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中的游戏

　　睁开眼睛，我发现灯泡在晃动，我感觉它像个很大的水滴，就要掉下来。然而它始终悬在那里，并且散发着柔和得近于昏暗的光芒，像个金色的钟摆，沿着一个既定孤度，一左，一右，一左，一右……仿佛被一双隐匿起来的手所操纵，要传达某种节奏，某种特别的韵律。房间里的家具，以及堆放在上面的杂物，也因光源的动荡而迅速改变影子的形状。一个被危险地放在桌角的玻璃杯甚至弹跳起来，然后它摔下来，在瞬间瓦解自己，成为一些闪亮的碎片。 　　我吃惊地盯着这些，一切就像在复制梦境。还没有从深睡中彻底清醒，我被眼前的“魔术”迷惑住了，直到被大人的手提起来：“快往外跑，地震了!” 　　楼前的空场上站了很多人，我从来没有在这样深夜的时分见过他们，因此感到格外新奇。男人们赤着上身，有的只穿了一条松垮的内裤。一个平日非常端庄的阿姨头发蓬乱，手臂抱在一起掩饰着只罩着背心的胸部，尊严，只是附着于生存的表层。现在我才知道，在相互看不见的时候，人们有多么简陋。少女娅歌站在我旁边，因为冷，羞怯，或者恐惧，她在拖鞋里的光裸脚趾不安地上下起伏，我联想起了钢琴上的白键，因而又认真地看了一下，它们马上安静了。 　　细碎的议论声慢慢扩大了音量，我听到被若干嘴唇共同重复的词语：地震。 　　大人们仍沉浸在余惊中。一个叔叔掏出裤兜里的烟，火柴擦着了，照着他的脸。然后他把烟递给了旁边的人。坐落在木棍上的瘦小火光，在不同的手里一亮一亮，暴露了他们脸上一样的紧张，迟疑和不知所措。一个年轻的母亲抱着孩子小声啜泣，婴儿哭声却分外嘹亮。我的手被妈妈攥着，她的手心有一层汗，又冷又黏，弄得我不舒服。我很想跑出去四处看看，可她加大了握力。 　　我逐渐明白了大人们因何慌张，他们说过一会儿，楼可能就塌了。人们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这一切，起源于一阵短暂的摇晃，我想起孩子与蜗牛之间的游戏，当孩子捉住一只蜗牛，蜗牛很快缩进壳里，孩子有办法让它出来，一边说着“蜗牛蜗牛快出来，你妈给你买肉吃。你不吃，给猫吃。猫不吃，给狗吃，狗不吃。最后还是给你吃”，一边将蜗壳的一侧放在地上轻轻滑动，蜗牛终于暴露了它柔软的身体，在很长时间内，我都以为，那首童谣具有巫术性质的召唤力量。后来我才明白，不是因为受惑于语言的欺诈，而是因摩擦产生的热量，使蜗牛被迫离开壳子的护佑。当我们满意地离去，地上残留的，是蜗牛破损的带着体液的尸体，沾着细小的沙粒。我所居住的这栋楼，难道不是一个水泥质地的庞大蜗壳吗?当它被摇动，我们就像无助的蜗牛跑了出来，等待受刑的命运。这是否也出自一个享有神的身份的大孩子的游戏? 　　我远远地望着那栋楼，它黑黑的，在暗夜中显出更深的巨大轮廓，没有一丝将被动摇的迹象。我想象它在下一秒钟就会坍塌，腾起浓重的灰烟，我们再也没有家了，只能去流浪，或者终日游戏到深夜，再也听不见旁边“回家了”的命令。孩子们将因一场灾难而获解放。自由，意味着背叛家园，它将像个漫长的节日般开始。这个即将到来的奇迹，带给我隐约的期待和惊喜，我站在一棵高大的槐树下，透过它的叶隙，我看到了一个被分割了的深紫色的夜晚。谁也不知道我秘密的愉快。 　　木条、砖头、苫帘和塑料布都被收集起来，堆放在每一块空地上。这些平日被废弃的材料，忽然变成了未来的重要依靠。被丢掉的废物，并未耗尽它所有的可能性，我们始终在一种巨大的浪费之中貌似节俭地生活。我也被爸爸派去捡拾砖头。他说，我们要搭一间抗震棚，并在里面住上一段时间。这消息真让我高兴。我在其它孩子的脸上，同样看到了这种可以意会的兴奋表情，其时，他们正在院落里远离楼群的地方到处游荡，有两个手里还拿着不知何处拾到的乌黑的铁丝。他们似乎对这个世界突然的变故，格外心安理得， 　　搭建工程业已开始。阳光干净极了，世界如同一把闪亮的金器，听得到内部嗡嗡的混响。这种光线，让我更好地看清人们的劳动。人们把粗大的木桩埋进土壤深处，把数根木条锯成等长，建立起最初的骨架。然后是苫布的覆盖，我喜欢塑料布被抖开散发出的化学味道，这种廉价的合成的东西，代表着上世纪70年代单纯又单调的生活的味道。 　　住在抗震棚里，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露宿。透过半透明的蓝色塑料顶棚，我可以感受到夜晚的浓度，以及它沉着的压力。但谁能真正知晓大地之下深藏着什么呢?隐约觉得，地震，或许是大地的心跳。 　　日子突然改变了既定的轨道，面对新的可能和考验。在我看来，这种抗震棚的生活近于流浪，一种原地的流浪，能给我带来无拘无束的幸福时光。我常常气喘吁吁，挥洒着整天奔跑而出的一身热汗坐在晚饭前面。大人愁眉苦脸地蹲坐着，而他们的孩子正在一旁快乐地叫嚷，高音区由于亢奋而变了声。孩子们追逐、打闹，凌乱的居住空间正适合捉迷藏。世间从来不存在什么绝对意义的灾难，无论这灾难有多么广大，多么深重，一定也有人从中获益。 　　一天下午，小伙伴们全都被父母召唤走了，只有我依然沉浸在余兴里。我一个人在操场上走啊，走啊，漫不经心的，嘴里咬着一根草茎――直到我抬头，被波澜壮阔的天空所震惊：那么大，那么高，那么空。天空被一种辉煌而浩大的色彩所笼罩，风鼓动云团，那夕光中的马群徐徐而行。仰着头，这个姿势，抑或是巨大的落差，让我体会到眩晕。多远哪，天堂，神秘的不可来往的国度。我再一次凝望高大的云，它们仿佛是堆在天国的麦垛――什么是神的粮食和营养?神是不是有着银色的皮肤，金色的血?为什么，他的沉默高过众人哭喊的声音，他的失败犹存可以言述的光荣? 　　在那一瞬，我初次感悟到一种天地间巍然的秩序。 　　 　　名篇品读： 　　对于任何一种灾难，我们最不愿意做的便是重新的面对与再次的审视，而我们又需要在这种面对与审视中得到更多更大的信心与勇气。作者用文字的形式让我们看到了人们在地震灾难面前的种种举动，这一刻，每个人眼里噙着泪花，心中涌着感动，只要团结一致，天地之间，没有中国人战胜不了的困难。 　　 　　责任编辑　珊　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