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世之后
我去世之后,发生了很多颇为有意思的事情,最有趣的,还要算跟我最知心的鲤不辞辛苦,为我的先生续弦的事情。记得我们在女人街的“娜莎”水吧喝茶聊天时,偶然触及死亡这个话题时,我曾很豁达地将这个重任委托于她。我相信鲤。她是一个有眼光有良好的判断力和有着超前预测能力的女人,如果时光真会倒流,鲤肯定就是部落酋长或者是能够通灵的女巫的那种角色。说出来也许没人相信,鲤炒了十几年的股,几乎没有失过手,她刚刚漫不经心地把正在一路猛涨的股票抛出去,似乎只是一夜之间,股市就变得比黎明前的黑暗还要黑了。汶川地震之后,很多女人都在对着电脑掉眼泪,不是为死难者,而是因为股市大跌,而是因为她们的钱袋在一夜之间就变得空无一物。但鲤不是这样,因为她受损的不是金钱,而是她的恻隐之心,鲤面对电脑时的眼泪是为地震中的死难者而流的,我能证明这一点。其实,这也就暗示着,没什么正经职业的鲤反而是一个头脑聪慧荷包很鼓财务自由的女人。那时在“娜莎”水吧,我们正好借鉴了汶川地震那个非常不幸的话题,我就带开玩笑地把罗洛的将来委托给鲤。 罗洛就是我的另一半,是某所中专学校的计算机教师,因此他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宅男,只要我打开手机,挂上QQ,“阿里郎”就永远在线——“阿里郎”就是罗洛的网名。除了上课,或者上网,我的“阿里郎”就别无所好。他泡在网上看花边新闻,跟群里的哥哥妹妹们海聊,打打游戏,看看大片,或者逛逛淘宝集市,采买一些不值钱的日用百货——每隔几天,写有“圆通快递”的电动车就会停在我们单元楼门前给罗洛送货。我尝试过,随便打打游戏,看看新闻,逛逛淘宝,几个小时的时间就会像河水一样哗哗流过,要是再东拉西扯地跟那些熟悉的陌生人或者陌生的熟悉人聊聊天,或者看一场《十一点十四》之类的电影,一天的时间是很容易在电脑前打发掉的。是的,罗洛是个有了网瘾的男人,比起那些泡在酒肆茶楼、夜夜笙歌和不想回家的男人来说,足不出户的罗洛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令人放心的好男人啦。 罗洛曾经告诉过我,他们脸色白嫩的校长似乎有同性恋的倾向,每次叫他去家里维修电脑时,都要有意无意将裤子退到敏感部位,有些暴露癖的样子,还有种种暧昧之极的暗示。他们的白脸校长跟夫人常年两地分居,校长大人居然从不沾花惹草,却对我们家罗洛格外青睐,电脑经常在晚上死机。的确,罗洛身高体壮,络腮胡子很猛,富有异国情调,乍一看,很像刚刚走出埃及的英勇不屈的犹太人,跟那些豆芽菜似的宅男完全两样,我们妇幼保健院的很多女人都对他抛过媚眼。我明白了罗洛晚上去校长家时总是约上我一起去的原因后,心里很是感动。那时我才明白,高大威猛的罗洛并不是胆小,害怕经过毗邻医院的太平间,而是他略施小计,另有所图。此外,罗洛对我这个白衣天使从来不设防,他的工资虽然不算高,却连同奖金全部上缴,从来不私设小金库,也懒得为居家过日子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操心。数十年来,我们一直相安无事,相敬如宾,我也希望这种细水长流的二人世界的日子就这样一直过下去。比起那些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为数众多的三流男人,罗洛的心无旁骛时常让我存有某种暗暗的感动。在我眼里,罗洛很多时候都像个单纯的大男孩。我喜欢他。 我去世之后,信守诺言的鲤果然没有辜负我的重托,她将周围那些为数众多的单身女人列出一长串黑名单,仔细推敲,几经淘汰,总算留下四五个各方面还算满意的女子,隔三岔五,就带着她们轮番到我家去做客,转移罗洛的注意力。也就是说,我去世之后,我曾经的家里门庭若市,美誉度很高的罗洛真的很被那些受过伤的女人看好。同时,鲤还语重心长地对罗洛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其中的道理就不用多讲了,何况,这是朱颜托给我的事,几时你有了新的生活,我才算对得住朱颜——朱颜就是我的芳名,朱颜也就是红颜的意思。 红颜薄命,古人说得一点不错,我走得是有些早。我死于非命。我从那个叫“花瓣里”的建筑工地经过时,被一根突然坠落的钢筋砸中头部,当场就魂飞魄散,香消玉殒。据说,“花瓣里”是一个高档小区,我借着酒意想去看个究竟。我们一直都想换一套大房子,关于钱,我有一些不太体面的来路,一直都瞒着天真的罗洛。我们目前所在的这个小区,跟近年来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的新小区比起来,真有贫民窟的感觉。管道老化,屋顶漏水,物业滞后,毛贼丛生(丢的多是一些不值钱的小东西),总之是问题成堆。也因此,我现在居住的这个叫“百花苑”的小区,其实真正的住户都是些租客,五行八作,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我永远也记不住我们对门房客的五官相貌,好像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新的面孔从那扇破旧的防盗门里出现,就像里面住的是一个会变脸的妖精。除了这些浮萍似的租客,这个小区最多的常住居民,就是那些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太。猛不丁地,今天走掉一个,明天走掉一个。隔三岔五,小区里那个似乎专门适合安置灵堂的空地上,就挂上纸幡,摆满了花圈,唢呐声声,呜咽不绝,让不算年轻的我时常都有世界末日之感。我和罗洛都承认,住在“百花苑"中的我们,真的缺少某种程度上的幸福感。小区里但凡有些经济实力的同龄人,都拿着二代身份证,咬牙再度做了房奴,搬出了这个魅影重重的所在,换到那些比如“青年城”“瑞士花园”或者“观湖壹号”等令人眼热的贵族区了。“生命不息,做房奴不止”,这似乎已经成为大趋势和大潮流,是整整一代人的身份标签,我们也是如此。 在“花瓣里”,当我的头部被那个重物猛然一击,在我与世界诀别的那一刻,我忽然感到自己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住上一套有着半圆形飘窗而且阳光充足的大房子。想起我和罗洛在那些飘着花香的夜晚,一起经过医院的太平间,到他们校长家的那些小小的也是温暖的生活图景,我的眼泪滑过我已经变了形的冰冷的面颊,那种枉然和委屈,在最后那一刻如此强烈,我很想大声呐喊,向着这些钢筋水泥的丛林。 我去世之后,从鲤的种种表现中可以看出,鲤是一个不受突发事件影响,或者受那种影响很小的女人,也许这正是那些财务非常自由的女人所需的特殊资质。我的灵魂看到鲤没有为我流一滴眼泪,这个女人的眼泪贵得吓人,始终没有从她那张保养得非常好的白皙而端正的面孔上落下来。鲤的表情让我不得不怀疑一些什么,但,显然我的怀疑已经来不及去寻找它的出口了。不论怎样,我都感谢鲤,至少她信守了诺言,在对罗洛的再婚事宜上费尽了心思。实不相瞒,那个时候我还尸骨未寒。讲求速度是鲤的最大特点,这个特点被我忽略了,因此我的感激之中掺杂了不少对鲤这个好心人的幽怨。当然,好心的鲤是不会知道这一点的。世上像鲤这样的好心人,为数众多,她们对生活的干预和改变有时很大,有时又很小,是鲤这样的女人,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像生活了,也更有一种世故和沧桑的味道了。 罗洛对鲤的好意表示了某种外交礼节上的谢意,对我账户上那笔大额存款却表现出一种白痴般的惊讶。这钱是从哪来的?甩手掌柜罗洛当然会迷惑不解。我小心翼翼地回避着罗洛,就像我小心翼翼地回避着天堂。我知道自己曾经所做的事,足够我永远呆在地狱里了。为了弄清那些钱的来路,罗洛居然抛掉了网上的一切,他看着我的照片,表情严肃而又古怪,充满了质疑。跟朝拜金钱和权力的世风联系起来,罗洛如是猜测:我这个总是按时回家、善良贤惠的妇科医生,很有可能背着他傍了大款,被人包养了。这是颇具姿色且爱慕虚荣的女人们来钱最方便快捷的一条生活路子。我们小区门口那家网吧对面的那堵丑陋的水泥墙上,就赫然写着“求包养”三个红彤彤的大字,非常耀眼,吸引了很多路人的目光。可怜的罗洛,除了按照普世和流行的价值观如是猜测,他就没法对我们的财富找到别的合理的解释。 按理说,我去世之后,就意味着跟这个世界彻底断绝了所有联系:物质上的、精神上的、内里的、外在的、有形的和无形的,等等。总之就是人走茶凉,一了百了,特别是像我这样一个没有巨大精神遗产的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就更是如此。然而,我看到的,准确地说,是我的灵魂所触摸到的一切,并非如此。也就是说,在我去世之后,我依然活着,活得隐秘而怪诞。我看到我戴着那张写有“善良”和“无辜”两个词组的美丽面具,依然在时光的流水中荡漾起伏,一路畅通无阻。 在我曾经工作过的那家妇幼保健院,在那间干净得令人生疑的B超室里,我看见一个新手很快就接替了我曾经的位置,一切是那么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她跟我年龄相仿,境遇相似,都梦想能拥有一套大房子。只是,出于方方面面的原因,她好像比我更需要更多的钱来对付生活。 在B超室迎门那面雪白的墙上,贴着一行醒目的大字:严禁做胎儿性别鉴定。是红色的,暗含着警告、威慑、约束和执行力,似乎在这句标语之下工作的白衣天使,人人都能领悟到它的精神实质和律法上的严肃性,人人都会严格按照上述规章制度来规范自己的行为和拷问自己的良心。我的灵魂告诉我,事实并非如此。可以明确一点的是,或者说我个人的经验和理解是:凡是被明文禁止的事情,关上门来,捂住被子,盖上锅盖,拔掉电源,关掉灯,其实都有种种做的可能,都有不少回旋的空间和商量的余地。比如严禁未成年人进网吧,严禁向未成年人出售烟酒,严禁收受贿赂,严禁跑官买官,严禁拐卖妇女儿童,等等,都在此列。稍具慧眼的人,都会认同此言不谬。至于跟这些标语做游戏的代价,掉进钱眼中的人们则已经无暇顾及了。 是的,一切都像房价,在一路飞涨,只有人的善意与德行在以同样的速度与之背道而驰。 某年某月的某个雨天,一个中年男子带着一个孕妇来做B超检查,他们有一个非常隐晦的目的,就是急需得知腹中这个婴儿是男是女。他们在富有经验的神汉那里测算过结果,也在寺庙里磕过头,求过签,花了不少冤枉钱,但最终他们还是回归到科学的道路上来,希望通过B超来决定他们以及腹中那个孩子的命运。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穿白大褂的,当然会靠着医院发种种横财,“白银买断黑人心”,这一点毫无悬念。 某年某月的某个雨天,经过诸多可以想象的环节,这对中年夫妇胆战心惊地进了B超室。这是这对夫妇的第二个孩子,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十岁的女儿,他们的心愿再明显不过了。 在那个阴沉寂寥的雨天,那对中年夫妇紧张地站在B超室里,像等候宣判的犯人。在此之前,金钱交易早已经提前完成,交易双方不露声色,就达到了彼此的目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第一次拿这样的黑钱,就是那样一个阴郁寂寥的雨天,就是那样一种暗藏险情的场景——通过某个熟稔而可靠的中间人牵线,生意成交了。看着墙上那行红彤彤的大字,我心里划过一道白色的闪电,它像锋利的吉列牌刀片,割伤了我体内那些比较脆弱的部位。我心悸了一下,笨拙地调整着自己的表情和动作,让自己尽量显得从容而淡定。在显微镜下,每样东西上面都布满了灰尘和细菌,我拿这个理由来自我安慰。我知道,很多人都善于找一个类似的也是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安慰自己,使自己在道义和良知面前显得不那么丑恶和卑劣。 第一次拿这样的钱,跟第二次、第三次……在本质上已经没有多大的区别了,这也是我在这个肮脏的交易中越走越远的一个虚弱之极的心理支撑。唯一不同的是,之后任何一个红包,都不会使我像初次那样感到心惊肉跳和面红耳赤,心中好像有雷电声隆隆响过。跟那些道貌岸然的人们一样,我很快就习惯了拿这样的钱,并用它来满足自己的各种欲望。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其实真的很多很多,就算我不做这样的事情,也会有别人来做的,也许我真的不必感到太多的不安和忧虑。但有一点就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或者说随着存款数目的增长,我对这个活计越来越厌烦了,因为我常常会做这样的梦,梦见那些刚刚成形的红彤彤的婴儿,像春天的枝条一样,缠绕在我的脖颈上,让我常常梦魇,几乎醒不过来。我不能挣扎,越挣扎,那些弱小者的力量就越大,越挣扎,我就会越感到深深的窒息。也就是说,在内心里,我真的有些害怕了什么。或者,在黑暗中,我总是能够感到有一双双眼睛在看着我,那些眼睛像一盏盏明灯,照在我身上,一点阴影都不留,让我根本无法躲藏。 每天上班前,对着镜子化妆的时候,我会朝自己抛上一个嘲弄而冷漠的微笑,然后麻木地转身离开。有时候,看着身边熟睡的罗洛,失眠了的我心里充满了罪过和忧虑。有很多次,我郑重其事地跟他谈起跳槽的事情,罗洛都会吃惊地问我为什么,一个女人做这种工作,真是太适合不过了,何况这是你的专业——这是罗洛一贯的看法,单纯的他以为所有的女人都是佛陀,都是很慈悲的,特别是在医院上班的女人,就更是如此了。罗洛对穿白大褂的女人持有发自内心的敬意,他对我近乎无条件的爱就是证明。对此,我当然不能做太多解释,只能说我厌倦了什么,真的厌倦了。而换个时间地点,我跟鲤在“娜莎”水吧谈起这个问题时,鲤却看着我,吸着香芋奶茶,笑而不语。鲤的目光很是老辣,能透过表象看到本质,能够看到我的骨头里面去。她的意思是,想好了,就换个行当也好,不要再折磨自己,一语道破了天机似的。看看,这就是鲤,我把罗洛托付给她,是有充足理由的。只有脑筋不会拐弯的罗洛,才压根也想不到我们用以代步的“雪佛兰”,其实是用那些无辜的婴儿的命换来的。我宁可罗洛相信,我是傍了大款,而不是在干着变相杀人的活计。我不忍心罗洛知道事情的真相。在生活中,确实有不少心地简单的男人,他们的简单能超出很多人的想象,罗洛就是其中之一。他得知真相后,还会怀念美丽善良的我吗?想到这个,我泪如雨下。 有一段时间,我发现自己常常会看到那些无名无姓的婴儿,甚至在我低头吃饭时,都能在饭碗里看到它们的残骸,这让我感到恶心。因为这个,我还请了一段时间的病假去做心理治疗。在潜意识里,我觉得自己白天是人,夜晚是妖,一想到其实我是一个半人半妖的女人时,我就有一种世界末日的恐慌。在一次心不在焉的也是被动的阅读中,我看到这样一段话: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婴儿是最接近神祗的,因为他的纯净透明和不染尘埃,尤其是婴儿的眼睛……看到这里,我合上书,有些站立不稳了。我眼冒金星,头晕目眩。事实上,这几年来,我已经有了抑郁症的某些征兆:我吃得很少,却莫名其妙地肥胖起来;我不再热衷于跟罗洛做夫妻间的种种游戏,已经成了带发修行的尼姑。我已经不再缺钱花,可是我没有幸福感,也没有什么生活的乐趣,无聊透顶。我去河东甘露寺烧过香,也去新华街天主堂,跪在最后一排的跪凳上,低着头发呆。我在麻木和冷漠中艰难地忏悔着,期盼着有什么突如其来的事件发生在我的身上,好来终止我那双欲罢不能的黑手。 结果,几杯“青花瓷”下肚之后,恍恍惚惚中,我就到了打算交首付款的“花瓣里”。从温馨豪华的样板间里,我仿佛看到了幸福生活的一些图景。站在样板间那个洒满了阳光的角落里,我偷窥着梦寐以求的种种假象,脸上露出了久违的也是诡秘的笑容。我想,从明天开始,辞掉现在这个活计,我要金盆洗手,跟那家妇幼保健院一刀两断,开始一种崭新的生活。或者,我会听从鲤的建议,做一个素食主义者,既可以减肥,又能补赎我所犯的那些罪过……这个念头让我很是兴奋。走出样板间不远,冥冥之中,那根数斤重的钢筋就意外地从高空中坠落下来,成全了兴奋不已的我。 我去世之后,接替我的新人在某个阴郁寂寥的雨天之后,跟当初的我一样,很快就变成了一个老练而精于此道的旧人。她的忐忑和惊悸仿佛闪电稍纵即逝,在那行“严格禁止胎儿性别鉴定”大红字的注视下,她的荷包也悄悄胀鼓了起来,她脸上的笑容显得诡秘而冷静。不久之后,她也买了部二手车,虽说有些寒酸,但毕竟算是有车一族了。我曾经的同事们对她说着祝福和鼓励的话,夸赞她的老公踏实能干,也鼓励她好好工作,好好奋斗,一切都会更加美好起来的。而她也笑着应酬着,很幸福很有成就感的样子。 我想说的是,我去世之后,其实我还活着,因为戴着面具,所以没有人能够认出我。 我去世之后,也就是那个胆大心细的新人接替我不久之后,我们保健院还发生了一桩不可思议的事情,一个新生儿在保温箱里被冻死了。原因是保健院忽然停电了,忙碌的护士就将那个孩子给忘在脑后了。我们保健院是全省医疗部门租赁经营的第一个试点,院长大人购置了很多医疗设备,大活人却相当缺乏,护士紧缺由来已久。忙得拉不开栓时,院长会叫自家的亲戚来给患者换液体,而这个亲戚居然没有任何相关的从业资质。其实,这也就是我或者那个新人敢于胆大妄为的外因——我们都有不少可乘之机。每逢上级相关部门来一年一度地例行检查时,院长大人都会提前“租赁”一些有资质的医护人员来打掩护,银子钱就是开路先锋。 当然可以想见,保健院出了冻死新生儿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自然会有相关部门出面来摆平的,院长大人也不过是虚惊一场。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当事人终于撤掉了摆在保健院门口的小棺材和那些彩色的花圈。最终,院方以七万元的赔偿金对死婴事件做了一次性了结。而在此之前,院方开出的价格是五万元。据说,事主曾找了数名闲杂人员来“大闹法场”,就是为了多搞几个钱,不过事后他自己一番盘算,除去医闹们吃喝拉撒种种的开支,自己好像并没有多赚钱,就有些说不出的后悔了。这些闲话,都是坊间传说的,我觉得这事真的很有意思,有意思极了,因为太有意思了,我常常会在另一个世界里失声笑起来,一副情不由己的样子。 其实,别的跟我们类似的这种级别的基层保健院,基本都没有配备彩超室。保险箱未必就保险,B超也不是万能的。据说,有个收了红包的白大褂,居然将婴儿的性别给搞错了,被引掉的婴儿居然是个男婴,事主疯了似的闹将起来。像这种弄错了婴儿性别而引产的事情,最终还是动用银子来封口,让一切尘埃落定,烟消云散——记得我曾经把这些逸闻趣事讲给罗洛听的时候,罗洛像白痴一样不肯相信。罗洛用一筷子酸辣土豆丝堵住了我的嘴,不许我再胡说下去。 不知为什么,我去世之后,常常会想起那些有趣的往事,想起来时,总觉得有些说不来的荒唐。除了这些,我更担心和关注的是罗洛,不知这个头脑简单的人,现在日子过得怎样?是否遇到了新的红颜知己,开始了新的生活?很自然地,我就会想到鲤,她不会忘掉我的嘱托吧?说真的,在我眼里,鲤是一个充满了神秘感的女人。我特别了然于心的是,鲤从来不在我们这样的鸡毛小店寻医问药,即便是一次小感冒,她也会驱车到首府医院排着长队等专家看,反正她有的是时间。好像她知道吊一瓶子“先锋”也有致人死命的可能,好像她更知道我们这个租赁经营的医疗机构的纱布、一次性手套和一次性尿管都是经过消毒后,违规重复使用似的。我说不上来鲤的这些觉悟是从哪里来的,她真的是我所认识的人里面少见的一个慧眼通天和先知先觉的女人。 后来,在一阵刺耳的唢呐声中,我从睡梦中被惊醒了。原来,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经过“花瓣里”时,被一根坠落的钢筋击中了头部,血流满地——我梦见我去世了。据说,梦见血、梦见自己或他人死了,其实是在给自己或他人加寿,暗含着希望我们都富贵荣华、平平安安、长命百岁的意思。那么也就是说,我刚才做的这个梦,是一个很吉利的梦了。说真的,一个人怎么会那么轻易就死呢? 那种刺耳而凄怆的唢呐声意味着,我们“百花苑”又有一个老头或者老太太亡故了。我起身下床,趴在窗户上向外看去,深秋萧索的院子里摆满了花圈,比以往任何一个亡人的花圈都多。这就说明,这个亡者的子女是有些身份和来头的。只要想起自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生活在这样一个总是能听到唢呐之声的小区里,我连做梦都能梦到自己死去,真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我揉着眼睛,看着空空的双人床——罗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躲出去了,他对唢呐声已经有了过敏反应。他可能看我还睡得很香,就没有打扰我。我猜罗洛肯定到光明西路的家常面馆吃早点去了,然后再给我带一份鸡蛋煎饼回来,然后再溜出去。只要我们小区有人亡故,罗洛就会早出晚归,甚至在他的办公室里对付几天,把家当成客栈,我已经习惯了。 我关上所有的窗户,开始洗澡。跟罗洛不同,我一听到那些如泣如诉的唢呐声,就想洗澡,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在唢呐的频率如此之高的“百花苑”,我时常会联想到死亡,就连做梦都是如此,这是可以想见的。假如死亡就在眼前,我当然希望自己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 几重门关起来,再加上哗哗的流水声,再加上播放器中罗南·哈德曼的《赞美诗》,我很快就忘掉了近在眼前的衰老和死亡,进入了一个半迷幻的散发着薰衣草香味的混沌世界——实话说,我并非是一个妇产科医生,也从来没有在什么见鬼的妇幼保健院里上班,更不认识那个叫鲤的神秘兮兮的女人。就算我曾经认识一个叫鲤的女人,她也不过跟很多同龄的后知后觉的女人一样,多少有些二呢。鲤的确热衷于炒股,但并非总是赢家,傻子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炒股的人多半都是宝马进去,自行车出来,鲤当然也不例外。最窘迫潦倒的时候,自由职业者鲤还屈尊给有钱人做过保姆,一度还达到了三星级的,这才是鲤真实的生活画卷。托付这样一个朝不保夕的女人给我的“阿里郎”寻觅新的意中人,这事可真缺乏想象力,我想不会有人相信这个的。做妇产科医生仅仅是我少年时代的梦想,这个梦想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烟消云散,无迹可寻。实际上,住在“百花苑”中的我跟鲤一样,也是一个自由职业者。这是对我的职业一个比较体面些的说法,其实它就是无业游民的代名词。既然如此,那么刚才梦中的一切当然都是一派谎言,不足为凭。对于说谎,我有着某种天生的擅长。每当我说假话的时候,别人总是信以为真;而每当我说真话的时候,别人从来都不曾质疑。因此,胎儿性别鉴定、死婴事件,以及见鬼的保健院被租赁经营,等等,统统都是空穴来风,统统都是我的痴人说梦。至于我跟罗洛,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并非像我梦中虚构的那么好,我们的关系跟很多夫妻一样,不好也不坏,还说得过去而已。宅男罗洛之所以宅在家中,或者仅仅是为了减少某些不必要的生活开支,也是巧妙地维护一个赚钱不多的男人的面子而已。罗洛的校长大人确实与夫人两地分居,他的电脑的确经常会在晚上死机,但他或许并没有骚扰过罗洛,也许他只是一个有着露阴癖的正派男人罢了。据说,一个风光体面的男人,反而是容易有着这样那样的怪癖的——凡此种种梦中的异象,可能预示着我的心理在生活的重压之下,出现了某些病态的征兆。我极力想逃避那种阴暗的区域和焦虑状态,为此我常常觉得自己好像有一双翅膀,能够从生活的废墟中飞起来似的。不错,我们的确住在别号“贫民窟”的“百花苑”,我们的确想有一套远离唢呐之声的大房子,我们的确一直都想拥有一部用以代步的“雪佛兰”轿车,但是我们最想拥有的,还是一个可爱的宝宝,这应该才是我们对生活最大的热情和梦想之所在。在那场血流满地“吉利至极”的梦里,我唯一真正羞于说出口的,是我们——朱颜和罗洛,同时都患有不孕不育症,我们双双失去了做父母的资格——在此之前,我曾经在赞美诗般的误导中做过数次人流——不管你信不信。 2012年11月26日 吟泠,女,发表小说作品多篇,部分被《小说选刊》等选载,并入选各类年选本。现居宁夏银川。 [责任编辑 李向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