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别夜堪惆怅
“十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孔子说。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
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
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时近晚秋。四季已走完大半。节气,时光垂首缓行遗落身后的一声声叹息。叹二月春风裁细叶,叹人间四月花好月圆,叹红藕满塘连天蔽日,叹蝉鸣莺啼青山叠嶂,叹长空如洗江水东流。一去不回头。
人近暮年。日薄西山。遥想一生路尽逶迤坎坷,程程再看,皆如雨后虹霓。绮幻斑斓。人说狐死首丘,叶落归根。故乡,只在梦中。
记得那年,即将离家远赴江南,别夜情景如今想来仍清晰如昨。
絮絮念念。行路艰险,风寒添衣。鸳帐半卷,香灯长燃。离人惜时,暗惊更漏。黎明启程,执手重道珍重。美人,已珠泪成行。那就,再弹一首曲子吧。你看,天光尚早。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铮琮圆转,恍若莺啼。声声如泣如诉,泪噎莺喉。她的叮咛。君行江南万水千山,千里万里莫忘家乡。如花美眷为你守侯。一生不变。
“前事历历,思之惨痛,而欲归之心,亦愈迫切。”(唐圭璋《唐宋词简释》)评韦庄这首《菩萨蛮》,见了这句,竟无可赘言了。当年,她的泪水粘湿他的衣襟,琵琶一曲,亦未能留住他远行的脚步。而今任岁月之风吹拂数载,曾经的洇痕仍残存心上。潮湿依旧。
韦庄,字端己。长安杜陵(今陕西西安东南)人。武朝宰相韦待价之后,著名诗人韦应物四世孙。虽出身书香门第,但其家族到了韦庄这一代气运竭尽。没落贵族,兼之父母早亡,韦庄少时家境可想而知。
关于他的生年,后世一直存有争议。有人统计出,迄今已有六种说法。从公元831年到公元853年,这六种说法最早和最晚居然差出二十年之多。目前大多认为,似应以公元836年前后为准。(参见徐乐军《韦庄生年诸说考析》)
无论怎样,端己一生遭逢乱世,颠沛迁徙,沧桑坎坷,却是人所共识。半生困顿场屋,年岁一把方才及第。其后又辗转仕蜀,直至终老异乡。饱读诗书的他,人生阶段并未能契合孔子关于年岁与作为的名言。
昔为童稚不知愁,竹马闲乘绕县游。
曾为看书偷出郭,也因逃学暂登楼。
幼年,韦庄曾在下邽侨居。从这首《下邽感旧》看,他的童年顽皮天真,快乐无忧。
只是成长均需踌躇满志积聚无尽的无奈与挫败,方可茁壮苍郁,秀出于林。
生逢末世。公元859年,风雨飘摇的大唐王朝,迎来农民起义为之敲响的丧钟。自安史之乱一场沉重打击之后,又经百余年残喘与回光返照,中国历史上最辉煌的盛唐时期,即将拉上帷幕。皇权与地方藩镇之间长期争斗,兼宦官干政专权,晚唐政权其实已千疮百孔。
从大中十三年裘甫浙东起义算起,到中和四年黄巢起义彻底失败,细算其间兵荒马乱,竟达二十五载之久。韦庄的青壮年,恰于此战乱时期中度过。
征战岁月,戎马生涯,文人于此际其实已鲜有施展作为的空间。“士之不幸而生其时”。只是,他一腔治国抱负,又如何肯轻易甘心沉沦。于是,自一成年,他便踏上了漫漫应试进取路。
然而,星火已呈燎原。公元875年,彻底埋藏大唐王朝的黄巢起义终于爆发了。从山东到湖广,铁蹄踏遍大半王朝版图。乱世,连年不绝的争战扰攘。生民膏血涂草野。
广明元年,公元880年前后,韦庄于长安应举。其时正逢黄巢大军由湖广而北归,拔东都洛阳,入潼关,而直陷长安。唐僖宗急奔兴元。黄巢遂自立为大齐皇帝。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
中原大地民不聊生,村落眨眼变废墟。老弱填沟壑,丁壮散四方。
韦庄彼时被困长安,与弟妹失散,还生了场大病。逃出长安后,他写出了著名的长诗《秦妇吟》,以诗人善感之心,描述当时城陷之时,日月无光,百姓困苦不堪的亲历实境。读来催人泪下。
无论从其史诗性,抑或叙事结构,以及文辞与韵律的运用,《秦妇吟》皆可与白居易《长恨歌》一较高下。
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阳城外花如雪。
东西南北路人絶,绿杨悄悄香尘灭。
烟花三月,洛阳城外,春光正好。本该车水马龙穿流不息的大路上,荆草丛生,人迹稀罕。惟见路旁柳荫下,一女子愁苦独坐。
开篇,艳阳高照里,愈见荒凉。仿佛身置《倩女幽魂》影片中兰若寺旁的癫狂集镇,貌似平静岁月,却透着离奇荒诞与神秘诡异。比《琵琶行》,于秋夜江舟中忽闻幽幽琵琶声,更
觉突兀。
“秦妇”开始讲述她几年间的恐怖经历。
先是城陷日。她正于秀阁春闺中逗弄鹦鹉,猛然门外尘土飞扬,金鼓乱响。一时间,宁静生活被从天而降的战争粉碎。人心惶惶,到处闻听叫嚷,强盗要进城了!甚至连做官的都懵头懵脑,方寸大乱。
可怜拖家带口的无助百姓,大呼小叫,东躲西藏,无处安身。
扶羸携幼竞相呼,上屋缘墙不知次,
南邻走入北邻藏,东邻走向西邻避;
北邻诸妇咸相凑,户外崩腾如走兽。
起义大军进城,烧杀掳掠,种种恶行无一放过。人性,于世之末日粉墨登台,尽情彰显。“舞伎歌姬尽暗捐”,读到此句,忽然就联想起董小婉。当年,她跟着冒辟疆一家逃避战乱,差点半路被她的良人才子冒辟疆抛弃。可见,但逢灾难,男人首先想着要“暗捐”掉的,就是这些没有名分的姬人小妾。惟有荆人糟糠,高堂老母,可与之共患难,红颜知己反被弃如敝履。不知是何道理。
一时间,长安城中稍有姿色的女子,皆未能逃脱被批捕的厄运。其中被奸淫杀戮,或因辱自戕的,更不在少数。“秦妇”显然不是个血性刚烈的女子,面对淫威惟有强颜欢笑,献媚于凶徒。她,选择了可耻的忍辱偷生。
轮到打着“均平”口号夺取天下的黄巢起义军执政。个个粗豪无矩,连“秦妇”亦对其鄙夷至极。一句“朝闻奏对入朝堂,暮见喧呼来酒市。”可见新王朝仍混乱无序,统治者尚无力治理国家。世之治乱,在赏当其功,罚当其罪,既无不治。黄巢手下一群出生入死悍将,又怎会懂得。恃德者昌,恃力者亡。新朝覆亡在即。
进城后,起义军并未乘胜追击唐军,黄巢和李自成一样,忙于称帝,忙于享乐。上行下效,各级官员更放开胸怀及时享乐。习见善则安于为善,习见恶则安于为恶。随后不久即迎来唐军反攻。
围城,困的不只是军队,更有城中百姓。“一斗黄金一升粟”,饿毙之尸,沿街随处可见。
待到她侥幸逃出城外,所见竟是比塞外还要荒凉的景象。再走进庙里,连神仙皆开口说,如此年景实在没办法,只好去村里抓几个男女来打打牙祭。此处即指唐军。
“夜卧千重剑戟围,朝餐一味人肝脍。”
著于晚唐时期的《中国印度见闻录》一书中曾记,黄巢暴动,强者一旦制服弱者,便侵占领地,捣毁一切,连平民百姓亦皆杀尽吃光。
乱世人吃人,于中国历史上屡见不鲜。唐代张鷟《朝野佥载》中有:“隋末荒乱,狂贼朱粲起于襄、邓间,岁饥,米斛万钱,亦无得处,人民相食。粲乃驱男女小大仰一大铜钟,可二百石,煮人肉以餧贼。生灵歼于此矣。”我们饱经沧桑的民族,究竟还经历过多少如此不堪承受的创伤?
真正的创伤不是来自外夷的侵略,而是挥舞屠刀,张开血盆大口啖食自己的同胞!
及至唐末,《旧唐书》中载,黄巢围陈郡三百日,关东仍岁无耕,人饿倚墙壁间,贼俘人而食,日杀数千。于是就以舂磨砦,“为巨碓数百,生纳人于臼碎之,合骨而食,其流毒若是。”
机械化大规模吃人,竟连骨头都不吐,恐怕在古今中外人类历史上更无二例!
诗人韦庄亲历人间地狱,笔下悲歌,比但丁《神曲》中幻想的炼狱,更真实惨烈。据说他晚年曾严嘱子孙,不许将《秦妇吟》入集。究竟为什么?难道仅因“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有损于公卿形象?
王仲荦教授称,韦庄诗作《秦妇吟》是“大唐帝国末日的挽歌”。绝不为过。
最后,“适闻有客金陵至,见说江南风景异”,“ 奈何四海尽滔滔,湛然一境平如砥”。去家千里远游江南。《秦妇吟》一诗结尾处,已流露出诗人“举棹东复东”,欲往南方漂泊之心。
国之兴也,视民如赤子。其亡也,视民为草芥。及若视民连草芥皆不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