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消失的事物
正在消失的乡下事物作者:席星荃字体: 【大 中 小】 布瓦制作是一门古老的手艺,是在乡下现烧现卖的,这似乎也是传统。乡下就有很多砖瓦窑的遗址,我们村东南就一个地方叫窑包,红褐的土里夹着许多碎瓦片,庄稼长总长不好,我剜野菜的时候倒是喜欢到那里去,它有一种引人遐想开去的风范,似乎就是人们平时所谓的沧桑感。这个叫窑包的地方说不定就是修建我家祖宅时供应砖瓦的窑场呢。昔日的事无法坐实,队里的窑场我倒是很熟悉,野地里搭两间简陋的草房,里面是一人高的湿泥垛子,轮盘上放着瓦桶,切一块泥皮蒙在瓦桶上,泥皮里面蒙着一层粗布,以防瓦泥与瓦桶粘连;因此很多瓦片内侧留有布纹——这也许就是布瓦名称的由来。制作时拿两块专用木板边拍打,边旋转,然后用钢丝上下切齐,瓦坯便成了;然后取下瓦桶拎到场子上。瓦桶用细木条串成,有弹性,中间有剖口,向内推压剖口,桶壁便从剖口处错位而蜷缩——就这样从圈内取下瓦桶,瓦坯便立在场子上了。瓦桶外带有四根细棱,在瓦坯上刻出四道印痕,瓦坯晒干后,轻轻一掰,自然分成四块,这就是可以上窑的瓦坯了。 窑是土窑,高一二丈,小口大肚,呈瓮形。装窑极有讲究,一层层码放,或呈斜纹,或螺旋形,或扇形,疏密松紧,均有诀窍,否则火焰不匀,烧出的砖瓦半生不熟。窑是柴窑,三人轮班连烧五天五夜,由小火到大火再到猛火,最后时刻要拼尽力气抢塞柴草,窑内已白热化,柴草塞进去呼呼风生,立刻被烈焰吞没。封窑后要上水冷却,上水也是技术关键,上快了有炸窑的危险,上慢了又会红砖,其中奥妙难与君说,而大师傅总是文盲粗汉。 经过多年辛苦努力,槐树畈人全住上了瓦房,一个延续数千年的乡村景观悄然结束。以后,人们停止了扳砖烧窑,窑场废了,取土坑里积满雨水。 而青瓦房也不过是一个短暂的过渡,近年来,村里时兴盖楼房,青瓦也遭到淘汰的命运,常见被遗弃的布瓦堆放在背处,落满尘埃。 青瓦渐渐被人遗忘,瓦房顶下听雨眠的人生况味成为绝响。 咿呀的石碾 我常想,所谓岁月,所谓沧桑,其实都不是空洞的词语。人们生活的种种方式和色色形态就是它的物质载体,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总是在衍变发展;而所谓沧桑便由它们体现出来。民以食为天,然而一个人吃一口饭并不容易。若是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当一个种田人,吃口饭就更不简单了。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艰辛就不说了,单是碾米磨面一项就不简单。 碾米得有碾子。碾子多用麻石或红砂石凿就,由碾盘和碾磙两部分构成,圆圆的碾盘被支起小半人高,中间留一个孔洞,插了枣木轴,轴上套着碾架;碾架是一个方形框子,两端有硬木楔插进碾磙两头的碾脐子——凹进去的浅铁窝;碾架前端横着插入碾杠,套了老牛;牛一走,碾磙便转动起来,碾轴咿咿呀呀地叫。在静谧而古老的乡村,这碾轴的吟唱如同荷塘园树、野鸟游鱼一样悠闲,散发着古朴的风情。而碾米者多是纯朴的女人,对于她们,除开把谷物碾成米、做成饭,把一个家庭侍弄圆满之外,再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操心了;因此她们跟这咿呀转动的石碾共同完成了乡村风景的构图。 谷物被轧之后便朝四处溢出,逃脱碾磙的范围,碾米的女人便跟在牛屁股后头,拿短扫帚往里推扫——谷物一遍遍溢出,女人一遍遍推它进去,扫碾盘便成为一场韧长的较量。 谷壳渐渐松动,少部分开始脱去外壳。这时候,碾米人就要扒下一些放进柳簸来簸。老手簸米,动作舒缓优雅,节奏均匀,谷物扬起后散开去,像一片薄云,落下时发出悦耳的声音;谷物在空中散得开米糠就簸出去得快,人也轻松。但有的人一辈子掌握不了要领,谷物扬起来成团,散不开,人格外累不说,米糠也簸不尽,最终米里夹着些细糠皮儿,吃起来垫牙。 碾米也是鸡的机会,它们瞅空子就跳上碾盘,伸长脖子极快地啄吞,你赶走了它转身又跳上了碾盘,因此碾米人常常带一个小孩来,赶牛,也赶鸡,大一点的还帮忙扫碾盘。 簸过的谷物重归碾盘,经过反复的扬簸、碾轧,谷壳脱光,便成了米。多碾些时间,米的粗皮褪去,米便细;少碾些时间,米便粗糙,这就要看家底厚薄了。卸碾子的时候,女人的脸上、身上落满糠灰,她们取下头上的粗布手巾,前抽抽后打打,卸了牛回家去。 碾一回米三五十斤,要用去半天时间。人口多的人家,三天两头就要碾一回。那时光,乡下女人除了针线活、茶饭活儿,就是这碾米推磨的繁杂事了。跟女红一样,推磨碾米是她们的一项基本功,要是不会簸米,婆婆就看不起,她在家里就抬不起头。 那时候碾子是重要的生活设施,可以看做一户人家富裕与否的标志。没有碾子的人家一定是穷人,他们碾米就要借碾子,磨面就要借磨。槐树畈有一少半人家的门前有碾子,但多数年代久远,用秃了,成为废弃物,卸了碾磙的碾盘成为孩子们跳上跳下、舞枪弄棒的舞台,而农闲时候的男人们蹴在上头,吸烟,闲聊天儿,或者在阴雨天瞅着满天乌云叹气。 谷物不同,碾的方法也不同。稻谷外壳有毛刺,好碾;高粱、粟谷、大麦等外壳光滑坚硬,必须先湿上水,使它发涩,碾磙轧上去才不打滑。碾米要瞅好天气,要不半路来了疾风暴雨,淋湿了碾盘上的谷米,刮跑地上的糠,可是大损失;因天色骤变而慌慌张张卸碾子的事经常发生。 说到推磨,则跟碾米大体相仿,不同的是碾子是露天,而石磨必须安置在磨房里,以防风吹面粉。磨房总是低矮的草房,逼仄阴暗,牛尿粪的臊味刺鼻子。碾米要簸米,而推磨要罗面:不断将磨眼时流下的半碎的麦糁放进罗子里罗。罗下面粉再将麦糁倒上磨盘重磨。如此反复,直到麦粉从麸皮上脱离干净,只剩下很少的轻飘的两三瓢为止。罗子有粗细之分,决定着面粉的黑白。最粗的罗子能漏下碎麸皮,蒸出的馍又黑又硬,吃进嘴绊舌头。穷苦人家多用粗罗,只有过年的时候才用细罗起出一点白面备用。我帮母亲赶牛的少年时代,看她一直就是这样做的。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大队购回了一台打米机、一台打面机,当时人们并没认识到它出现的意义,不习惯挑了粮食走一两里路去大队部加工,都说那米不好吃,那面有怪味;其实还有一点没出口,那就是怕出好几角钱的加工费。因此大多数人仍旧自己碾米推磨。但机器毕竟是机器,省力省时,可以避免在碾道磨房晕头转脑累半天的痛苦,虽然不太情愿,到底渐渐接受了它,祖宗先人使用了千年万年的石碾石磨终于被冷落。 如今,槐树畈的人吃米更简单了,也不打米也不打面;他们卖了粮,直接拿钱到镇上的粮油店去,爱买啥买啥,已经是完全的商品经济了。 现在,村子里只有我家门前的碾子还蹲在原地,已被尘土埋了一半,矮小委琐,再不见当年如同青年一般的气概;碾磙也不知去向。这盘碾子跟我家的祖宅一样古老,谁也说不清它在这里蹲了多少年多少代,连八十岁的老父亲也说不清。它最后一次被使用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如今已有三十多年了。望着那碾子,我想起小时候跟母亲碾米赶牛的情景,依稀尚在眼前…… 陶器时代 现在回忆起那些日子,惊讶生活里竟会充满那样多的陶器,简直占据了日子的半壁江山。那时候,随便哪一件居家过日子的琐事:炊爨、饮食、洗涮、取暖、腌制酱菜甚至便溺,没有陶器便不成。所以,我愿意称之为“陶器时代”。 生于农家,自然自小就与陶器打交道了,虽然时陋数十年,犹记得当年一些陶器的形象和它们的特征,一个瓦盆,肚子一侧有一个小凹坑;某个黄釉盆,边沿有点粗糙,有许多的麻点,手摸上去有点麻酥酥的。如此等等。那些陶器大约都有一个购买与使用,以及打破、抛弃的生命历程,因此也连带着许多的故事。为某件陶器被不小心打个豁儿,母亲曾狠狠骂了我,扬言要罚我不准吃晚饭。等等。 红陶茶壶是人们所熟知的,村里人家不备它的很少。在许多有关农事和乡村的绘画里常常见到它的形象,它跟白菜萝卜和粗瓷碗之类静静地放置在简陋的家用木桌上。这其实就已是很写实的画面了。只是没有那种拎在手里的那份重量和亲切感觉。这份亲切来自它的颜色——那种土红色就是土地本身的颜色,但是经过烧制更纯净鲜明,就像挂在秋天碧空中的柿子和卧在叶丛里的老南瓜,那颜色让人看了心里宁静踏实。红茶壶有高高的提梁,大而圆的肚子,短短的厚厚的嘴唇,形体似乎极粗笨,没有细瓷茶壶那么乖巧白嫩,可是它的纯朴厚道却正合了乡下人的欢喜。红土茶壶的亲切感还跟人内在的感情相关。想起红茶壶就会想起暑热和农忙季节,它的确与这个季节缘分深深。割麦了,头上戴了草帽,一手提了磨快的镰刀,一手就拎了这红茶壶,壶里满满地装了井拔凉,放在麦茬丛中。人割麦割累了,浑身直淌热汗,就捧起茶壶,高高举起,仰起头咕咚咕咚灌一气,直灌得肚子圆圆;那红土茶壶肚大皮厚,日光难晒透,茶水灌进肚里,凉透心肺,人歇一霎,就恢复了力气。一壶水够好几个人喝半天,盛夏给旱地庄稼锄草的时候,它也是下地时必备的伙伴,跟锄地人一同经受骄阳的炙烤。它有这份泼辣和吃苦耐劳的精神。正是乡下人最觉得熨帖的地方。 砂吊子是一种带有象征性的陶器。它呈圆桶状,高约半尺,外壁粗糙;内壁光滑,浅黄色,上了粗釉。无盖,敞口。吊在灶门口,靠灶膛的余热热水。长年使用的砂吊子一身烟灰,取下它的时候一不小心会碰得你一手黑。 缸是陶器系列的大宗,若论体积可以算是陶器世界的巨人国了。小时候村里唱花鼓戏,记得有一句俏皮的唱词是“打破你旧缸赔新缸,”而对方却唱“新缸没得我旧缸光”。旧缸的确是光滑的,而新缸带有砂粒毛刺,非使用多年或数代人不能光滑。缸在乡下是用处多而且大。水缸米缸面缸。还有茅缸。最该说说的还是瓦盆家族。在厨房里,一般人家都有全套的瓦盆:二盆、三盆、四盆、碗盆,一个比一个小。二盆最大,家庭主妇常常挽起袖子,在里面倒了面粉,兑了水,和面做馍馍、擀面条。生豆芽的时候在二盆里装了泡过的黄豆绿豆,上面盖了湿布,若是冬天则盖了棉垫子保暖,天天淘洗换水,直到豆芽由小到大长满一大盆。夏天的晚上,母亲常常盛一二盆面条端到院子里,往木饭桌上一放,摆上一碗腌蒜苔,另配一碟炒茄子或炒南瓜,一家人便就是星光,在蚊子叫声里很响地喝起来。三盆比二盆小一号,四盆又比三盆小一号,碗盆比碗大不了多少,农家人口众多,吃饭时,菜虽然品种少,量却不能不够,于是各样都满满地盛上一碗盆,大家愿意围着饭桌坐就坐,不愿意的,你就搛了菜放在碗里,自己找个角落蹲下吃吧。 不论什么盆,其形状均呈鼓形,边缘向外卷起。瓦盆大多为青灰色,同瓦一样,所以也叫乌盆或灰盆,古戏曲有《乌盆记》一出曲目。少数碗盆是较坚硬的红陶,壁薄,灰白色。这种盆呈斗状,上沿带厚边,边上带一点酱色粗釉,显出一点朴拙的艺术趣味来。 如果罐子“长”高了,那就成了坛子,当然也是极有用而且品种极繁多的,体形细高,口小,农家也的确把闺女称作酒坛子。 近日看中央十台的《大家》栏目。有一天看到西安半坡遗址。看过后才知道,半坡遗址的主要特点在于陶器,那里发掘出大量的陶罐群,并且发现瓮墓。原来在六七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我们的祖先就以陶器为主要生活生产用具了,那时已经是陶器的鼎盛时期,彩陶已经很发达,有各种盆、瓮、瓶、罐,其中有一个人面鱼纹盆有着复杂的象征性图案,还有一些细腰瓶、尖顶瓶等现在见不到的陶器。 布瓦 布瓦是俗称,是我的故乡槐树畈一带的叫法。这并不是传统叫法,传统叫法只一个“瓦”字。加上这样一个字大约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事情。 这也是迫不得已,不加这个字就没法跟新出现的一种瓦分别开了。这新瓦种就是洋种的红瓦,也叫大瓦。所以,在说起瓦的时候,槐树畈人就特别的另加一个字:布瓦或者红瓦。 布瓦有布瓦的好处,红瓦有红瓦的好处。但村里人在感觉上,或者也是感情上吧,总暗暗认为布瓦更好。在他们的意识里,只有盖上一座青砖青瓦的房子,起一所这样的院子,才算是理想的住宅——红砖红瓦的房子算什么呢?洋不洋,土不土,难看。 怨不得槐树畈人脑子不开窍,这是一种有历史渊源的观念。祖祖辈辈的庄稼人,辛辛苦苦发了家,头件事就是盖一座青砖青瓦的四合头院子(两进),财大些的,八合头(三进)。上世纪三十年代,村西头的李有贤当保长暗通土匪,发了财,首先就在村里选一块风水好的地方,远离人家,盖了一座青砖青瓦的大正屋,可惜没有来得及攒够盖偏房和院子的钱就来了共产党,枪毙了他。那座孤零零也威风凛凛的瓦房一直耸立到六十年代,鹤立鸡群,成为村里人心中暗藏的理想。更早些时候,张老二当土匪发了财,盖了一座正屋,梁架檀椽都好,顶上也是青瓦,但青砖只包了后墙,院子和门楼也是草房,人们就觉得美中不足。 那时候,村里只有少数的瓦房,睁眼看去,一片草房,乌乌的,矮爬爬的。俗话说,“瓦房漏了使棍戳,草房漏了没得着”。是说瓦房漏了用棍子顶一顶瓦片,让它上下搭住就行了,而草房漏起来就很麻烦,难以对付。瓦房管多少代人不用操心,草房只管五六年就不行了。 布瓦是极简单的,就是一片弧形的陶片,长宽大约四五寸,方形,青灰色。只有百年老瓦才变成沉着的黑色,生着苍绿的斑。说方形也不对,其实一头宽一头窄,略成扇形。而且宽的一头略厚,窄的一头略薄。以前我不明白这种形制的好处,后来参加过一些盖瓦房的劳作后才明白,瓦房都是两坡式,坡度大约四十度;如果瓦片宽窄薄厚一样,上了房必会往下溜;而有了这小小的差别,就互相制约,产生了磨擦力,不会下滑,可以顽强地抵御狂风暴雨的袭击,这是祖先们深藏而简洁的智慧。哪像西方传过来的洋红瓦,七弯八翘,又笨又蠢,两片瓦连接时用突出的嘴子咬住,麻烦死了。 瓦都是那个瓦,但上了房,根据用处不同,就分别叫流水瓦和盖瓦。流水瓦仰着,组接成雨水下泄的通道;盖瓦爬着,盖在两行流水瓦中间的椽子上。于是形成瓦沟和瓦棱,站在屋下一眼望上去,线条流畅,层次分明。如果站得高些看屋顶,就会想到青龙的鳞甲。下雨的时候,闭了眼静听千千万万的雨脚敲击瓦片,一片清脆之音,平和而宁静,庄稼人可以扯起鼾来睡一个好觉。 有一座青砖青瓦的正屋是乡下人世代的梦想。但此梦难圆。到了七十年代,生产队开了窑场,请河南师傅来烧窑,许多人利用工余自己扳砖做瓦,自备柴草请师傅烧窑,才将祖辈相传的草顶换成瓦顶,土墙换了砖墙。只是由于木料紧缺,梁、枋、檀、椽都差,甚至有用青竹竿、葵花杆代替椽子的,就少了老式青瓦院落的气派与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