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手背2010年第5期
高凤翔 蒙古族,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1980年开始中短篇小说创作,主要作品有《心情紧迫》《草原雨》《该吃啥吃啥》《猫腻》《梦幻酒家》《绿纱巾》等。中篇小说《心情紧迫》获《中国作家》“金秋之旅笔会”小说奖。 其实,在去母亲家之前,何春的心情是非常明媚的。 一大早连襟打来电话,说他托人把何春介绍到馨园住宅小区做保安,工资一个月八百,下星期一上岗。何春顿时心花怒放,心头的焦灼烟消云散。工资虽不高,但总比闲呆家中蹦子不挣强。现在僧多肉少,找份工作不容易。 吃过早饭,何春和张娜带着孩子出了家门,他们没有直奔目的地,而是去了商场。何春一般是不逛商场的,即便在和妻子恋爱时。在他眼中,那是女人的营生,堂堂五尺须眉甩着膀子东门进西门出像什么。 可今天不行,他必须亲自逛。 一家三口马不停蹄地逛了五六家服装城,最后相中一件赭石色羊绒衫,那颜色给人以吉祥富贵之感,何春喜欢。一问价,嚯,二百八,不贱。张娜拉了拉何春的衣袖,哎,我还有半个月才发工资,咱家这个月的水电费还没交呢。张娜的心情何春理解,自己下岗后,一家三口全指靠她一人工资生活,因此,一分钱在她眼中比磨盘还大。何春犹豫一下,但还是掏钱买下了。别说二百八,就是再贵点儿,也是要买的。 出了商场,来到公汽站点等车。 小城的公汽不像大城市那样准点,好一会儿,还迟迟不见露面。儿子明华提议打出租,何春不同意,张娜也不同意。原因很简单,他们的日子不比别人家,得精打细算,能不花的尽量不花。家里最高长官不批,明华没辙,就嘟囔着埋怨父母抠门,不会享受。 公汽终于懒洋洋而来,何春他们上了车。 星期天,职工休班,车上人多,没有空座,他们一家只好裹在人群中站在过道上,被拥来挤去的,明华受不了了,嚷嚷着难受。何春用身子挤开乘客,给孩子撑开个宽松的空间,像老母鸡羽翼着幼雏。 走五站地,下了车,拐进一条狭窄的小巷,北行二百多米,在有棵大柳树的四合院门前停下,这就是何春父母家。院落内收拾得干干净净,闲置的地块上种满花花草草,看上去很清幽。 现在的孩子会煽情,一进院,就高喊爷爷奶奶。老爷子老太太双双迎出屋,明华燕子归巢般地扑进奶奶的怀抱。老太太抚摩着孩子脑袋笑得合不拢口,直夸明华懂事。 老爷子和老太太是退休工人,工资低,手头不宽裕,但孩子的零花钱还是要备的。老爷子腰带上常年挎个“腰别子”,里面装着一元两元的零钱。他打开腰别子盖,掏出两元钱塞给明华,去,买吃的。那口气,像一掷千金。孩子小,不管钱大钱小,有钱就好,明华举着钱欢声笑语地向院外跑去,买棒棒糖去喽! 何春他们进屋时,弟弟何冬和弟媳冰梅已经到了,他们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播放着腻腻歪歪的爱情泡沫剧,剧中人哭哭啼啼搂搂抱抱由着性子没事整景。看见何春夫妇进来,何冬和冰梅没吱声,依然津津乐道地看电视。何春心里有些不快,没长嘴啊,见了哥嫂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何春纳闷,何冬两口子以前可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了?忽然他想起来了,最近何冬被扶了正,提升为利达商贸公司总经理,显然,官升脾气涨了。何春想,别说你提总经理,就是当董事长,我也照样是你哥,哼! 一见有人,冰梅不顾徐娘半老,此情绵绵无尽期地把头斜靠在何冬的肩头上,说话嗲得像未褪黄嘴的小雀叫。何春皱下眉头,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心想,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人已三十,还往纯情小少女行列倒饬,瞧瞧,把好端端张脸涂抹的跟花狗屁股似的。在这点上,他挺佩服何冬,和这样人不人妖不妖的玩意同床而眠,居然没被吓着。 何春扭身去了厨房。 案板上放着几大包东西,何春好奇,走过去打开来看,里面是烧鸡、火腿、草鱼还有八只大河蟹。这些东西起码值五六百元。何春知道,老人舍不得花钱买这些东西吃,肯定是何冬买的。何春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看看人家何冬,出手多阔绰。自己要不是承租什么商店,也不会欠下那么多外债,当然也能买得起这些东西。 妈妈蹲在锅台前择菜,年老眼花,看东西吃力,脸几乎贴在菜上。何春看着心疼,走过去帮忙。这时,冰梅的笑声从屋里传出来,声音很尖,也很张扬,像小母鸡叫蛋。何春忽然来了气,扭头冲东屋喊,何冬! 何冬从里屋门口探出头来问,什么事儿? 何春硬着声音问,你们还吃饭吧! 何冬聪明绝顶,马上悟出哥哥的潜台词,从屋里走出来,绾起袖管请示老太太他干什么?老太太说,你笨手笨脚的,别碍事了,进屋看你的电视去。何冬瞥何春一眼,意思很明白,不是我不想干,是老妈不让我干。转身重新进了里屋。少时,说笑声又起。何冬是家里的老儿子,上有父母哥姐,家务从不染指,让他下厨,纯属赶鸭子上架。这点何春心知肚明,他之所以发难,意在冰梅。你是个女人,看见老人干活,怎么能无动于衷呢,大少奶奶啊?其实,何春大可不必,自打何冬前年当上副总经理后,冰梅跟着就脱了产,家里聚宴就从来没下过厨。你何春生气,那不是癞蛤蟆干鼓肚吗。 门外响起轿车的停车声,妹妹何柳一家来了,全家人迎出去。 何春他们哥仨数何柳混得最为出类拔萃。她在市移动公司工作,工资高,福利好。丈夫郝大成是高级工程师,工资比市长挣得还多。夫妻强强联合,锦上添花,这座城市富裕家庭该有的东西他们一样不缺。 郝大成搬一个大纸箱子,看上去挺沉重,里面肯定是吃的喝的。何柳一家每次来都不空手,在父母身上舍得花钱,虽是姑娘,却扎实地履行着儿子的义务。 老爷子心疼地说,家里什么吃的都有,你们还买东西干什么。老头生活一向节俭,从不乱花钱,一见别人花钱就心疼。 何柳笑着说,没花多少钱,老爸你就别管了。 别看何冬两口子对何春一家不热情,跟何柳他们还是蛮亲的。“大少奶奶”不仅亲自迎出门,而且还和大成调侃上了。当地有个习俗,姐夫和小舅子及媳妇开玩笑,如果彼此一本正经,那就不正常了。 “大少奶奶”关切地问,我说姐夫,这么重的箱子你怎么亲自扛? 书读多了,有点儿傻,大成对社会上的一些猫腻不太懂行,痴头痴脑地说,我不扛谁扛? “大少奶奶”挤咕挤咕眼睛说,榆木疙瘩脑袋啊,你就不会花钱雇个什么玩意驮。 大成说,那下次我就雇你。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有苦水只得往肚里咽。冰梅不满地白了大成一眼,都说你是书痴,哼,我看你比人还精。 老爷子和老太太把外孙拥在面前,左看右看,像在欣赏一件绝世珍品。老人的疼爱催生了孩子的霸气,郝勇小手一伸,好像姥爷欠他似的,拿来! 老爷子马上从腰间的皮夹子里掏出五元钱呈上。 何春心里不舒服了。心想,你们常说,手心手背都是肉,这孙子和外孙怎么两样待遇?老爷子是自己的上峰,他不敢冒犯,就拿外甥说事。他对何柳说,瞧瞧,郝勇让你们宠成什么样子了,这样下去怎么了得。 何柳对何春是比较尊重的,若是换成何冬这样说,她非跳起来不可。虽没说什么,但脸色还是有些不好看。怪不得人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的水,姑娘一出嫁,心就飞了。何春敢说,若是要她在哥哥和丈夫之间选择,她绝对倾向后者。 进屋后,张娜有自知之明,没用谁支使,主动进入角色,系上围裙,拿起菜刀剁肉馅。她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不是一朝一夕的,而是属于一辈子真正做好事的那种,每当家里聚宴,她总是干活的主力军。这样的好同志,谁还会对她有意见呢?所以有些问题就迎刃而解,比如在家庭成员关系上,一般说来,婆媳之间、姑嫂之间,水火难融,可张娜却成功地逾越了这座山。上至婆婆,下至妯娌和小姑子,对她丝毫没有微词。媳妇做到这份上,实在是了不起。
妻子奋勇向前,丈夫焉能落后,在家一贯脱产的何春亲临生产一线。 在他们的感召下,女人们聚集到厨房,就连“大少奶奶”都凑了过来。但她们没有干活,而是比衣服,你什么牌子,我什么款式,在哪买的,多少钱,唧唧喳喳像噪枝的鸟。瞧瞧,人家那衣服,一色名牌,换成自己,就是典妻卖子也买不起,人哪,肩膀就是不一样高。何春就暗暗骂自己智障,低能,彻头彻尾的狗熊! 大家海阔天高,案上的活全交给了“老黄牛”,不一会儿张娜额头上就冒出了汗。何春不悦地说,打住打住,干活,一会儿再说!何柳意犹未尽,说,嫂子能干,就让她干呗。如果仅仅因为这句话,何春还不至于生气,可冰梅又插了一曲,这下他就孰可忍是不可忍了。冰梅说她的手袋忘在外面的轿车里,自己阳光过敏,怕晒,让张娜去拿回来。末了,还提出几点指导性意见,诸如,开车门时手轻点儿,别用钥匙硬别;还要小心,别蹭了漆。那神态,一点儿忌讳没有,像吩咐贴身丫鬟。何春火气风起云涌,怎么着,拿我们当大傻丫头使啊!他没好气的咚咚捣几下蒜缸,然后丢掉捣蒜杵,赌气地去了西屋。 西屋,何冬和大成正热烈交谈。按说一个经理一个工程师,道不同不相为谋,可他们却很说得来。他们谈论的问题很市俗,是车子房子票子之类的话题。何春不想冷落,插话发表见解,何冬没置可否,漫不经意地溜他一眼。大成说,哥,这你不懂。 何春顿觉矮了一截。 对于大成,何春是欣赏的。他为人稳重,办事有条理。以前何春喜欢听他说话,今天不然,怎么听怎么像老鸹噪枝。 忽然,院中响起孩子尖利地哭叫,何春顺窗口一看,连忙向外跑去。 郝勇和明华藤缠树地搅在一起,你打我一巴掌,我挠你一把,鏖战激烈。何春上前,奋力撕扯开打斗的孩子。明志脸上隆起几道指痕,显然那是郝勇的力作。何春心疼地冲郝勇吼,你怎么把哥哥挠这样! “谁让他抢我棒棒糖了!” “抢你棒棒糖你就下这么黑的手?” 郝勇没享受过这般恶劣的待遇,嘴一咧哭了。 一旁,何柳不高兴了,她说,小孩子打仗,你这是干什么。 这叫什么话?把人家孩子挠伤,不但不赔礼,还偏袒,欺负人怎么着!何春肚子像气泵充足了气,鼓鼓欲炸。若何柳不是自己的妹妹,他准会闹起来。 老太太没理睬哭泣的孙子,把外孙揽到怀里,哄逗地说,别哭,一会儿姥姥打明志给你出气。 老爷子从腰别子里掏出两块钱给郝勇,去,再买一根棒棒糖。 看见爷爷给郝勇钱,明志叫喊说,爷爷,我也要! 爷爷黑着脸说,跟小弟弟打仗,我还没找你算账,还想要钱,美的你! 明志扑进张娜怀中,委屈地哭起来。何春嘴角肌肉抽搐几下,蓦地,从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递过去,拿去,愿买什么买什么!票子太大,明志不敢接。何春凶神恶煞地吼,看什么看,让你接着你接着得了! 何春的反常把大家弄得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老太太怕事情闹大,忙作欢颜,招呼大家进屋包饺子。老人出面,何柳何冬他们不能不给面子,隐去不快,进屋重操旧业。 包完饺子,炒好菜,大家围桌准备吃饭。 张娜拿出新买的羊绒衫呈上。老太太没接,抹搭着眼皮说,这么新鲜,我一个老太太穿不出去,你们拿回去自己穿吧。 张娜尴尬地看何春,像手里捧个刺猬。 冰梅送过去一双布鞋,说这鞋软和,穿着舒服,是她和何冬特意到老年人用品商场买的。老太太接过来,换上,在地上走一圈,问大家怎么样?何柳和冰梅恭维地说,简直酷毕了,您呐,整个儿一个现代版的摩登老太太。老太太佯做生气地说,你们就拿我老太太寻开心吧。看得出来,她是很满意的。 何柳打开礼品袋,献上一件睡衣。老太太问多少钱。何柳说不贵,一百八。老太太爱不释手,夸衣服面料好,柔软,款式新,做工精细,总之在她嘴里,完美无缺,胜过霓裳。 何春紧紧咬住了嘴唇。 家人聚宴少不得喝酒,老爷子不跟晚辈们掺和,自己倒了一杯喝习惯的散白酒。何春酒精过敏,一向不喝酒,可今天却主动出击,跟何冬和大成推杯换盏,友谊泛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何春势头不减,端杯去找大成。大成看何春脸红如枣,怕他喝多遭罪,佯称不胜酒力,拱手称臣。何春回头找何冬。在这点上,何冬不如大成世故,他说,别喝了,就你那小量,再喝就走样了。事实上,何春也的确不能再喝了,再喝下去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会怎样。可他却矢志不移,坚持要喝。何冬被逼无奈,就把酒杯扣了过去。何春脸色一沉,抬手把酒泼在何冬脸上。 全家人都愣住了。 老爷子一�酒杯骂道,犊子玩意,喝不起别喝,耍什么酒疯你! 大成说,哥,咱不喝了,我扶你去休息休息。说着伸手去搀扶何春。 何春使劲儿一挥胳臂,把大成甩开,重新给自己满上酒,端起来仰头倒进口中。 老爷子脸色铁青,一巴掌扇过去,成心找别扭是不是,滚,给我滚! 何春身子一晃,连忙去扶餐桌。桌子一斜,菜肴撒一地,杯盘狼藉。何春捂住脸颊,怔怔地注视着老爷子。突然,他深深地给老爷子鞠个躬,然后回头吩咐张娜,走,回家。 “回家?” “回咱们自己家!” 见何春那副穷凶极恶的样子,张娜不敢有违,拉上明华跟何春出了屋。 出了院门,张娜小声埋怨地说,有话好好说不行,看看你闹的? 何春说,他们有偏有向。 张娜说,你这叫什么话,咱们都是爸妈的子女,手心手背都是肉。 何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不假,但肉和肉是不一样的知道吗! 何春之所以这样说,是有根据的。前几年他在公司当处长时,家里的日子过得很滋润,老头老太太逢人就夸,兄弟姊妹对他更是众星捧月。可自打下岗后,家人虽说对他看上去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可他的感受就不同了,觉得他们开始冷落自己。不过,当初他没想得那么严重,毕竟血脉相连,他们怎会像社会那样世态炎凉以财取人。但今天发生的一切,他真的无可忍耐了。如果是外人,或许他能坦然对待,可偏偏他们是自己的亲人。他不能容忍亲人的伤害。 何春他们一走,家宴的气氛陷入低谷,无论老爷子老太太怎么热情相让,大家欢乐情绪不再。何柳和何冬他们草草吃了点儿饭,各自回家了。 老太太跟老爷子恼了,她说,有话好好说不行,干嘛跟他发那么大脾气! 老爷子没吱声,显然,他后悔了。 老太太说,去,给他打个电话解释解释。 老爷子火燎似地说,我不打! 老太太知道电话老爷子是不会打的,他把脸面看得比磨盘大,怎么会屈尊向儿子解释呢。于是,她拨通了何春家的电话。电话没人接听,她奇怪地嘟囔说,人呢,怎么不接电话?老爷子一旁说,你就是把电话打爆了也不会有人接!何春每每和老人怄气,总是不接家里的电话,自己不接,也不让张娜接。因此,常常给老人留下一个悬念,最终以老人妥协结束。是啊,世上能有几多老人拗过子女的。 何春酒醒了,也后悔了。或许自己的判断发生了偏差,根本没人轻视自己,是自卑催发了疑心。总之,无论如何,自己不该在家宴上闹情绪,今天可是老母的生日,自己怎能这样报答含辛茹苦生养自己的妈妈。他受不了,抓过了电话。电话铃响了好一会儿没人接听。他望一眼窗外,街上已经亮起路灯,按常规,这么晚了老人是不会出去的。蓦地,一个恐怖的镜头出现在眼前,耳畔隐隐响起救护车急促的笛声……他惊出了冷汗,撂下电话,快步奔到衣架前拿过上衣,边穿边对看电视的张娜喊,快,我们走! 张娜莫名其妙地问,这么晚干什么去? 他说,�嗦什么,快走! 看何春那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张娜也紧张起来,去卧室安顿下睡觉的孩子,跟着何春向外跑去。他俩跌跌撞撞下了楼,直奔住宅小区门口。由于走得急没注意左右,何春在院门口被一迎面而来的轿车撞倒。 张娜扑上去,抱起何春喊,何春你没事吧! 血从何春额头上流淌出来,染红了脸颊,他急促地说,快,老爸老妈……医院…… 此时两位老人正走在马路上,走了一段,气喘,坐在行人休息椅上小歇。坡下,穿城河水滚滚向前,流向低缓的城东平原。远方,万家灯火,他们的家就融在其中。 “老头子,春儿是个要强的人,咱们以后别给他脸子看了。” “是啊,这段时间我是怎么了,怎么一见到他就想发火呢。” “十个指头还不一样长呢,我们不能总拿他跟何柳他们比。老头子,咱们给春儿和张娜赔个礼吧?” “行,我听你的。” 老人渐行渐远,万家灯火看上去愈发柔美。 (责任编辑 晋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