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帕特里克·罗特泄密的心
来自: 西绪福斯(为现实所伤,但又去追寻现实) 2010-12-01 17:22:58
(Patrick Roth,1953-)
李鸥 译
瓦林提娜:
我们想一起念几页书吗?
乔瓦尼:
为了更加接近,这是一条路。
引自安东尼奥尼《夜》中的对话
这应该是1968年秋的事。经过六个星期的苦苦煎熬,《埃德加·爱伦·坡故事和诗歌全集》终于从英国传到了我在帝国大街的书商那里。一年之前,施密特和沃尔施莱格翻译了爱伦·坡,罗杰·考曼和他的演员文森·普莱斯把它们搬上了银幕,鲍尔·麦卡尼则用他那唯我梦幻式情调写道:
I’m fixing a hole where the rain gets in
and stops my mind from wandering where it will go
所以这一切把我对英语的兴趣第一次提到了空前的高度。
学校里那几个小时的英语已经不能满足,花在拉丁文和古希腊文上的功夫太多了。我还是渴望“real thing”,想用我十五岁生日得到的馈赠聘请一位私人英语教师。只有这样,我才能去开拓爱伦·坡漆黑褶皱的原文,去追踪他语言的面具音乐,直至最后一间斗室。
启示刊登在一早的《巴登最新消息》上。这天放学回家,妈妈告诉我已经有人报到了,而且已经约好她明天来给我试一堂课。
“她?”
现在我才觉悟到,我一直盘算着来一个男的。如果他长得像文森·普莱斯,或者像罗德里克·乌舍尔那样怕见光线,只能把百叶窗拉下来才能讲课,我倒觉得一点也不足为怪呢!
“一个英国姑娘,”我母亲说。“几乎不会德语,听上去很热情。”
我慌了神,有些不知所措。在爱伦·坡的故事里,只有男人是叙述者,男人的目光,在观察着,并且把那些百合花般惨白、衣裳飒飒作响的冷静穿过十字廊的阴凉处的精灵用词句表达出来。而女人在爱伦·坡那里仅仅是被描写的对象,obicere,obicio,obieci,obiectum①:扔过去。男人用形容的办法把自己扔到她们那边去,或者因为她们而用词句掷向她们。他笔下的女人都是体弱多病,慢慢死去,直到爱伦·坡扣人心弦的散文把她们逾越过字里行间的门槛,让她们沉沦到坟墓里去。她们像天使一般从坟墓里飞到主人公的脑际,to haunt him,侵袭人的思绪:因为她们在大地上生活过,美丽得如鲜花绽放,但却是昙花一现,充满着坟墓的气息。
我在电话机旁的记事本上见到了打来电话的人的姓名,我感到一阵狂喜,我无言以对。这一切对今天十五岁的小伙子来说已经司空见惯,但是在那个时候,当我读到这陌生的字母排列,当我第一次把这个名字念出来,并且非常震惊地确认,这真是确有其人,这些到处被歌唱的英国女人居然是事实。居然有一位英国女士给我打电话,明天要和我见面,用她的语言给我上课,这是伴随她长大的语言,这个语言和她是一体,这个语言一直在她的脑子里,在这个语言里她不用编造,不用在词汇表里查找,就能轻而易举地思考,书写,说话和做梦。所有这一切明天都将成为现实,现在就是现实,因为这儿,就在这儿,她留下了自己的名字,这样一个异国情调的名字,我在当天夜里在浴室的镜子前面重复了多次。这不仅仅是为了练习语音——我当然想直接用英语称呼她,但是我更想试探一下,看看这个名字是否能唤出一个形象,也许她的形象:
“Hello,are you...”
她会回答:“Well...yes,indeed. I’m Gladys Templeton.”
然后我说:“Oh,how wonderful,Gladys Templeton. What a great name!”
她说:“Oh,thank you!”
我说:“Mother,this is Gladys Templeton. Father,this is Gladys Templeton. She is my English tutor. Gladys Templeton is from England,she is English.”
“Just call me Gladys”,她会说。“Now shall we?”
我说:“Shall we what,Gladys?”
她说:“Shall we go to your room and start your lesson?”
我说:“Naturally,Gladys. Here along...”
当我激动地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如果出现错误,例如刚才把德语的hier entlang“请这边走”直接译成“here along”,而正是她的名字“格拉迪斯·坦普尔顿”的存在,使这些错误能够被发现。好像名字的称呼决定了一切事物都充满了英国式情调,而每一个德语的怪调都会特别显眼。
但是她自己的形象却没有从镜子里显现出来。我在睡前开始整理我的屋子,盘算着明天我们坐在哪儿,爱伦·坡的书如何放在我们中间,我就可以看见她在念什么,以及她念书的过程。而且充满喜悦地发现,因为我只有一本爱伦·坡的书,所以我们必须并排坐,格拉迪斯·坦普尔顿和我。只有在这个时候,夹杂着这些考虑,不知不觉地赋予了她的名字许多图像和意义,为这个名字建造出梦幻的逻辑基础,将本来看不见的成分显示出来。
格迪拉斯不仅让我想起“glad”:幸运和心宽体胖,而且还有暴力在里面。“gladius”是罗马角斗士的剑,注定要死的人的武器,他们用这把剑与同类或野兽搏斗,bestiae,bestiarum,feminium②要么生还,要么去死。坦普尔顿当然让人想起寺庙,来自古希腊语的“temno”:我切,我仔细测量:就是那个区,那个神圣的区,这就是“temenos”,在拉丁文里是:“templum”。
此时,我甚至还想起了一场电影。几个星期前,我看了尼古拉斯·雷的电影《王中之王》。电影一开始就是这样一个景象,公元前63年,庞培骑着雄壮的马登上了犹太人寺庙的阶梯。“经过几个月的围攻,”奥森·威尔斯的德文配音向观众喃喃道来:“耶路撒冷沦陷了。将军坐骑的铁蹄声回响在司祭的前庭。庞培在异教徒从未来到过的地方下了马,步行登上了最后几节台阶。他期待看到那无穷尽的财富,那些为耶和华积蓄的金子。”
我坐在第一排,离银幕最近,目不转眼地看着庞培如何闯进最神圣的地方。这是一间闪烁红光的房间。前面是一片网。庞培用手摁了摁织物,触摸到惨白的沙网。他拔出剑,用剑的尖头杵了个洞,把剑划下来,把网劈开一条缝,然后顺着这条缝钻进网的里面去。
他并没有见到他所期待的一切。没有金山,没有给与神的财富,只有一块毫无价值的石头,上面放着一轴宗卷。房子里空空如也。
庞培两手空空地离开了犹太人的寺庙。不明白为什么会有成千上万个生命为了保护它而捐躯。
格拉迪斯·坦普尔顿。品尝这个名字本身就筑起了一道网,朦胧地挂在我的屋子里,就像是为了和英国女人③幽会而飘逸的一座帐篷。甚至连那一个场面弦外之音也在余音绕梁,当罗马人刺入神圣之地,期待的雾泛起一片红。
我在收拾房间时如何分布座位的决定,也受到电影的影响。我把房间腾好,仅仅留下最必要的东西。然后我抬进一张小圆桌,把它放在空荡荡的屋中间,桌上放着我的“那一本书”。
时间是怎么到第二天下午的,我已经忘记了。还有那铃声,还有第一次见到她,还有交流的第一句话,所有这些记忆都不不复存在了。当格拉迪斯·坦普尔顿坐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似乎如梦初醒,我现在还是这样感受着。她坐在我左边,在屋子中央的那张小桌子前,书打开着,在我们两人的面前。
我察觉到,这位年轻女人曾听说过爱伦·坡,但从未读过。我并没有因格拉迪斯不能帮我走进爱伦·坡的世界而立即与她告辞,感到失望,而是感到了挑战。因为她的“知识缺陷”,教师的职责有一半竟然自然而然落到了我的肩上——我的眼前亮起了红灯——而这一点也减弱了我们之间年龄差距的意义。我就像一个魔术师一样带领一个比我大十岁的女人走进一个未被发现的作家的天地,一行一行地,在这个世界里,陌生得让人毛骨悚然,我猜测,对她来说犹如驶进了魔鬼宫一般。
为了让她在第一课就提起兴趣,绝对不能让她觉得无聊,我选择了一段比较短,而且是最可怕的故事。The Tell-Tale Heart(《泄密的心》)。也许是因为我用手,用我的右手,有点无助地翻动页面去寻找故事的开端,观察着由此掀起极其细微的轻风,飘拂到她那长长而透明的丝巾的褶皱里,于是我看到了她闪烁着白光的皮肤,然后是她的脖子和颈背,沿着她敞开的衬衣可以看到她的锁骨,不仅是她深颜色的眼睛更加让我觉得她的皮肤闪烁着光芒,窗子射进的光晃到她,她把目光向我这边躲避着,经常和我眼睛的余光相交,不仅是那齐肩的、用深色发箍拢住的黑发。还有她的嗓音,比我能想象的更加奇特、陌生、美妙的一种嗓音。这个嗓音真正意味着什么,我今天无从说起。也许是一个普通的年轻女人的嗓音,说着一个英国城市里浑浊的俚语。不管怎样,我还从未听过人家这样说英语。也许她在朗读时的犹豫是因为没有把握,她一边读,一边用手指着文字,眼睛跟着手指的移动。也许她不能肯定爱伦·坡的有些话应该怎么读。我却没有丝毫怀疑,我觉得格拉迪斯·坦普尔顿朗读得完美无缺,就像爱伦·坡的情人一样,复活了的利戈阿、贝雷尼斯和乌拉鲁姆本人也只能读成这样了。她的恐惧,如果说这是恐惧的话,在我眼里是她对爱伦·坡叙述故事时所创造的词和词的故事的敬畏。她惨白的手指在字里行间划过,手指纤细,有些微红,似乎给陪伴朗读的人一个友善的帮助。
后来,我看得越久,越发现她的手指似乎在指点文字本身的秘密。我的印象是,她在字母上划过和逗留的触摸,直接引发了她的声音。似乎她的指尖从字母图像中吸出声音来,从无声的字母组里吸出无形的微尘。这些搜集到的会沿着手上静脉伸向喉咙,经过舌头的触舔,被她的嗓音所塑造,活生生地传递到我们这个空间。于是,那些僵死在一边的字,就产生了意思。
我觉得只有通过这个声音一切才能睁开眼睛。当她直立在我面前,真人的大小尺寸,我没有勇气看她一眼。这个身体散发着一种陌生的香水味,似乎是第二个声音环绕着这个躯体。每当她转过来面朝我的时候,这第二个声音就会从她那浅色的肩膀耳语般地飞散过来。
有时,当我跟着朗读的时候,在我指着词的时候,会碰到格拉迪斯,但她的手臂,她的肩膀从不退让,似乎特别喜欢承受我的碰撞。但是她躯体的热,在接触我的一瞬间还能感觉到,但是却立即散去。就像一个活物,我一触摸就被驱赶走了似的。
我们就用手指着,逐字逐句地,我们通过爱伦·坡的句子网络进入到一个疯子的脑子里。简单地描述一下故事的开端:这个疯子叙述了这样一件“真事”:他每天夜里如何慢慢地、耐心地、准确地把头塞进一个无辜老人的卧室的门里,他被老人的vulture eye(鹰眼)所吸引、排斥,他被深深地激怒了,所以他每天夜里都等待着杀害老人的机会。
这个叙述《泄密的心》的疯子激动不已,但是他的声音现在却从一个女人的嘴里跑出来,温柔的、迟疑不定的,来到这个世界上,笼罩在我们身上。至少我是这样看的。也许格拉迪斯的激动仅仅是害羞和畏惧,我看见细微的汗珠从额头和嘴唇上沁出来。也许她还不知道,她在我这里不会做错什么。类似这样的词汇,mad——发疯,candle蜡烛,或者hand——手,在她的嘴里被重新铸造,从她的舌头处奔涌出来,听起来像毫无保护地被赶出来,赤裸裸的。她并不是发“迈德”、“坎德尔”、“汉德”的音,而是把每个词里面的“a”拖得长长的,直到它们变得惨白,注定要死亡,变成了“玛德”、“卡安德尔”、“哈安德”。
格拉迪斯·坦普尔顿的“玛德”横冲直撞,跑到了荒唐透顶的地步,进入到一个领域,这是一个没人敢进入的领域,无论是医生,分析师,还是救世主。“玛德”是一个静静的拖长音的呼喊,浸渍着最黑暗的悲哀。而“卡安德尔”是最惨白的蜡烛,非常怕光地喷洒出微弱的光亮,在半黑中冒着烟,在词语中枯竭,就像为我朗诵的这位女人的声音那样。
每一段落结束,轮到我跟着她的声音朗诵一遍。我想和她一样说话。我也想有觉悟地用这些段落对她说话。
她用滑动的手指带着我进入到那个疯子的谋杀计划的黑暗中,而我呢,当轮到我念的时候,就想拉着她的手,让她跟着我向前走,我先进入黑暗,去计划做方案。
每念完一句我都要往旁边看看,这样的注视倒不是因为我想确定是不是念对了,而是这样一种发问的眼光:“你也跟随我吗?我是在用你的声音说话吗?熟悉得就像一个老熟人了。”
对于我来说,所谓“正确地念”就是在被她发音法则重新激活的冥冥世界里,既能跟随她,又能走在她前面,朝着爱伦·坡的故事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急切地所追求的方向。是的,这是一间共同作案的屋子。我们试探着迈进这间屋子。这是一间充满炽热渴望行动的屋子,我们想朗读着、用手指着、肩并肩地一起进入到这间屋子里。
故事的前三段我重复了好几次,格拉迪斯对其中一个地方越来越感到不安。焦虑,几乎是暴躁。我发誓,我真不知道为什么。我在跟随朗读的时候,念到了一个地方,这个疯子在这里冷静地描写道,他为了观察这个老家伙白蓝色的、蒙上一层皮的鹰眼,不惜把头探进门缝里,我念到:
…and then I thrust in my head
“我把头探进去。”在背景中,我看到了庞培的剑,尽管短暂,但是很清晰。这把剑刺透了闪烁着红光的网。
——Oh,you would have laughed to see how cunningly
“如何狡猾地!”
——I thrust it in!
“我把它伸进去”。侧过头来向格拉迪斯望去:我们这几个词连对了吗?最后三个词就像一个词一样念?
Thrustitin?
她沉下眼睛,点点头。我慢慢用手指移到下四个词上:
I moved it slowly…
“我慢慢地移动它……”继续用手指着:
very,very slowly…
“特别特别慢……”彻底的寂静。侧眼望去:格拉迪斯还在呼吸吗?
没有,没有了。她的手指插在丝巾里。她急于想知道我下一句话是否能没有错误地说出来:
So that I might not disturb the old man’s sleep.
“为了不打搅那个老人的睡眠。”
她喘上来一口气。
就要谋杀时,她的手指离开了书。可惜她今天就只能到这儿了。我们念书的时间已经超过一个小时了。
“But…do you like this story?”我问她。
“Oh,yes,I enjoyed it very much.”她说着对我笑笑。如果我对她满意的话,我们过几天可以继续。
“Oh,yes,very much.”当她用铅笔给最后一句结尾做记号的时候,我又看见她的微笑。一条细微的线,让我感觉所有这一切当时都是真的,就是今天这在我的书中第三百零四页中也能够找到。
我陪她走到门口,帮她穿上大衣,问她是否明天就有时间来上下一课。她慢慢点点头,似乎还不想走,现在就想上第二堂课……
她忽然头晕目眩。
我已经把门打开了。格拉迪斯步履缓慢,她抓住门把手。
她一定感觉到我的目光,把头转过去,用空闲的手忙不迭去系大衣的扣子。然后我听见她胆怯的话语。翻译过来好像就是“我是否会忘记她?”我看着她的眼睛:湿漉漉的,似乎她屏住泪水。
那么她已经知道了,我想。她知道我对她有什么样的感情。不会,当然不会,我绝对不会忘记她。但是她为什么害怕我会忘记她呢?我们还没开始呢。难道有什么要把我们分离开吗?
当我再次重复她的问题时,脸微微发红,我觉得,这句话应该是:“我是否忘记了什么?”
给她的钱!我的上帝,她的钱……当然!我满脸通红,把手伸进牛仔裤,把早就数好了的硬币从紧紧的口袋里掏出来。突然我意识到,我付给她钱了。这就是她为什么在告辞时犹豫的原因。
她走下阶梯,又一次回过头来。我记起来她的黑发飘舞起来,她的脸,这张突然重新看着我的脸,明显地重新思考了一遍,看到我的门还没有关,我还看着她,她非常高兴。她走回几节台阶,靠在栏杆上。她的手摆弄着围巾。
我是否有兴趣,明天三点到她那儿去……这对她更合适。
“Any time at all.”我说。
她慢慢点点头,举起手来,似乎和我打招呼,然后又走下台阶。
“Any time at all.”,我的回答和甲壳虫乐队的歌名一样,这是列农唱的歌,特别快,豪情而又自信,他用连在一起的at all,把他和我产生的疑虑打消得精光。
我感觉到,但是没有勇气清楚大声地在脑子里说出来,为什么这节课要在她那里上呢?就像爱伦·坡描写的,她的魂像天使一样飞进我的脑海,但是不要听也不要看,通向最后那个房间门槛后面的悄悄的红色图像在等待着什么。
我扪心自问,是否她喜欢我。邀请我去她家是否就是答案。我蹑手蹑脚地走回自己的房间,高兴没有见到别人。
我进门的时候吃了一惊。
外表什么都没变,桌子和书都没动地方。但是我们躯体的味道现在彻底环绕着我。闻上去,好像我们紧紧拥抱了几个小时,好像我们在相互角斗,非常缓慢,无比坚韧。闻上去就像出汗一般的恐惧和害羞,洋溢着突然割断的亲密。这香味就像是灼焦的快乐:接近,但是不能再近了,学到很多,但是没有全学到。
这一天夜里我关着窗户睡的觉,第二天上学我把门锁上的钥匙也拔出来了。我做着骚动的梦。总是被那些感情干扰,而这种感情又不能清楚地捕捉到。有时她的形象显现出来,如此严肃、非常熟练、恳请似的,似乎她用手指把这种感觉从我的体内吸出来,似乎她的形象默默地在我的体内,就像未被念到的符号一样死一般地寂静。她伸向我的手,在梦里似乎近得可以摸到。
很难说,我期待着什么。但是当我第二天在瓢泼大雨中寻找她的门牌号时,确实有一丝庞培和那闪烁红光房间的感觉。围起来的院落里到处都是瓦砾堆,进了大门后,最终在后院找到了她的门牌。这是一栋老房子,歪七扭八的台阶通往六层。我不是一个征服者,但是还是希望能在最后一个屋子里见到期待着我的意料之外的珍宝。它不是黄金,也许是启示。当在朗读时,我们试图在字里行间找出能够表达我们俩传家宝间情感的话语。谁第一个向对方坦白,我并不知道。在我的幻想中应该是她,她先启齿。我被要求作出答复,似乎摆脱了所有的害羞:就凭她一瞥的眼光,就凭她躯体的一个动作。她的嗓音就像一只手,牵着我走进最后这个房间,被她紧紧拥抱,变得活灵活现。
我们要继续念的爱伦·坡的故事,现在变成次要的事。我们自己现在成了故事,格拉迪斯·坦普尔顿和我。爱伦·坡叙述者激动不已的计划和想法,他扑向老人,去谋杀他的意图,这种最大风险的紧张,这种突然释放的寻求,和格拉迪斯与我目前所处的状态确实有相似之处。但是我们和故事的其余部分就没有什么关系了。在即将来临的这一个小时里,爱伦·坡的词句,纸上的词句,仅仅成为表面上的东西。相反我们意识到,最起码我是这样想象的,我从她的嘴中跟着读每一个词,我能够读,也愿意读,这意味着什么。她念的每一句话都是钥匙,返回到她身边的钥匙,通过爱伦·坡的世界,向我开启她的世界。
爱伦·坡的叙述者谋杀了老人之后,分解了尸体,把它埋藏在地板下面,警察根据邻居的提示来到他家,他带警察走遍所有的房间,把每一个可能的怀疑都扼杀在萌芽中,他和警察闲聊着走到下面埋着尸体的地板上,他听见了什么,这是心在跳,这颗被埋葬的心越跳越响,他感觉,似乎每个人都能够听得清清楚楚,他不得不大声吼叫,就是他,他就是凶手。所有这一切,尽管我走到最后一级台阶时我的心脏跳得厉害,这一切好像和我们没有什么关系了。
闻上去有烙饼和果酱的味道。我在她门前等待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听见从下面传上来声音,这个人也是气喘吁吁的,似乎跟着我。
我透过楼梯栏杆,小心翼翼地向下张望。下面一层有个小姑娘坐在一个红色的气球上。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脱着雨靴。第二个孩子从张开的门里喊着:
“现在开始!”
我从栏杆那儿转过身来,按响了格拉迪斯的门铃。这时候我才发现“坦普尔顿”仅仅是复姓的第一部分。门牌上写着:
坦普尔顿-哈维
“哈维”,就是那只隐形的兔子,它在《我的朋友哈维》里陪伴着吉米·斯特瓦特,除了斯特瓦特,谁也看不见它。
格拉迪斯来开门。
我们对视了一下,然后她移开目光,我觉得她有点害羞。我走进来,站在前厅,没有转身。我听见她在我身后关上门。然后是她的声音:
“Oh,you’re totally wet.”
她听上去有些担心,但也有些得意,似乎我的湿头发会给我们带来更多的乐趣。她突然从我身后走来,把一块白毛巾扔到我的头上,微笑着和我擦肩而过,站到我面前,观看我把头发擦干。
我纹丝不动,或者我的手臂像慢镜头那样动作着。在毛巾下端,我看到了她的腰。她走上前来抓毛巾。但是她并没有把毛巾从头上拉下来。我感觉到她的手透过毛巾触摸到我的头发,她岔开五指,捂着我的头,我感觉到她的手指压着我的头皮,画着圈,开始按摩,不一会儿就没好气儿地松开了。
她退后几步。
“You do it.”
听起来很不耐烦,这和最后几秒钟那纯粹而亲密的幸福那么格格不入:消失在她那半明半暗的毛巾下面好一会儿,在毛巾抖动的边缘看她的腰、手臂、衬衣、颈和脸,在观察的每一秒钟都能感觉指尖轻微的压力,这边那边地摁着,不可预计下一次幸福将落在哪里。
我听从着,笨拙地弯下腰,开始擦我的头发。在毛巾下面,我看见格拉迪斯走远了。我听见她打开了另一间屋子的门,似乎在等我擦完了走进来。木门轻轻地咯吱作响,在向我发出警告。
我在毛巾下面向上看,透过毛巾晃动的褶皱,那个房间时隐时现。
我看见有一个男人坐在炉灶前,逍遥地翘着二郎腿,腿上放着一个盘子。他用叉子去叉盘子里剩余的烙饼,一边咀嚼一边朝格拉迪斯冷笑着。也冲我冷笑一下。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请我到她家。我应该去见他。他是她的表白。
在毛巾下,我的血液冲上头来,我的手冰凉,但是所做的动作还让人觉得什么事都没发生。在掩体下的最后几秒钟,我似乎出乎意外地受到安慰,最起码又用手抱住了自己的头。我不想让人注意到这一切,把毛巾还给格拉迪斯,跟她走出了房间。
我的记忆不再泄露这接下来的几分钟。尽管处于好意,但是这几分钟如此狼狈,让我受到屈辱,于是我立即就把它们埋葬了。
当我重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坐在桌边了。
这是窗边的一张饭桌。
格拉迪斯靠在另一端的椅子上,翻着一本破旧的带有一个杀气腾腾的封面的平装书。哈维昨天给了她一套《古典恐怖故事集》,这里也有爱伦·坡的《泄密的心》。
她问我上次我们读到哪儿了。
我的手指停留在她在我的书上作记号的那个地方。我没有回答。
他是否已经把那个老头杀死了?
没有,这段故事在现在要念的章节里,我说。
我把眼睛埋进书里,听格拉迪斯的声音继续往下念。
在描述杀人的时候,哈维站起来,吧嗒吧嗒地拖着脚步走到垃圾桶前,把剩余的饼从盘子里扒拉出来,然后把盘子往洗碗池里砰地一放。
我疑惑地朝他看去,爱伦·坡描写的老人的心脏正好在此时此刻停止跳动。
“你们念你们的,”哈维一边说,一边擦着双手。
轮到我念谋杀和碎尸这一段的时候,我听见哈维不停地翻着报纸。有时,他停下来,似乎在欣赏我的处境。我命令自己把哈维想象成这个老人。最起码我可以在念书的时候向他复仇。但是我的想象并不助我一臂之力。我的想象力太清楚了,知道在这几分钟里谁被谋杀、被藏匿和被否认。我心惊胆战地念着句子,即便是念到了段落的结尾也没有能看格拉迪斯一眼。或者她根本不知道,我现在正在经历着什么?难道由于我们现在分开坐了,就会分开经历所有这一切吗?这可能吗?当我一句一句地埋葬我的渴望,把所有的希望都窒息在我的心里,断然否认这羞辱,就像爱伦·坡笔下的谋杀者,好像这场暴行从未发生过,这颗心从未留下痕迹。在经历左右这一切的时候,难道我是独自一人吗?
这个疑虑折磨着我,让我慢慢地但是真正地清醒过来。
我不再相信哈维会离开房间。他走到前厅。我听见他在衣架前穿戴好,打开房门,走出去撞上了门锁。他在楼梯上脚步的回音一会儿就听不见了。
格拉迪斯正在念警察开始搜查房屋。谋杀者刚才自以为没有危险了,听见死者的那颗心,现在却越跳越响了。
现在时机来了,我是否应该向她承认我在想什么?承认,……
“Your turn.”她说。我应该一直念到结尾。
我看了她眼睛一眼。她很难受,就像发烧了一般。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在努力地容忍我。故事可怕,但和我单独在一起也可怕。
是啊,我如此喜欢她,但又不敢承认,这太可怕了。
我在字里行间等待着,我等待着勇气。但是我说不出我想和她说的话语。
“Go on.”她有些不耐烦。
我开始念故事的最后一段。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我听见她在打哈欠。这是一个下午疲倦人的哈欠。这个人对这个故事以及对我感觉和她有一种缘分的故事根本无动于衷。
我孤独。我倾听着自己的声音。我的声音遭到了她的排斥,以致我不愿意再努力地惟妙惟肖地模仿她的声音。
我感觉着爱伦·坡的句子,感觉句子的节拍越来越快,念到思绪的风暴时我放慢速度,顽强抵抗着,冲入心脏的狂跳中,为的是不被心跳击毙。我每呼吸一次就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这个人在说真事,而不是在讲故事。认清真相,心一下下地跳着,如此受屈辱,如此受折磨,就像爱伦·坡笔下的凶手与坦白博斗一样。但是这跳动的是我的心,一下比一下更响。故事里讲的是我自己的心脏。在我躯体里埋葬着、未被人们看见的、被否认的。坐在对面的年轻女人,不经意地听着我的朗读,一边看着窗外的雨,午后倦意袭来,哈欠就在唇间。她和这个故事毫不相干。
I admit the deed!—tear up the planks!—here,here!—it is the beating of my hideous heart!
……我念着故事的最后几个字:“我要承认这件事!把地板揭开!就在这儿,这儿!我这可怕的心就在这儿跳动!”
然后我抬起头来。
她的手指在行边上停住了。她的眼里充满泪水。
“Excuse me…”
她站起来,但是并不走开。好像她头晕,用手撑着桌边。然后她对我笑了笑,又重新坐了下来。她擦去额头的汗。
我问她,到底怎么了。
她用苍白的手划过我念过的最后几个词,说,这里是“his hideous heart”:“他可怕的心”,而不是我念的“my hideous heart”。凶手并没有把心跳当作他自己的心跳。从这个角度讲,他真是疯了:“玛德”。我们活在不同的世界里,她说,谁知道,到底什么是真的。而故事的意义就在这里,对吗?
“That’s the whole point,isn’t it?”
我缄口不语。
她看着我,又问了我一句:
“Isn’t it?”
我并不躲避她的眼光。
她重新站起来,走了几步,停下来。
“I’ll be right back.”她说着举起手,似乎在向我招手,但是这个动作太无力了,太害羞了,因此不很明确。
她消失在走廊里,我猜想这个走廊通向别的房间。
她的声音逐渐远去,一扇门撞开了。她似乎在生气,或者失望。对我失望,对自己失望。或者就因为急躁,对我失去耐心,因为我什么也不懂,不知道去解读她的表示。
她让我跟她去吗?我在问自己。
我误解了哈维的事吗?彻底搞错了?也许他仅仅是一个熟人?她都没有给我介绍一下。还是介绍了?我没有仔细听。就像刚才我没有看她是如何离开房间的一样。不明白她给我的表示。也许她以为,我对她不信任。好像我会把她当作一个陌生人很快忘掉。但是我不会的。
回想起第一堂课后的那个时刻她问我忘记了什么,我赶紧把纸币拿出来放到饭桌上,这次她得找给我钱。
但是我现在等她找钱吗?
屋子里一片寂静,雨中的寂静。只有我的心在跳动,随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越跳越响。
我站起来,不耐烦地穿过房间。然后我强迫自己放慢脚步。因为走在木地板上的每一个脚步都能听见。她会听见我,她知道,我在走近。她应该知道。
我走到没有照明的走廊的顶端,看过去。
左侧浴室的门开了一手宽。我可以看到浴缸边缘的一段,浴缸上放着她昨天戴着的黑色发箍。
在走廊遥远的尽头右侧,应该是她的房间了。门开着,光线从那里照进来,把黑暗的地板切割出一块惨白的菱形。我走上前去。
“格拉迪斯……?”我稍微提起嗓门问。
我几乎失去勇气了。因为当我又迈了一步时,我觉得通过叫她的名字,似乎已把我一直有意隐瞒的,抑制我不安的东西撕得粉碎。
我一声不响地站着,屏住呼吸,倾听着黑暗……雨停了。
好像渴望的东西仅仅在一片声响中,在均匀的雨编织的网中才能发生似的,我犹豫不决,想往回走了。
屏住呼吸后,就连最细微的声音都能听见。每一个雨滴都清脆无比。远处传来沉闷的门声,这是楼下。
但是我并没有转回来。在这些最细微的声音里我听见了她的声音。这是一个轻微的迟疑的叹息。接着是一个更轻微的、几乎被压抑下去的呻吟。突然传来一声喘气:长长的、清脆的、漂亮的喘息。
我又叫了一次她的名字,但这次仅仅是对我自己,同时走向门槛。我下了决心:我要见她。现在就要。
我停在门柱前,把头探进去。
借着小天窗的光线,我看清了这是一个小房间,里面摆着一张床。我的眼光被闪烁的烛光所吸引。蜡烛几乎燃尽,融化在床头柜上,流下来的蜡几乎触及旁边的东西,一把勺子和一个锡杯。格拉迪斯坐在旁边,我能看见她的腿。
我迈进门去。
这时太阳从云缝里冒出来,把阳光洒进小天窗。我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眼,但是我觉得听见了格拉迪斯的耳语声,一阵宁谧的耳语,似乎她预料到我会跟随她来。
我躲开阳光,来到屋子较暗的一边,现在我才看清,格拉迪斯没有坐着,而是倒在床上。她的头埋在枕头之间,似乎她不好意思看我,然而却想让我看见她这个样子。
我又一次感觉听到了她的耳语,但是我听不懂。我的心跳得太响了。
我慢慢走上前,来到床边。她的手臂放在一个枕头上,弯曲着,似乎就像刚才和我招手,她的手张开着,彻底朝我张开着,似乎在对我说:来抓我,把我提起来,或者说让我把你拉过来,拉到我这儿来。她衬衣的袖子卷起来,那条平时围在颈上的透明丝巾,现在胳膊上拴了一个松散的节。
后院里传来一片孩子们的笑,皮球拍击在石头路面上清晰的声音。
格拉迪斯开始伸展弯曲在床上的皱褶里的手臂,但是头仍然埋着。她那惨白的手指划过床单鼓起的丘陵和黑黢黢的低谷,似乎在寻找什么。或者她在念着这些划过的符号,给我朗读,告诉我还应该念什么,才能得到幸福。
我跪在床上,触摸她的手。她没有害羞,让我的手把她的手包起来。
我想吻这只手,这只害羞地向我打过招呼的手,现在任我摆布。我面对她弯下腰来,马上就要碰到她的时候,才看见了床单上的血淋淋的针头。
就像在梦里,我充满恐惧,呆呆地跪着。
我的心静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