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的禅境界
《西游记》佛教境界
《西游记》所表现的虽然是道教全真道的教义,但全真道中却包含着儒、释、道三教以及中华传统文化的核心精髓。而三教合一,最根本的焦点便在于“心性”二字。儒家要“存心养性”,道家要“修心炼性”,佛家则是“明心见性”。《性命双修万神圭旨. 大道说》云:
故三教圣人以性命学开方便门,教人熏修以脱生死。儒家之教,教人顺性命以还造化,其道公;禅宗之教,教人幻性命以超大觉,其义高;老氏之教,教人修性命而得长生,其旨切。教虽三分,其道一也。《西游记》第二回《悟彻菩提真妙理》中,菩提祖师:
说一会道,讲一会禅,三家配合本如然。开明一字皈诚理,指引无生了性玄。那么,《西游记》到底表现了禅宗的什么样的境界呢?
禅宗讲究“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要人觉悟,首先在于“明心见性”。孙悟空西游求法之时,来到祖师洞前,见:
洞门紧闭,静悄悄杳无人迹。忽回头,见崖头立一石碑,约有三丈余高,八尺余阔,上有一行十个大字,乃是“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这个说法,就是佛教的“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而彼岸就在此心。而“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十字,则又是中国文字的道家游戏。“灵台”是脊柱上的一个穴位,正好对着心脏。《性命双修万神圭旨.涵养本源救护命宝》云:
儒曰“灵台”,道曰“灵关”,释曰“灵山”,三教同一法门,总不外此灵明一窍。释教曰:“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人人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论其所也;玄教曰:“大道根茎识者稀,常人日用孰能知。为君指出神仙窟,一窍弯弯似月眉。”论其形也。同上《普照图》中,明明把心脏部位称做“灵台”、“灵关”、“灵山”、“方寸”等名称,且画一偃月,上挂三星。而元代萧廷芝的《金丹大成集.天心图》画了一个“心”字,东边一点写“龙”字,西边一点写“虎”字,下边一弯钩写“偃月”,只
有上边一点空白而无字。有四句话云:
钩横偃月,三点台星。
斗杓斡运,虎啸龙吟。王重阳有两句诗云:“莫问龙儿与虎儿,心头一点是明师。”这一点正合的是心山心洞里的菩提祖师,也是孙悟空自己心中的觉悟之心。
这一段,便是佛家禅宗所讲的“明心”。正是见到了自家的心地,所以这猴头才会不慌不忙,“且去跳上松枝梢头摘松子吃了玩耍”。明明来到这里是要学仙求道,但到了神仙的洞窟却不进去,竟然有心思去玩耍,足以说明他已经无心,而无心方能见到真心,所以妙就妙在一个“耍”字上。
进到洞中,祖师要为他取姓,便是“见性”的过程。依照禅宗的教义,见性便能成佛,所以含糊不得。祖师问道:“你姓什么?”他回答道:
我无性。人若骂我,我也不恼;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个礼儿就罢了。一生无性。这里,作者用猴王的憨态将姓名的“姓”变成了佛性的“性”,这就说明这师徒两个已经石火电光接上机了。祖师再问:“不是这个性。你父母原来姓什么?”这是欲盖弥彰,让猴王找自己父母的性,便是要他见“父母未生前的本来面目”。父母有姓,即是佛教大乘的“一阐提人皆有佛性”思想,即使是坏人恶棍,都有佛性在其身。只要他们放下屠刀,便可以立地成佛。
猴王说自己没有父母,祖师问他:“既无父母,想是树上生的?”树上生的也有佛性,便是“一切草木,皆有佛性”的命题。禅宗认为:“青青翠竹,无非法身。郁郁黄花,皆是般若。”这里体现的,又比“众生有性“更进一步,说明了草木含灵都是有佛性的,只要见到这个性,就是可以成就佛身的。
猴王知道自己的出身,所以回答道:
我虽不是树上生,却是石里长的。我只记得花果山上有一块仙石,其年石破,我便生也。这里所体现的,又前进了一步,唐代湛然和尚有篇《金刚錍》,中云: 佛性遍在,安弃草木瓦石耶!
是的,佛性既然无处不在,那么生活存在在宇宙之中的一切,都无不具有佛性。草木既然有佛性,瓦砾石头怎么会没有佛性呢?正如《庄子》中说的“道在屎尿”一样,这是禅宗对于佛性说的革命。
祖师一听,心中暗喜,“这等说,却是个天地生成的”。石头也是天地生成的,沐浴在佛光性海之中,所以可以成就。这就是“见性”的一步。如何见性呢?让猴王走走看,祖师要从他的身上给他取个姓,说明佛性在自身,或者说性在本心。如六祖慧能《法宝坛经》云:“心是地,性是王。”但让他姓“孙”(孫),则又与道家和儒家的宗旨发生了关系,祖师说道:
子者,儿男也;系者,婴细也。正合婴儿之本论。教你姓“孙”罢。这应了孟子所说的:“大人者,常葆其赤子之心者也。”孙子就是赤子;道家则把铅比作婴儿,要配姹女而结丹。“孙”也就是道家修炼所讲究的“元神”,等到孙悟空回到水帘洞,众猴说道:“大王是老孙,我们都是二孙、三孙、细孙、小孙——一家孙、一国孙、一窝孙矣!”便是回目说的“断魔归本合元神”了。
到了这个地步,猴王才朝上叩头道:“好!好!好!今日方知姓也。”这就是“见性”。然而,明心见性的境界到底如何呢?《老子》说过:“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禅宗说:“言语道断,张口必错。”这种明心见性后的境界,的确是难以讲述的。因为人类的语言总是蹩脚的,有限的,一旦对那种觉悟后的境界加以界说,那种境界也就有了局限。但是,人类要认识事物,要把握宇宙人生,就一定需要参照物,需要角度,所以不得不用语言进行表白,所以猴王便对师父说道:“既然有姓,再乞赐个名字,却好呼唤。”就如释迦牟尼说法,明知道不可说,却必须去说,所以就借假说真,便立个名目叫做“四大皆空”。能够觉悟诸法空性,便能成佛。须菩提解悟了“诸法性空”的道理,证得了“第一离欲阿罗汉”,所以又把这个传统传给了猴王,唤他做“悟空”。祖师说他的门中有十二字:“广大智慧,真如性海,颖悟圆觉。”这十二个字都是对于本来佛性的描述。
悟空学艺一段,祖师教他术、流、动、静的傍门外道之法,他都不学。
祖师闻言,咄的一声跳下高台,手持戒尺指定悟空道:“你这猢狲!这般不学,那般不学,却待怎么!”走上前,将悟空头上打了三下。倒背着手走入里面,将中门关了,撇下大众而去。……原来那猴王已打破盘中之谜,暗暗在心,所以不与众人争竞,只是忍耐无言。祖师打他三下者,教他三更时分存心;倒背着手走入里面,将中门关上者,教他从后门进步,秘处传他道也。这里采取的是禅宗接济学人的当头“棒喝”,就是让他觉悟。
《西游记》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塑造了一个冥顽不灵的石头,通过不懈的努力,精进而成佛。由“有情有性”进入了“无情有性”,这是对佛性说的最大贡献。《楞严经》将心相分作七十二种,第七十二种即是猿猴相。《西游记》以此作为契机,塑造了一个代表心灵的心猿“美猴王”,让他具有了七十二种变化,也即是心灵的七十二种变相和活动。有心便有意识,即是那心念活动的十万八千里的斤斗云,代表着意识的跳跃。照禅宗六祖慧能法师的说法,也是到达西方极乐世界的距离:
若论相说里数,有十万八千,即身中十恶八邪。……心地但无不善,西方去此不远;若怀不善之心,念佛往生难得。今劝善知识,先除十恶,即行十万;后除八邪,乃过八千。念念见性,常行平直,到如弹指,便睹弥陀。便是佛说“随其心净,即佛土净”的意思,也就是一念善即在极乐,一念迷就在苦海。佛性在此身,不离此心觉;悟得此心空,便是圣仙佛。
悟彻菩提、学成变化、意识活动之后,悟空的真心便进入后天,所以会呈弄变化,有变化就会有生死。
禅宗认为“即心即佛”,所以《西游记》一行五众真正成就佛身的就只有一个孙悟空。唐僧成就“旃檀功德佛”,“旃檀”是檀香木,“功德”是供入瞻拜而种福田求功德的。这说明旃檀功德佛不是真正的佛,只是旃檀雕刻而成的一尊木佛,而真正的佛则是孙悟空所证得的“斗战胜佛”。孙悟空一路上所战斗的,都是自己心灵中的杂念和身体
上的欲望,是在清除自身的“十恶八邪”。第十四回《心猿归正 六贼无踪》的一开篇,便引用了宋代紫阳真人张伯端的《即心即佛颂》:
佛即心兮心即佛,心佛从来皆妄物。
若知无心又无物,便是真如法身佛。
法身佛,没模样,一颗圆光含万象。
非色非空非不空,不来不向不回向。
无体之体即真体,无相之相即实相。
无异无同无有无,难舍难取难听望。
内外灵光到处同,一佛国在一沙中。
一粒沙含大千界,一个身心万法同。
知之须会无心诀,不染不净为净业。
善恶千端无所为,便是南无释迦叶。张伯端虽然是道教祖师,但却参悟佛禅,得大领悟,所以合一三教,提倡全真。
佛教《楞严经》云:“眼、耳、鼻、舌及与身、心为贼媒,自劫家宝。”谓这六种感觉器官与外界接触,贪着执迷,引起情志损伤,仿佛是贼一般,将自家的宝贝都盗光了。这六贼又称六根,与外界色、声、香、味、触、法六尘构成对应,从而形成六识,共为十八界或者十八层地狱。《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云: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第十四回的回目便是“心猿归正,六贼无踪”,谓修道先须收心,收心之后便要拴意,所以孙悟空心猿所代表的元心被套上紧箍归正之后,那么代表六种感觉器官的六贼也就没有踪影了。
果然,那六个贼的名字叫做:眼看喜、耳听怒、舌尝思、鼻嗅爱、身本忧、意见欲,正是眼看色而生喜识、耳听声而生怒识、舌尝味而生思识、身本触而生忧识、意见法而生欲识。然而,这里所讲的却是道教的说法,逍遥翁有首诗云:
扫除六贼净心基,荣辱悲欢事勿追。
专气致柔窥内景,自然神室产摩尼。要唐僧不受外界的刺激,家宝不再被盗,然后专志于内观自心,摩尼宝珠就会自然成就。孙悟空打杀六贼,即打的是唐僧的感觉器官,他当然不会高兴的。
道教在三教合一的旗帜下,尤其是在心性学的契合点上,特别重视佛教经典,尤其是《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曾被当做全真道的教材。《西游记》中,“取经”的话题占了九十三回,但所取的佛经到底是什么,我们却不大知道,甚至还出现如鲁迅等前辈学者所指出的荒唐无稽的佛经书名。而唯一一部被全文抄录的佛经,就是《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始终被重视,常常被提起,在第十九回《浮屠山玄奘受心经》中由乌巢禅师隆重地传给玄奘。
据《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记载:
初,(玄奘)法师在蜀,见一病人身疮臭秽,衣服破污,愍将向寺,施与衣服饮食之直。病者惭愧,乃授法师此经(《般若心经》),因常诵习。至沙河间,逢诸恶鬼,奇状异类,绕人前后,虽念观音不得全去,即诵此经,发声皆散。在危获济,实所凭焉。可见,这部《心经》的确对唐僧取经起过很大的作用。
《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乃是佛教大般若部的核心经典,而《西游记》作为道教全真道教义的体现,则将《心经》具体化为修心之径路,也即心灵之路的历程。《般若心经》所讲,乃是:
观自在菩萨(观音)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五蕴”即是色、受、想、行、识等人类思想意识形成的五个过程。思想过程或者说感受认识世界的主体都是空无的,那么所感受和观照到的世界也自然是空无而不实的。认识到这一点,也就不会再去执着了,痛苦灾难自然也不会再有了。《性命双修万神圭旨.邪正说》云:
……众生因配偶有淫欲,因生育有恩爱。有淫欲、恩爱,故有魔障、烦恼。有
魔障、烦恼,故有一切苦厄。有一切苦厄,故有生、老、病、死。是以太上蕴好生之德,开度世之门,著经立法,教人返朴还淳。这里,便将佛教与道教的教义揉和在一了起。《西游记》一开篇有首诗,开宗明义,最后两句云:
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小说的又一个名字,就叫做《西游释厄传》,也即是通过西游而解释摆脱灾难,可见西游是手段而释厄是目的。
《心经》又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孙悟空的名字就是要他悟空、悟色,悟出色、空不二的道理,所以取经路上他所经历的魔难,就是让他在烦恼与痛苦中领悟色空不二的真理,达到心无挂碍的境界。从佛教的无上本体来说,一切相互对待的事物都是不存在的,他是没有分别概念的:
……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寂、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取经路上的每一层魔难,都是与唐僧心有牵挂,而孙悟空猿心不宁有关。一旦他心中发火,便是红孩儿;心中起邪,便是六耳猕猴;心中生念,便有魔难;心中智慧,便是观音;心中无心,便是如来。
唐僧收心之时,为了牢拴心猿,便给悟空套了一个“紧箍儿”,而且还有一篇《定心真言》,也叫《紧箍儿咒》。孙悟空心有牵挂,头上的箍儿永远不能褪去,所以说只有《紧箍儿咒》而没有《松箍儿咒》,就是因为箍是自戴,非是人戴;有心有箍,无心无箍。等到了西天,悟空之心不再牵挂,自由自在的时候,摸摸头上,箍儿自然褪去了。
可见,《西游记》所有关于佛教的人物、情节、故事等,都是全真道化了的,用来象征人体生命因素和修炼过程的,都承担着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使命,所以,《西游记》是东方传统文化的自觉载体,决不能够将其视为“神魔”或者“儿戏”。 参禅的三个境界
《西游记》是一部与禅宗关系密切的小说。作者关于心性修养的许多见解,常常借助于禅宗术语加以表达,或用禅宗理论来深化某些情节的内涵,或以禅宗话头增加小说的幽默意味。种种情形,为我们的“戏说”提供了可能:将《西游记》的若干情节与禅宗掌故联系起来,机锋侧出,借题发挥,也许会有意外的收获。
《佛心禅骨》上、下二章就是这种尝试,读者在阅读时不可过分拘泥,正如我们讨论《西游记》的主题不可过于拘泥一样。《西游记》第六十四回,唐三藏在木仙庵为人指点禅法,他的见解是:
禅者,静也;法者,度也。静中之度,非悟不成。悟者,洗心涤虑,脱俗离尘是也。夫人身难得,中土难生,正法难遇:全此三者,幸莫大焉。至德妙道,渺漠希夷,六根六识,遂可扫除。菩提者,不死不生,无馀无欠,空色包罗,圣凡俱遣。访真了元始钳锤,悟实了牟尼手段。发挥象罔,踏碎涅檠。必须觉中觉了悟中悟,一点灵光全保护。放开烈焰照婆娑,法界纵横独显露。至幽微,更守固,玄关口说谁人度?我本元修大觉禅,有缘有志方记悟。
唐僧谈禅,核心是悟。但什么是悟,禅僧们如何表达其体悟,唐僧并未细说,给我们留下了足够的阐发空间。
参禅要经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参禅者执著地寻找禅的本体,却渺无所得。第二阶段:“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参禅者粗通禅理,却因拘泥于“我即空”,似已悟道而其实未悟。第三阶段:“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李泽厚曾对这种超越时空的瞬刻有出色的描述,他说:“在时间是瞬刻永恒,在空间则是万物一体,这也就是禅的最高境地了。这里,要注意的是,瞬刻即永恒,却又必须有此瞬刻(时间),否则也就无永恒。可见这永恒既超越时空却又必须在某一感性时间之中。既然必须有具体的感性时间,也就必须有具体的感性的空间,所以就仍然不脱离这个现实的感性世界,不落因果又不昧因果”这也就是超越不离感性。”
重要的乃是,经此一“悟”之后,原来的对象世界就似乎大不一样了。尽管山还是山,水还是水,吃饭还是吃饭,睡觉还是睡觉,外在事物并无任何改变,也不需要任何改变;但是经此“瞬刻永恒”的感受经验之后,其意义和性质却似乎有了根本不同。既已超越时空、因果,也就超越一切有、无分别,于是也就获得了从一切事和所有束缚中解放出来的自由感。从而,既不要计较世俗事务,也不必故意枯坐修行;饿即吃,困即眠;一切皆空,又无所谓空;自自然然地仍然过着原来过的生活,实际上却已“入圣超凡”。因为你已经参透禅关——通过自己的独特途径,亲身获得了“瞬刻即可永恒”=“我即佛”的这种神秘感受了。这正是:
众星罗列夜明深,岩点孤灯月未沉。圆满光华不磨莹,挂在青天是我心。禅僧在表达自己的体悟时也别有会心。唐代裴休的《赠黄蘖山僧希运》诗有云:
自从大士传心印,额上圆珠七尺身。挂锡十年栖蜀水,浮杯今日渡江滨。一千龙象随高步,万里香华结胜因。拟欲事师为弟子,不知将法付何人?裴休,字公美,孟州人。会昌二年(842年),裴休在钟陵(今山西进贤县)为观察使,迎请希运禅师上山,安置在钟陵龙兴寺,日夕问道。大中二年(848年),裴休移镇宛陵(今安徽宣城县),又迎请希运至开元寺,常去参问。裴休曾将他对禅的理解写成文章,出示希运,希运一眼都不看,说:“若形于笔墨,何有吾宗?”裴休问其缘故,希运道:“上乘之印,
惟是一心,更无别法。心体一空,万缘俱寂,如大日轮升于虚空,其中照耀,静元纤埃。证之者无新旧,无浅深,说之者不立义解,不开户牖,直下便是,动念即乖。”裴休将希运所说记录下来,即为现行的《黄蘖希运禅师传心法要》。
禅是不可测度、不可把捉的,直下无心,本体自现。所以,那些禅僧在表达他们的体悟时,宁愿用棒喝,用公案;偶尔,他们也用诗。因为,出色的禅诗如同棒喝一样,不以说理为目的,而重在暗示,重在启迪,引人进入禅的深处。
佛鉴勤的一首颂古诗说:
美如西子下金阙,娇似杨妃下玉楼。犹如琵琶半遮面,不令人见转风流。据说,透过面纱去看一个富有魅力的女人会使她更加具有诱惑力,所谓魅力往往具有迷惑人们视觉的特点。好莱坞电影界惯以避免他们的明星在公众场合露面的做法来维护他们的“魅力”,是有充分道理的;而好莱坞的衰落,也许部分地是由于明星们越来越多地在银幕之外露面所导致。从这个角度来看,佛鉴勤诗塑造“美女”是相当成功的。“犹如琵琶半遮面,不令人见转风流”。这不是有意地用模糊视觉的技巧来增加魅力吗?
然而,请你注意:佛鉴勤笔下的这位“美女”其实是佛法的隐喻。佛法介于可见与不可见之间,它不可用知性把握,只能凭直觉领悟;它如美女的风姿一样,“直下便是,动念即乖”,靠陈述是再现不了其魅力的。
一念不生
第七十八回《比丘怜子遣阴神金殿识魔谈道德》:
一念才动生百魔,修持最苦奈他何!但凭洗涤无尘垢,也用收拴有琢磨。扫退万缘归寂灭,荡除千怪莫蹉跎。管教跳出樊笼套,行满飞升上大罗。
这首开场诗,指出“魔”就是各种使心灵失去平静的纷纷扰扰的杂念;要成佛,要臻于悟境,就应“扫退万缘”,一念不生。这说法是对的,但在“一念不生”的理解方面,禅宗强调,不要死扣字眼。
卧轮禅师是北宗神秀的门人,他有一首诗偈说:卧轮有伎俩,能断百思想。
对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长。
六祖慧能听了,认为:“偈子的作者并未悟道,只不过给自己添加了桎梏。我也有一首偈子。”慧能的偈子是:
慧能没伎俩,不断百思想。对境心数起,菩提作么长。慧能是什么意思呢?
原来,卧轮所证的“空”,是缺少生命体验的虚元,是禅家最忌讳的“顽空”,而慧能所证的“空”,却是以平等、无差别之心,去观察事物的本来面目。也就是说,一旦人发起般若之知、智慧观照时,心就能映照万物而不执著于万物,有各种思念而又不执著于这种思念,亦即在现实生活中保持一种泰然、超然的心态。
佛洛姆说:泰然状态是到达了理性充分发展的状态——此处所用理性二字并不仅是知性判断的意义,而是(用海德格尔的说法)“让事物以其本身的样子”而存在,并由此掌握真理……这就是说,对自己、对他人、对一切存在之物,能够反应与回应;
是以我真正的、整个的人,对每个人、每个物来做反应与回应,并且是依每个人、每个物的本然样子来对他们做反应与回应。在这种真正的回应中,有着创造性,那是把世界如其本相来看待,并且体验到那即是无的世界,因此,这个世界不再是“那边的”陌生世界,而是我的世界。最终,泰然状态意谓放下我的自我,放弃我的贪婪,不再追求自我的扩张与衍存。我在生活中去做自己、去体验自己,而不是在持有、存积与贪婪和利用中去做自己、去体验自己。
这就是慧能的“菩提”(觉),“不断百思想”却又能不执著于“百思想”。这就是“于相而离相”、“于念而不念”的泰然状态。北宋人冯京,在并州作知州。一天,他对王平甫说:“并州的歌舞,美妙清丽,我一概闭目不看,每天谈禅悟道是最好的精神生活。”王平甫答道:“假如真像你说的这样,还算不得通达禅理。因为闭目不看,已是一重公案。”
冯京的话是有缘由的。在一般人眼里,禅是枯寂、沉默、单调、衰颓的;禅似乎理当回避丰富多彩的人生。所以,冯京才闭目不看窗外的一切。
与冯京同时,有一位禅师道潜,号参寥子。他跟苏轼谈到杜甫的诗,说:“楚江巫峡半云雨,清簟疏帘看弈棋。这诗句可以入画,只怕画不出这种意境。”苏轼问:“你是禅师,也爱这样的诗句?”参寥子答道:“譬如不贪图饮食的人,见到江瑶柱这样的美味,难道能免得了动下巴吗?”苏轼之疑,其潜台词也是:禅与感性世界的快乐不应当搅在一起。
毫无疑问,冯京、苏轼都误解了禅。禅当然是静谧、安详的,但又是充满生意的。忽略了后一点,也就不可能参透禅的底蕴。
问:“如何是天柱家风?”师日:“时有白云来闭户,更无风月四山流。”(《景德传灯录》)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日:“春来草自青。”(《五灯会元》)
问:“语默涉离微,如何通不犯?”师日:“常忆江南三月里,鹧鸪啼处百花香。”(《五灯会元》)
多么清新纯净的诗!花开草长,百鸟争鸣,白云悠悠,风景如画,这一切该是何等迷人。它似乎在召唤人们:生命活动才是宇宙的真谛!切莫辜负生命之树!
泰戈尔说:“我的思想随着这些闪耀的绿叶而闪耀;我的心灵因了这日光的抚触而歌唱;我的生命因为偕了万物一同浮泛于空间的蔚蓝、时间的墨黑中而感到欢快。”您感觉到了其中的禅意吗?
真正的生活
修禅何处用工夫?马劣猿颠速剪除。牢捉牢拴生五 彩,暂停暂驻堕三途。若教自在神丹漏,才放从容玉性枯。喜怒忧思须扫净,得玄得妙恰如无。
《西游记》第九十一回这首开场诗提出了“喜怒忧思须扫净”的命题,并认为这是“修禅”的“工夫”所在。所谓“扫净”“喜怒忧思”,换一种表述,即做一个“不离一切事”而又“不被诸境惑”的“自在人”,在宁静的心灵状态中,充分体会到精神松弛的愉快。
基督教曾提醒世人,人生中真正的要务就是生活本身。只是众生不晓,穷年放心外逐,生活在生活中却向外找生活,把人生建立在外物上,而把自己内在的生命挖空。基督教认为,真正的生活就是当下的生活本身,真正的人生就应该建立在当下的生活中。人生的目的就在此当下的生活中去寻求,生命的意义就在此当下的生活中去获得。
从这一基点出发,基督教提出了克服人生焦虑感的方剂:“生活在今天,不焦虑将来。即使是在为明天作准备,也把它当作今天应尽责任的一部分。”也许不是偶合,禅宗也教导我们专注于当下的生活,绝不将明天的重担放人心中。芙蓉道楷说得好:“先圣教人,只要尽却今时;能尽今时,更有何事?若得心中无事,佛祖犹是冤家。”
有源禅师向慧海禅师请教:“和尚修道,还用功否?”慧海答:“用功。…如何用功?…饥来吃饭,困来即眠。”“一切人总如是,同师用功否?…不同。…何故不同?”“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般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所以不同也。”慧海所说的“须索”、“计较”,过多地考虑将来,而不懂得尽情享受今天的生活。
在人类生活中,惟一可以与生相提并论的主题是死亡。人死了,连躯体也很快就要改变性质,人,往日的言谈,往日的风采,往日的精湛的思想,都跟着死亡走了,惟有令人痛苦的回忆伴随着生者。这些,叫人如何不感伤?
但禅宗却提出了“生死双美”的命题。寒山子的诗说:欲识生死譬,且将冰水比。
水结即成冰,冰消返成水。已死必应生,出生还复死。冰水不相伤,生死还双美。生与死的交替如春去夏来,循环往复,构成了动态的宇宙、社会、人生。死亡
是向宇宙本体的回归。僧问子仪:“我师死后归于何处?”子仪答:“子今欲识吾归处,东西南北柳成丝。”
僧问崇慧:“请问你死后何处去?”
崇慧答:“漓岳峰高长积翠,舒江月明色光辉。”
法明上座临终示偈:“平生醉里颠蹶,醉里却有分别。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这是何等静穆美好的死亡境界!与宇宙同体,与自然同体,与山河同体,这是永恒的存在。
也许不应遗漏“日面佛,月面佛”的公案。据说,日面佛的寿命为一千八百岁,月面佛的寿命只有一昼夜。马祖大师身患重病,院主问候说:“近日身体如何?”大师怡然回答:“日面佛,月面佛。”是的,对一个参透了生死之道的禅师来说,活一百岁与活一昼夜都是美好的,其归宿都是“永久的家乡”。死亡意味着新生命的产生。
正所谓:
喜怒忧思须扫净,得玄得妙恰如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