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感受与失望
2012年暑假期间,我到昆明参加中国语言学会第十六届年会,借此机会,参观了西南联合大学旧址。巧的是,我所住的宾馆(云南师大华文学院专家楼)与旧址只有一堵玻璃墙之隔,在宾馆的大门旁,伸手就可以触摸到旧址北侧茂盛的竹叶。因此,我除了正式参观了一次之外,还多次顺路或散步时又重访此旧址,每次都有收获,也有新的感受。
西南联大旧址位于云南师大校园内,占地很小,估计也就一二十亩地吧,应该只是当初联大的一小部分。进了旧址“校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三尊半身雕像,分别是当时北大、清华、南开三校的校长:蒋梦麟、梅贻琦、张伯苓。三位校长清一色神情凝重,都戴着眼镜,在绿草的映衬下,格外醒目。他们的身后是一个小小的广场。在如此狭小的旧址上,居然留出了这么一块不小的空地,我突然觉得三位教育家塑像后面的这片空间可以令人遐想。广场的另一端是装饰性的雕塑,因为从外围望去觉得风格有点怪异,我一直没有过去近距离欣赏。往前走,见地面有凹进去一片,内有多幅浮雕,所反映的是联大的重要事件,其中大部分都是反映学生运动特别是“一二·一运动”的。显然设计者要突出的主体是运动、斗争,特别是国共之间的斗争,而非学术和教育。再往前一点,左边是唯一保留下来的教室。这间教室是一间简易平房,前门紧锁,只能从后门进去,进去后,只见整齐地摆着四五十把红色椅子,每把椅子右上方都安有供做笔记用的小台面。教师讲台的位置上摆着一块大黑板,黑板两侧悬挂着带乐谱的歌曲,一侧是西南联大校歌,歌词曰:
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绝徼移栽桢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
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
此歌词与网上流传的有些差别:一是“辞却了五朝宫阙”后面有的版本是逗号,而此处是句号;二是“一成三户”有的版本作“一城三户”,而且有引号,这一差别就比较大了。孰是孰非,我未能定夺,聊记于此,待方家考辩吧。
细细一看,上面记载着:罗庸 词 张清常 曲。罗庸曾任西南联大中文系主任,但以往对他我并不怎么了解,只记得有一幅“刊载率”(仿“引用率”而造)极高的照片,是西南联大实景照,上面是几位知名教授的合影,他们是罗常培、朱自清、闻一多、王力,还有这位罗庸,我最早知道罗庸就是看了那幅照片的介绍。其实,据说歌词的作者是有争议的,另一说为冯友兰作词。比如,杨振宁就说是冯友兰,而张清常——就是这首歌的作曲者——认为是罗庸。综合各方证据来看,或许是两人都有贡献,甚至有多人的贡献。冯友兰在“文革”后受到诟病,学界有人不愿意提及他,也是有可能的。
至于张清常,如果不是有别的同名者,那应该就是语言学家、晚年任北京语言大学教授的张清常先生。我读过他的很多著作,其中《胡同及其他》印象极深。我早就知道他很喜欢音乐,而且颇有造诣,他对语言的研究往往纳入音乐的视野,他早年就写过《中国声韵学里的宫商角徴羽》《中国声韵学所借用的音乐术语》等等。他当时还不到三十岁,能为联大校歌谱曲,实在是有过人之处,因为他毕竟不是职业音乐家。另一侧是联大师院院歌,我感到奇怪的是,全部歌词只有短短的三行字:
春风熙熙时雨滋兮
桃李向荣实累累兮
桃李向荣实累累兮
三句话里的第三句还是前一句的重复。怎么唱啊?一开口就要结束了,或者是反复吟咏?另外,该院歌未标明词作者和曲作者。因此我有点怀疑,此歌在建立旧址时未经过仔细研究和细心核实,歌词或许不全。
在旧址的北端,是“一二·一运动”的四位烈士潘琰、李鲁连、张华昌和于再的墓,墓的四周的围栏上挂满了红领巾。墓园左边有一块纪念碑,是西南联大烈士纪念碑,上面刻着大约二十位烈士的名字,其中有“闻一多”。再往左,是“三绝碑”,此碑是抗战胜利后修建的,分别由冯友兰撰文,闻一多撰额,罗庸书写,故称“三绝”。碑文用文言撰写,足有一千多字长。我一字一字地读完了全部碑文。记得其中提到,历史上北人三次南渡,分别为晋人、宋人和明人,作者感叹那几次南渡后最终都未能“王师北定”,而此次“吾人”能收复河山而北返中原,且不逾十载,乃有此功云云。读着这些文字,我在想,蒋委员长一定御览了此篇宏文,而且心里一定是偷着乐的。由此,又联想到作者冯先生后来在“文革”中为梁效效力,成为典型的御用文人。有公开资料披露,冯友兰每每被毛泽东接见,事后往往会献诗,感恩戴德。诸如“怀人堂后百花香,浩荡春风感众芳”之类。虽然在那种特殊的环境下这种表现也不是个别现象,但是这跟他参与写大批判文章还不一样:进了梁效班子,写不写大批判文章恐怕由不得他了。但是,他写不写这些极尽逢迎之能事的东西,却是可以选择的吧。
最北端是李公朴墓,上面的说明文字表明,这是一处衣冠冢。尽管如此,因为我历来敬仰这位极有骨气的学者,因而在这衣冠冢前也默哀了片刻。说到李公朴,自然会想到闻一多,那同样是令人肃然起敬的学者。记得有人在博客上记载这里还有闻一多墓,可是我几次到旧址来都没有见到,感到有点遗憾。
旧址的东边最引人注目、占地最大的建筑是“一二·一运动”纪念馆。里面全部是西南联大在抗战胜利后为争取民主而斗争的经历,重点是“一二·一”惨案,详尽介绍了四位年轻的烈士以及李公朴、闻一多二位先生为民主、自由而献身的事迹。图文并茂,还有烈士们的雕像,内容很丰富,而且运用了先进的声光技术,里面有专门的馆员在服务。我注意到其间多次出现当时共产党要人的大幅照片和言论介绍。
紧挨着“一二·一运动”纪念馆的是西南联合大学纪念馆,但位置较偏,里面除了黑白照片和一些说明文字,没有陈列什么东西。这些照片记录了当时联大的一些情况,包括学生宿舍、知名教授的租住房,等等。总的印象是,这间纪念馆(严格说只是一间纪念室)设计简单,形式单一。非但如此,连工作人员对这间纪念室也不怎么上心,有一次我专门去参观联大纪念馆,那是正常的开放时间,门倒也是开着的,可是我刚进去一会,外面来了个穿着像保安一样的人,他对我进去参观很不高兴,向我喊着“别看了”。我问为什么,他说没有灯,可是此刻隔壁的“一二·一”纪念馆灯火通明!我说请您开灯,让我看看,他始终没有满足我的要求。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在这间暗室般的纪念馆里兜了一圈,冷冷清清的纪念馆始终没有见到专门的馆员。与隔壁的“一二·一运动”纪念馆相比,我油然产生出此馆实乃“陪衬”的感觉。
西南联大在特殊时期创造了我国教育史上的奇迹,也是我国学术史上的丰碑。当时的联大,大师云集,蔚为壮观,学校在那样艰难的环境下竟然培养出了一大批各行各业的杰出人才。我很想在此实地了解当时的治校、教学、科研等方面的情况,看看该校知名教授、杰出毕业生的名录和介绍,甚至希望能欣赏到陈寅恪、梁思成、陈省身、周培源、林徽因、朱自清、王力、罗常培、朱光潜、钱钟书、冯至、冯友兰等教授的群雕,杨振宁、李政道、邓稼先、朱光亚、汪曾祺、何其芳、朱德熙、任继愈等校友的“群英谱”画像,或者诸如此类的设计。可是,在此纪念馆我能获得的这方面的信息很少,至少远远不是我所期望的,那些希望也成了奢望。请别误会,我并不反对纪念那些为民主自由而牺牲的烈士,特别是那些年轻的生命,相反,我很敬佩他们,我也认为在西南联大的纪念性旧址上应该有他们的一席之地。但是,目前的整个设计,政治色彩过浓,几乎成了烈士陵园或者国共两党斗争陈列室。西南联大原本主要是以教育、学术的辉煌成就和科技文化精英辈出而令人称奇,现在的纪念场馆对这些方面过于轻描淡写了吧?
旧址的尽北段绿树成荫、竹枝茂密。有花园幽径,有小型庭阁,还有供人临时休憩的石凳和石桌。我每次都看到有年轻人在此,或独自看书,或几人聚座闲谈,虽是盛夏,“四季如春”的昆明却是风和气爽,更为旧址平添了一层怡然和祥和的气氛。
我注意到,云南师大校园的其他地方也有与联大历史相关的去处。例如,旧址外不远处有闻一多的全身雕像,足有三四米高;师大校园一角有一块巨石,上面镌刻着众多知名教授的名字,并且分系排列,读起来很方便,可惜石头就在地面,没有任何保护设施,来往者可以很容易触碰所刻内容,甚至有人可能把她当临时石板凳,那上面的字有些就已经不大清晰了。不过,这些多少也算是一种对旧址和纪念馆不足的弥补吧,因为上文我描述的是作为全国文物保护单位的那个“西南联合大学旧址”,而实际上的西南联大旧址,似乎可以包括整个现今的云南师大校园吧?
走进西南联大旧址,我有所收获;阅读西南联大旧址,我有所感悟;走出西南联大旧址,我有点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