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院士实地考察全球化的游记

译者前言

去年下半年，上海三辉图书从法国引进了几本法语图书版权，三辉领导让我帮忙再看一看。埃里克·奥森纳（Eric Orsenna）的《棉花国之旅》首次进入我的视野。从棉花入手，经过实地考察，研究和分析全球化的利弊得失，角度十分新颖，分析也很深刻，令人耳目一新。也是我孤陋寡闻，此前对作者竟一无所知。不久，即从法国朋友和旅法的中国朋友处得知，奥森纳是法国知名作家，近年来成绩斐然。《棉花国之旅》发表时曾在法国普通读者和学界中引起轰动。欧洲电视协会电视台（Alte）几乎同步播出了由著名摄影家随同访问时摄制的记录片《在棉花之路上》，随即引起全球业界的广泛关注。

埃里克·奥森纳（真名：Eric Arnoult.）1947年3月22日生于巴黎。他先在法国高等师范学哲学、政治学，后又到伦敦经济政治学院攻读经济，获国家博士学位。毕业后曾在巴黎一大、法国高师教授国际金融学和发展经济学长达11年。1981年起，先后应邀担任法国社会党政府经济合作部部长（协助处理原料问题和多边谈判）、外交部长（协助处理非洲民主化、南欧与北非关系等）的顾问和密特朗总统的“笔杆子”（协助起草报告）。1985年以后进入国家行政学院，2000年起任终身大法官（从事调研）。1998年5月28日入选法兰西研究院院士，成为代表法国最高学术地位和语言文化水平的“不朽者”。此外，还身兼法语国家高级理事会理事、法国有线电视和法国电信监察委员会委员、国际海洋学会主席以及法国南方食品发展公司等企业的顾问等。

难能可贵的是，他在担任繁重行政事务期间，每天早晨坚持写作2个小时，竟然写作和出版了6部小说。其中2部，《生活，就像在洛桑》于1977年获罗杰·尼米埃文学奖、《殖民展览》于1988年获龚古尔文学奖。他曾表示，此生决不放弃的另一生涯就是写作。写作是为了从公务中脱身，给读书留出时间，而读书又使自己有了思想自由驰奔的空间。旅游、海洋和音乐也在他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

奥森纳以这样坚实的学术功底、丰富的社会经历和广泛的生活情趣，尤其是对“温柔”的棉花情有独钟，集教授、作家、院士、法官、顾问等多重身份于一身，破万卷书，行万里路，考察和分析全球化的历史和现实，成功与失败，确实值得中国读者一读。

在本书翻译即将完成时又传来一个消息，《棉花国之旅》获得了2007年度法国“经济图书奖”。还有法国书评称，“经济学教授将把本书当作终身参考”。

按照作者的考察和说法，公元前326年，亚历山大东征的士兵首次在印度河流域发现了棉花。（我国不是棉花原产地，但在《尚书》和《后汉书》已有关于棉花的种植和纺织的记载，中国种植棉花的历史也有2000多年了。）18世纪，欧洲人开始钟情于棉花，围绕棉花的种植、采摘、纺纱、织布，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全球化自动形成。市场和加工工业主要在欧洲，原料来自印度、埃及和美洲，低廉甚至无偿的劳动力（奴隶）则主要来自非洲。第一次产业革命与奴隶制并驾齐驱，推动了第一次世界化的发展。

目前，全世界种植棉花的有90几个国家，中国、美国、印度和巴基斯坦占总产量的60%。随后的是巴西、西非、乌兹别克斯坦和土耳其。棉纺织在纺织业中所占比重有所下降，但仍的60%以上。在当今的世界经济、政治和军事格局中，棉花远不如石油、橡胶等战略资源重要。但棉花种植、棉纺织业和服装制造业在我国和其他一些发展中国家中仍是涉及经济和民生的重要产业，在全球化的过程中面临生死存亡的考验。不可等闲视之。

作者对马里和布基纳法索棉花种植业的“私有化”改革进行了考察和分析。面临激烈的国际竞争，它们都曾陷入困境。世界银行施压，让马里最大的（也是非洲最大的）CMDT棉花公司实行“私有化”，导致解体。布基纳法索国营公司走自己的路，用股份换补贴，通过合同制改革价格与利润分配，结果获得新生。马里农民切身感到，“私有化威胁到他们的生存，是他们最凶恶的敌人”。事实证明，世界银行和新自由主义学派把“私有化”当作包治百病的万灵药方，显然是行不通的。

近年来，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巴西作为“四块金砖”之一，经济发展速度“令人眼花缭乱”。新垦农场的规模动辄几千和上万公顷。新城像雨后春笋。但不受任何约束的大规模“垦荒”和新城不受任何限制的扩大给环境特别是亚马逊河森林带来严重破坏。贫富差距、城乡差距也日益拉大。巴西是“国家最小化的”的成功实验，抑或“新自由主义的重灾区”，国际和我国国内看法不一，见仁见智。作者从生态保护角度出发，绘声绘色，还对巴西的转基因改良提出了异议。

美国当然是全球化的最大受益者。作者把华盛顿看作世界“决策的首府”，揶揄“光荣属于压力集团！”从棉花生产来看，决策不在白宫，而在国会。国会又被各种院外游说集团所左右。NCC(全国棉花协会)是个重要压力集团之一，通过国会对政府的农业补贴政策施加了决定性影响。美国政府的贸易自由主义赞歌是唱给别人听的，为维持本国的棉花生产则不惜采取各种保护主义措施,包括巨额财政补贴（2003-2007年度达100亿美元）。据2008年7月世界贸易组织的多哈回合会议上，美国同意把对农业补贴的上限从170亿美元降至145亿，这只是做表面文章。因随着基础产品价格的上涨，目前美国补贴实际上已经下降到90亿美元，并且把巴西、印度等国大幅降低工业品进口税作为前提条件。虽然号称“世界棉都”的拉伯克（一个县的棉花产量就占全国的1/4）已显露出脆弱和没落的迹象，美国将继续调动一切力量维持和发展棉花生产。

作者考察埃及时，提出了“活命农业”与“致富农业”的争夺问题。当前许多国家出现粮食危机，与重视发展“致富农业”、忽视传统“活命农业”有无直接关系，不得而知。

乌兹别克斯坦在作家的眼里，昔日的“丝绸之路”古城不仅罗曼蒂克，而且遗留下许多计划经济国家的遗憾，尤其凸显了地缘政治（俄罗斯、印度、巴基斯坦）在那里的影响。

与非洲或美国相比，中国大概是作者过去了解较少的国家之一。他深入访问了“世界袜都”——大唐镇（浙江诸暨）和苏州等地。中国经济发展之快、变化之大是得到世界普遍公认的。如何破解“中国速度”之迷，却莫衷一是。作家幽默地发出感慨：“如果中国有点懒惰，欧洲也许还有生存的机会。”但他同时也细致入微地描绘了快速发展中存在的城乡差异悬殊、劳动强度过大和环境遭到破坏等现象。这倒也是我国有识之士早已发觉并试图解决的问题。

一位法国朋友（法学博士Hebrard Marylise）得知我准备翻译“棉花国”，从上海给我寄来了第一个份读后感。她说，“真难想象，你在法国买的一件T恤衫，棉花来自埃及，制造却在中国”。她认为，本书提供了“对世界化的一个真实看法。生产发展是实在的，但造成的恶果也是显而易见的。”的确，从棉花生产的第一次全球化到如今席卷许多领域的“全球化”，几乎每次全球化运动都带来了生产和财富的不同程度增长，同时也对人类生活和人类生存环境造成不同层面的影响或破坏。因此，我们对全球化运动应该有个比较全面的分析，不能仅看好的一面，也不能只强调坏的方面。对全球化后果的评估应尽量实事求是，恰如其分。

作家对这些处于不同发展阶段的不同类型社会做了深入细致的观察。笔触细腻，妙趣横生。书中隐含了不少深刻的人生哲理和对现实政治经济生活的尖锐评判。但作家把一切忧虑、伤感和指斥掩藏在乐天派的幽默与诙谐之中。由于处境和地位不同，文化背景有很大差异，中国读者对其中某些现象或问题的看法，尤其涉及当事国，可能有不同看法。其实，有不同看法是正常的，正因为如此，才需要不断加深对实际情况的考察和增进相互了解。

作家周游乌兹别克斯坦时曾走过古代“丝绸之路”。从撒马尔罕（帖木尔帝国的首都）到布哈拉（唐代称为安国）几十分钟的路程，过去靠骆驼，要走一个礼拜。“丝绸之路”靠骆驼运载，使中西文化得到传播和交流。如今，中国与欧盟的贸易总额2007年已突破2500多亿欧元，现代化的交流方式和手段更非骆驼队可比。沿着“棉花之路”和“全球化”之路，相信中国与欧洲的文化交流会得到更快的发展，相互了解也会进一步加深。

今年4月埃里克·奥森纳在北京逗留时曾短暂相聚，未及深谈。但愿作家再次访华的计划年底能够实现，届时中译本当已面市，中国读者或同行将有机会与这位多才多艺的学者型作家直接晤谈和交流。

最后要顺便说明：1，奥森纳在本书中不用当前流行的“全球化”，而用“世界化”，是有其用意的，表明法国学者有自己的世界化观念，也有维护法语话语权的含义。译者理解并尊重法国作家的良苦用心，把“世界化”直译过来。2，本书是一本考察性游记，涉及许多人名、地名和专有名词，译者择其要者做了索引，以备参照查证。

为方便读者计，是为译者前言。

杨祖功      2008年7月于京城芳草地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