一味地抱怨他们影响了市容时,可曾想过他们正在辛勤地出卖劳力,艰难地求生活?他们和所有人一样,有家庭,有情感,有尊严。我喜欢坐着三轮车,路过许多我所不知的捷径,看着那些街道上的人们,猜想着他们的生活。 在雾中,我乘坐的三轮车停了下来。和上次一样,浓雾渐渐被风吹散,又是一个放学的场景。这里是我高中所在的树德里。通向学校大门的是一条长长的小道,没有多少绿化。每到放学的时候,小巷道里便排满卖烙饼的,卖蛋烘糕糖葫芦的,卖打口碟和旧书的,点缀在他们之间的是穿着校服的学生们。 曾经我也是他们中的一个,无数次来回这条小巷。在与这条小巷共度的岁月里,我见过许多人来来去去,或捧着试卷还在与人讨论,或推着烤饼的炉子等待生意,或和我一样,四处打量,悠闲走过。 今天,所有人都还在。 卖蒸糕的妇女孩子,在稀薄的冬日阳光下微笑,她手里捏着一叠小钞,有学生路过问她寻食时,她大声而骄傲地告诉这些因为老师拖堂而来晚了的孩子,“卖完啦,明天早一点。” 我本不太爱吃蒸糕,但曾经我却贪看她的笑容,忍不住上前让她有机会重复一遍骄傲的话语。这样的骄傲如此单纯,我记得她曾向我展示过空空的泡沫箱和塑料袋里装的散钱,然后说要去买菜了,要去买好菜了。这个动作,让我突然看到这由最简单的快乐组成的生活本质。 我又一次上前,所幸我来得早,蒸糕还有。她自家做的蒸糕味道还不错,一块钱就能吃饱,物价飞涨的年代,很少有这样实诚的东西了。 这回我无需赶回去上晚自习,也无需担心下一场考试。我走向卖旧书的地摊,我曾在那儿买下许多本年纪比我更大的杂志,老板长得极具艺术家气质,甚为博学,他卖的书据说他都看过。正当我拿起一本旧书时,她出现了。 她是这条小巷不灭的传说,关于她的流言就像秋天的梧桐叶,飘满树德里每一寸风和天空。她是一名身材臃肿的精神病患者,在深冬也穿着粉色露脐装短袖,常年徘徊在小巷。相传有一夜,她就站在校门外,将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脱去直至一丝不挂。不知此事是真是假,但我确然经常看见她在校门外,翘首以盼着,脸上带着喜悦。 听闻她曾有一个男友,她怀了孕,男友背叛了她,孩子生下来也未能存活,这些噩耗导致她精神崩溃,成了人们口中的疯子。至于她为什么总在校门外等待,传言是高三一名转校生很像她当年的男友,她以为他回来了。 她成为所有人的笑谈,是寡味生活一道鲜美的调剂。每回看见她,我甚至怀疑我不是在过我的生活,而是在看一部电影。我以为我平淡的生活中不会出现如此边缘而丰满的人物形象。我总想上去与她交谈,我渴望了解所谓的疯子的世界,她还爱着什么,守候着什么,等待着什么。 有时候我也想成为一个精神病患者,一个疯子。 如果和她一样,便可将昨宵的噩梦忘却,肆意地臆想出自己想要的生活,也可以坚信爱情的永恒和忠贞,坚信等待可以有结果,甚至抛弃理性,抛弃伦理,将所有世间的所谓道德约束,一件一件全部脱下,直至一丝不挂。 也许在她眼中,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正常的,而我们这些裹在衣物中,每天按相同的程序作息,不敢越雷池半步的人才是疯子。 她又站在校门外等待她的“情人”了,还穿着那件粉红色的衣裳,脸上还是傻傻的痴笑。我如旧不去与她交谈,我只站在她的身边,陪伴着她等待。在这个精神追求荒芜的时代,有人有想要坚守的东西,无论他是常人还是疯子,都是令人羡慕的。 雾回到小巷,渐渐晕开她粉色衣衫,我又沿着那条小道向前,去向每一条我所经过的街道。 闹市区,我来过好多次。这里是一座巨大的批发商城,各种身份地位的人奇妙地混合在这里。亿万富翁可能和乞讨者擦肩而过,几百万的跑车和几万的代步车停在同一条大道上,等待同一个红灯。世界是不公的,可有时也是公平的。 不公一如他们的遭遇。街头的乞丐是一对母子,蓬头垢面,他们的双手一共只有四只手指,张开来,像是蟹钳。可以想象他们背后的故事,残疾母子流落街头,身边却少了一个叫丈夫也叫父亲的男人,只剩下他们用残疾的双手去延续自己的生命。和踏过他们身边的路人相比,他们只是一对蜷缩在人们脚下挣扎求生的螃蟹。可是血浓于水的感情是公平的,母亲不会因为自己的身份卑微而不爱自己的孩子。卖珍珠兔的小贩也许没有想到,这个小乞儿会想要一只小兔子,这位衣衫褴褛的母亲会点头同意。母子二人围坐在小贩身前,儿子用仅有的两指提起兔笼,母亲数着一毛两毛乞讨来的钱为他买下。我看见她,拥有和所有母亲一样的宠溺微笑和幸福眼神,而少年看着小兔显得那般单纯和快乐。此时,他不再是一个残疾人,也不再是一个乞讨者,他和所有普通的少年一样,在母爱的树荫下成长,热爱小动物,渴望朋友,相信明天的太阳。 我所经过的街道,雾啊快再带我去看一看吧。 我回头再走向雾中。雾是一双温柔的手轻轻蒙住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已无需再看,你所经过的街头,是你心之所往。 那天早晨,和我所有的早晨都不一样。我站在门口,眼前是转浓又转淡的雾。我似是做了一个梦。 那天早晨,和我所有的早晨都一样,梦醒后我踏出大门,向某条街道上走去。 责任编辑: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