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红的桔园
很久以前,二十多年前吧,那时候我在北方生活。一个女孩坐了两天三夜的火车,从我的家乡来到我生活的这个城市。她告诉我,我爱你。后来,她回去了。临走时,她把来时的那张车票留了下来。说,这张车票给你留作纪念吧。很多年以后,你再拿出来看看,会想起我们之间的故事。� 那时候,我很年轻,喜欢抬头看大雁从天空飞过,幻想成为雁阵中的一只雁,随雁阵去向许多陌生的地方。我觉得女孩的话可笑极了:为什么要说很多年以后呢?只要我愿意,几天后,我们还可以重新见面。我还年轻,精力充沛,腿脚灵便,连着走上一年的路都不会累。只要我愿意,世界上还有什么实现不了的事?所以,为什么要说很多年以后呢?� 女孩幽怨地说,但愿吧,但愿不会那么久远。� 而事实恰如女孩所预料的那样。很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这是无法解释的事。这是不容易解释的事。有时候,我也会拿出那张车票,想那些陈年旧事。那时,我会想,我什么时候再见到那个女孩呢?也许她已经老了,红颜迟暮;也许,她已经随着生活中某场突如其来的变故风一样消失了;或许,有一天,我突然在一条空旷的路上看到一个面目酷似她的女孩子。我看到的当然不是她,而是她的女儿,那是一个和她一样年轻好看的女孩。但是,在我以为,这个女孩就是从前我认识的那个女孩,时间没有老去,时间只是凝固了,所以她没有老去……� 有一天,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一张当天的晚报。我老眼昏花,一时无法看清那些文字。于是,我站起来,绕过褐色的茶几,绕过正在吐蕊的君子兰,去取我的眼镜。有一束光越过百叶窗帘投射到木地板上。我逆着光的方向缓缓回了头。我看到一轮明亮的夕阳正清晰地挂在天的一角。我脚旁花盆里的君子兰的一片叶子掉到了地板上。我听到很轻微的一声响。这时候,我突然十分伤感。我非常迫切地要做一件事情,我觉得这可能是我多年来一直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一件事情。然而我却不知道我究竟迫切要做的是一件什么事情。我绞尽脑汁地想。我突然流泪了。我哭得很伤心,有几滴泪滴到花盆里。然后我明白了,这些年来我一直想做的一件事情就是痛痛快快地哭一次。今天我终于如愿以偿。� 我的女儿下班回来后,看到了我脸上的泪痕。她惊奇地问,爸爸,您这是怎么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将一杯水倒入君子兰花盆,然后坐到沙发上继续流泪。� 女儿害怕地说,爸,您不会出事了吧,您怎么啦?您别吓我。� 我说,我没事女儿,我只是想家了。� 女儿说,您想家了?女儿想提醒我,只有少不更事的少年人才会想家,爸爸您怎么也想家了呢?然而女儿没有这样说,女儿是个孝顺的女儿。她只是说,爸爸,是我们对您不够好吗,还是您有什么事瞒着我们?您告诉我。� 我说,不是的,我只是想家了。树上的叶子最终要落到地上,疲倦的鸟儿终有一天要回到它的旧巢。我已经有些老了,我想家了。我多么怀念南方,那是一个多么好的地方,气候温润,河流细长,每一个人讲话都很好听。我想我是想他们了。� 女儿不再说话。她默默地转过身,越过飘满油漆清香的木地板向屋里走去。一会儿的工夫,她提着一个旅行包出来了。� 女儿说,您回去看看吧,也算是了却您的一桩心愿。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看一看就早点回来吧,别让我们为您担心好吗?爸爸。� 她将旅行包放在茶几上。我看到旅行包里放着我的老花眼镜、两瓶速效救心丸、一本地图册、一本书、一条围巾、几件衣服、一袋果铺、一包榨莱、一把牙签。女儿准备的东西很齐全,然而,我仍觉得少了点什么。� 我说,车票呢?� 女儿不解地问,车票?什么车票呀?� 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找到几十年前我们家的那幢青砖红瓦的老房子。据说,这些年来,我们那里那些老式的房子都拆掉了,变成了一式的小楼。我的几个在老家的兄弟姐妹老早就已搬离。我不容易找到他们的。但我想,我至少可以看到我的母亲。� 我回到老家的时候,的确看到了许多小楼,然而,我到底还是看到了我们家的老房子。 我走近老房子的时候,看到它几乎没有变样,只是老旧了些,但它看上去还是十分素净的。我想那可能是因为勤劳的母亲的缘故。� 房子的檐前屋后种满了蔬菜,有韭菜、小白菜、芸豆、南瓜。是秋天了,菜的品种并不很多,但它们看上去仍是茂盛的。� 可是,我还是有些许失望。我记得我的母亲曾经有一个愿望,就是在房子的屋前屋后种满桔树。那是很有趣的:桔树开花的时候,院子里会显得很辉煌;果子成熟的时候,到处一片桔红色,会是很让人兴奋的颜色。当然了,很多孩子会趁着月色偷偷地爬进我家的院子,偷食桔子。他们会将桔子皮随便扔在院子的房前屋角。于是,到处是桔子的香味,想必那是很热闹的事。我母亲是不会举着扫把追赶他们的,她喜欢孩子,自然会很高兴。� 然而,我没有看到我想象中的桔园。我想,这么多年来,我的母亲怎么啦,为什么没有栽出一片桔园?� 我像个孩子一个偷偷踱进院子。我的母亲显然吓坏了,她没有想到我会回来。� 我母亲正在院子里锄草。她的头上顶着一方花手帕,这使得她花白的头发显得有些不伦不类。我说,妈,我回来了。我叫她的时候,她正准备将一棵草扔到背后的篓里去。她应声回头。我看到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赶紧手忙脚乱地把我让进屋,说,你回来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呢?� 我说,我只是突然想回来,就回来了。� 我母亲说,你已经老了,像你父亲当年一样老。� 我说,您倒是显得还挺年轻的。瞧,我看上去都和您一样老了。� 我和我母亲就这样坐在院子里聊天。我很喜欢这样的感觉,就好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院子,我只是出了一趟远门而已,现在又回来了。� 后来,我问我母亲,妈你还记得二十多年前那个你很喜欢的女孩吗,那个叫桔子的女孩?� 我母亲一愣,说,你提这个做什么?� 我说,没什么,我只是想见见她。� 我母亲说,你还是别去见她了,她不会见你的。� 我说,我一定要见到她。这么多年了,也算是了却我一桩心愿吧。� 后来,我母亲只好说,你还记得路吧?你顺着咱们家的院子走出去,出了院门走几步,你会看见一条大路。你顺着大路一直走,该拐弯的时候就拐弯。然后,当然,你就到了你知道的那个小镇子。你跨过小镇,还是顺着那条大路走,该拐弯的时候就拐弯。最后,你会看到一幢和咱们家房子一模一样的一幢房子。� 我说,她就住在那里吗?� 我母亲说,你在那里就能找到她。� 我离开了我母亲的墓地。我决定去找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女孩。� 我想我母亲一直等待着这一天。她之所以到今天才托梦给我,是因为她一直在等着我亲口去问她。二十多年前,她极力撮合我和那个女孩。然而,我却根本不理会她。我甚至赌气说,您再干涉我的事,我就永远不回来。我果真一口气在那个冰天雪地的城市呆了二十几年。我想,这可能是我一生做过的最大逆不道的事。我伤害了我母亲。� 循着我母亲的指引,我顺着院子走了出去。出院门走了几步,我看见一条大路,我顺着大路一直走,该拐弯的时候拐弯。然后,当然,我来到了那个我熟悉的小镇。越过小镇,我继续顺着大路走,该拐弯的时候拐弯。最后,我竟然真地看到了一幢和我家的老房子一模一样的房子。� 那幢房子很孤独地立在野地里,不远处有一些白色的或灰色的小楼。它立在那里,立在这些小楼之间,显得不合群。我走近那栋房子里,看到一棵很高的槐树。只可惜,现在不是槐树开花的季节,所以,那是一棵冷峻的槐树。�
在走近那栋房子的路上,我碰到过几个农人,他们都以不解的目光看了看我,甚至走了很远之后还会回过头来看我。我不知道他们看我是因为我身上的风尘味,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总之,我觉得他们看我的眼神很古怪。� 我推开院子的门,院门是半敞着的。我推开院门的时候,那扇苇子做成的门发出吱的一声响,而后应声倒地。我扶起它,向里走去。院里没有种任何蔬菜,有的尽是一些可以入药的牛头菜和满地的枯草。我踩着它们,小心地向前走,像踩着一堆往事。我大声问,有人吗?却不见有人出来。我只好去敲那幢房子的门,显然没有人在屋里。于是,我自作主张地走了进去。屋里很黑,有一张黑色的榆木方桌摆在中央。另外还有一张褐色的雕花木床。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怎么会没有人呢?我想,也许我该坐下来等一等。� 然而,我等了很长时间,仍是不见有人来。� 事实上,在随后的两天里,我不断地跑进那个屋子,并且围着那幢房子走了上百圈,却始终没见来人。� 第三天,我怅然若失地走出院子。我看到那棵冷峻的槐树孤独地立在房后。这时,我看到一个过路的农人。我拦住他的去路。问他,你知道这幢房子的主人到哪里去了吗?对了,我是这幢房子里来找一个叫桔子的女孩的。当然,她只是在二十多年前是个女孩,现在她可能已经是老太婆了。你认识她吗?� 那人却只是用古怪的目光上下打量我。最后他只是告诉我说,这幢房子现在是没有人住的,很久没有住过人了。� 这是一幢废弃不用的房子。他说。� 我是在突然之间产生那个念头的。我激动地说,你是说,这幢房子是废弃的吗?那么我可以在这里住下来是不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产生要在这里住下来的念头,也许是因为我非常想找到那个二十多年前的桔子吧。� 他说,你当然可以住下来,反正它是没有人住的,没人会赶你走的。� 这真是一件意料之外的幸事,一件大便宜事。� 我想我在这里住下之后,就可以锄掉房前屋后的荒草,栽上一大片桔树。这倒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兴许,有一天,那个叫桔子的女孩突然就出现了。既然我母亲托梦给了我,说我可以在这里找到桔子,那么我就该耐心地在这里等下去。� 我打电话给我女儿,说,我准备暂时在这里住下来。你不要担心我。我找到了一个好地方,那是一幢很安静的房子。� 我在院子里种了很多蔬菜,让院子充满生机。那些丰盈的蔬菜也使我享受到了田园生活无与伦比的快乐。� 秋天过了,冬天过了。这是来年的春天。我来到街上,买了很多的桔树苗。我将它们一一布置在园子里,然后开始等待我梦想中的桔园。� 可是,几天后,那些桔树苗却纷纷死掉了。它们像遭到了诅咒似地一夜之间变成了一群没有生机的残枝败叶。� 这一天,我情绪低落站在院子里,看着那些残枝败叶。不由地想,接下来,我该去做什么呢?兴许,我该去修一下那扇业已破旧不堪的院门。� 我正把院门撕开,突然看到一个年轻女子向这里走来,一会儿就走近了。我的心突然咚咚跳了起来。女子的眉眼酷似二十多年前的桔子。� 女子走到我身旁,见我盯着她,便好意地和我搭话:老伯,您在忙什么?� 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我出其不意地说,你是桔子吗?说完后我立即后悔了,不知道自己怎么问出这么糊涂的话。二十多年前的桔子怎么可能还是这般年轻呢?� 女子说,桔子,桔子是谁呀?� 我不依不饶地说,那么你是桔子的女儿吗?我想如果桔子有女儿,那么她的女儿一定和面前的这个女子一般大小了。� 女子咯咯笑了起来,说,什么?老伯您说什么?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太失态了,问出这么不着边际的问题。也许我想桔子想得太多了,以至于会把所有的女子同桔子联系到一起。但是那怎么可能呢?� 于是,我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女子说,我只是路过这里。我是一个外乡人。我的家乡发了很大的洪水。我听说南方是富庶的地方,于是,我到这里来了。我来看看有没有合适我的工作可以做。� 我猛地高兴起来。我说,那么你会种桔子吗?� 女子说,会呀。� 那你给我来种桔子吧。只要你能使我的院子里长出一片桔园,那么,工资嘛,我会加倍付给你的。� 女子拍手道,好啊,那真是太好了!� 我说,你叫什么?� 女子哈哈笑着说,我刚才听您口口声声地念那什么桔子桔子的,桔子是您认识的一个女孩的名字吗?这样,您不妨叫我阿桔好了。� 阿桔果真是个能干的女孩。她将我种的那些已经枯死的桔树苗一根根拔掉,再从小镇上买回一批上等的桔树苗,将它们重新栽在院子里。桔树苗很快活了起来。� 阿桔很勤劳,每天尽心尽职地给桔树施肥整枝。她还在桔树之间的空地上种满各种蔬菜瓜果。桔树长得很好,蔬菜也长得很旺。它们使院子里充满希望的喜气。� 夏天来的时候,桔树已经长得比较高了,有了些枝繁叶茂的气势。阿桔说,我买的桔树苗是引进的良种。所以,不出意外的话,这个秋天,这些桔树就可以长出桔子了。那时候,这里真地会变成一片像模像样的桔园。� 我打电话给我女儿说,我现在过得很快乐,我马上就有一片桔园了。有一个叫阿桔的女孩子帮我种出了一个桔园。� 女儿说,爸,您说什么,您越老越单纯了,现在的女孩很坏的。那个叫什么阿桔的女孩子,您有没有问清她是什么来历,您小心她是个骗子。� 我说,女儿你多虑了。� 我有时候会问阿桔,你是从哪里来的?阿桔咯咯笑着说,您问这个干什么?我帮您种好桔子就行了。� 秋天将至的时候,阿桔淘了几十斤米,她要给我酿一大缸米酒。阿桔说,您等着吧,等缸里的酒熟了,桔子也就长出来了。到时候,这里就是一个像样的桔园了。当然,到了那个时候,我的任务也完成了,我就可以走了。我注意到阿桔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有一丝忧郁一闪即逝。� 秋天掠过天空,很清寂的样子,让人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秋天。� 这一天,阿桔去镇上买肥料去了。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桔树上已经有了很多淡绿色的果子,每棵树上都有那么十几颗。有几只蜻蜓在上面飞来飞去。酒缸里已经生出酒味了。我抬头看了看天空,看见下午的太阳正在天边亮亮地闪动。我觉得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我决定沿着房子的里里外外走一走。� 我走进了阿桔的房间。阿桔来到这里之后,我让她住在这幢房子西边的那个屋子。因为阿桔毕竟是个女孩子,所以,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进过阿桔的屋子,尽管阿桔的屋门从来都是不上锁的。我走进阿桔的屋子之后,闻到一股女孩特有的芳香。阿桔把屋子收拾得很利索。我看到阿桔经常用的那把木质的梳子掉在了地上,地上有几根细小的发丝。我走过去,低头去捡那梳子。突然,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我将目光落下去的时候,无意间看了一眼阿桔的抽屉。那抽屉有一条缝,顺着那缝隙,我看到了一张漂亮的小纸片。我的眼睛猛地一热。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这张纸片太漂亮了。� 我心慌意乱地打开了抽屉。我看到了一张车票。一张和我拥有的车票一模一样的车票。只不过,我那张是从家乡去向北方的,而这一张是从北方去向家乡的。� 我将车票举在手里。同时,我找出了我包里的那张车票。刹那间,那些陈年旧事模糊了我的眼。� 桔子,阿桔。阿桔,桔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傍晚,阿桔回来了。我坐在院子里,看她进进出出。我突然觉得,我根本不了解这个和我在一个院子里住了那么久的女孩。事实上,一个女孩贸然来到我的院子,而且一住就是大半年,这本身就是一件令人费解的事。只是我从来没有去深想而已。�
我心事重重地坐在那里。阿桔说,您有心事吗?别想了。哎!酒已经熟了。今晚,我就勺出一些来让您尝尝。� 她走了进去,在院子里摆上桌子,然后,再进去,勺了一大碗酒出来了。� 真是很好喝的酒。� 阿桔没喝,她只是看着我喝。� 我的头有些昏了。阿桔坐在我的面前,我恍惚觉得这是一张我熟悉几十年的脸。� 我冷不丁说,你认识桔子的是不是?阿桔。� 阿桔显然一楞,她不自在地说,什么桔子?� 你一定认识的,我执拗地问,你到底是谁?� 阿桔突然冷冷地站起身来,说,您喝多了。您自己喝吧,我进去洗澡去了。� 我兀自坐在那里。天已经很晚了,有一缕风吹来吹去,桔树的香味在院里飘荡,院外那棵槐树发出索落索落的声响。� 很久以后,阿桔突然站到了我的面前,身上披着一件薄薄的秋衣,头发湿淋淋地披在肩上,一股奇特的香味向我逼来。我注意到她肩膀竟然是裸露的。她突然靠紧了我。� 她温顺无比地说,我好看吗?� 我的头很昏。� 阿桔说,我很好看是不是,可是为什么没有人要我呢?� 我的眼前一片迷茫。我恍然觉得眼前站着的就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桔子。我想,也许这是因为我没有戴老花镜的缘故。我口干舌燥地说,桔子,你来了。� 阿桔突然神情大变。她柳眉倒竖,说,桔子,你还记得那个桔子呀?� 我说,你是桔子吗?二十多年过去了,你来讨债了。� 阿桔说,你别管我是不是桔子,你还记得二十多年前的事呀,我以为你忘了。是的,你自己也是以为自己会忘掉的,可是你永远无法忘掉你做过的事。� 二十多年前,桔子在您母亲的授意下,去那个冰天雪地的城市去找您,而您却把她赶了回来。您知道二十多年前,她是怎么从您那里回来的吗?她坐上了回南方的列车,仍然是两天三夜的车。她几乎要崩溃了。她的心很冷。她就那样郁郁地坐在车上。车上很冷,使她得了急性肺病。她不但要忍受内心的痛苦,还要忍受病痛的折磨。她以为会在车上死掉,回不了家了。然而她最终还是坚持住,回来了……� 我说,别说了,二十多年来,我一直在忏悔。� 院子里很静。阿桔一阵风一样向我身后走去。后来,我听到她的房门砰地一声响。� 第二天,这是第二天。我推开阿桔的屋门,屋里空空荡荡。临窗的桌子上放着一张车票。� 阿桔走了。� 我走出房门,突然发现院子里的桔子全红了。院子真的像一个桔园了。� 我走出院门,看到清晨的太阳正挂在天的一角,很红很亮。� 我拉住一个过路的老农。我说,你到底认识不认识一个叫桔子的女孩?� 老农看了我很长的时间。后来,他接过我递给他的一根烟,悠悠地点上。末了他说,是的。二十多年前,这里住过一个叫桔子的女孩,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一个女孩了,可惜她被一个负心人抛弃了。听说她曾经去过一个很远的地方,可回来之后,她就把自己吊在了那棵槐树上。你看,就是那棵槐树。这么多年来,这棵槐树从来不开花,大概是因为它身上附着一个冤魂的缘故。� 我凄凄地说,那么,她一定留下一个女儿了,是不是?� 老农说,什么?你这么老的人了怎么好意思说出这么难听的话,一个姑娘家,怎么会有女儿呢?� 他又说,这是一个很古怪的院子,从前始终没有人敢进去。我不知道你孤身一人的怎么能在这里住了这么久。� 说着,他摇了摇头,走了。� 我呆立于院门旁。一阵小风吹过,满院的桔树在我身后沙沙作响。� 我想,我该打电话给我女儿,告诉她,我不回去了。我已经没有办法回去了。人老了,喜欢回想往事。这片桔园会令我想起很多久远的事情。所以,我真的回不去了。� 我牢牢地关紧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