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为齐白石写传的启示
1946年秋天,胡适回到北京。他卸下了中国驻美大使的职位,就任北京大学校长。胡适官位、学问两全,可谓“两手抓,两手都硬”的典型。
回到北京的胡适自然忙碌,讲学、待客,读书、写作,游走政、学两界,那份尊荣和“充实”,驻美大使的身份怎能知道。
深秋的一天,胡适在家里接待了一位老人,长衫、长须,执一根曲里拐弯的手杖,抱一摞图书,轻手轻脚走进胡适的宅邸。一贯谦和的胡适满面春风,热情恭迎,他搀扶老者,一同步入客厅。落座后,老人把携带的图书交给胡适,开门见山地说:胡校长,请您为我作传。
老者就是画坛英杰齐白石,这一年85岁。
胡适微笑着翻看齐白石的材料,与老人寒暄,愉快答应了齐白石的请求。齐白石是世事洞明的人,往胡适府上求传,想必带了画作,或者谈到稿酬。锱铢必较的齐白石,当然明白胡适的分量,感谢的形式,会在心中。
1949年3月,《齐白石年谱》出版。此书得到黎锦熙的鼎力帮助,历史学家邓广铭也为此书做了考订工作。胡适通过分析《白石自状略》,又寻找各方面的证据,确认齐白石的实际年龄有两岁之差。《齐白石年谱》出版几个月后,胡适去了台湾,对这本3万字的著作,依然放在心上,发现新材料,立即补充。
胡适、齐白石的名头足够大,胡适为齐白石作传,惺惺相惜,也是一个佳话。胡适在学术界、文学界、外交界、教育界的影响甚大,是一位复合型的社会知名人士,答应为齐白石作传,实属不易。他不仅答应了,还以史学家的职业操守,订正错误,发现问题,还原齐白石的人生真相。
齐白石也有意思,他请胡适作传,居心何在呢?当然,胡适的品牌无以伦比,胡适治学的严谨精神,老人或许也知道一二。彼时,关于齐白石的评传文章可车载斗量,85岁的老人,为何还要作传,是不满意这些著述,还是觉得胡适技高一筹。这些问题值得琢磨,也有深意。
胡适的现代思想,照亮了中国的学术天空。他看重传记,曾以平等、民主的观念,主张任何人都可以写传记。他的家,大门敞开,什么人都可以进来。因此,就有了“我的朋友胡适之”的不胫而走。任何人都可以写传记,关键是什么样的传记。显赫人物、平民百姓,只要实写真写,都有史学价值。遗憾的是,传记成了小说,虚构、望风扑影,腴美、颂圣,俨然成了一份好人、完人的鉴定。胡适倡导的传记不是这样的,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说“拿证据来”,他反对伪造,厌恶颠倒黑白,坚持历史真实。
不知道齐白石对胡适求真务实的传记写作立场有何感想,他看着胡适寻找证据,调动其他人寻找证据,是不是感觉到,胡适想写的齐白石是真实的齐白石,而不是经过修剪、打磨、神化的齐白石。也许,他非常高兴,他请胡适作传的初衷就在这里。也许,他始料未及,本想借助胡适的大名让自己更有名,夯实市场,期望自己的画作畅销不衰。胡适的社会影响远远超过齐白石,文化分量,也有轻重之别。不然,他不会亲往胡宅,陈述要求。两种可能都存在,那么,齐、胡之间是否讨论过写什么样的传、该怎样写传的问题吗?我想不会的,齐白石是老江湖,明晓事理,他确信,只要胡适答应,他就胜利了。
虽然说,胡适的家门敞开,但,不是进来的任何人都会记得。对于85岁的齐白石,他会感动。一是齐白石对他的尊重,一是齐白石的质朴和率真。毕竟是名动朝野的画家,他的请求,怎能无动于衷。只是,他不会按照画坛的套路作传——血统优势,师承关系,笔墨秘笈,贵胄商贾的称颂,捧着一位画画的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画家是匠人,匠人身上自吹自擂的习惯,是一个不光彩的传统,至今犹在。胡适见多识广,自然明察秋毫。他答应齐白石写传,重要的是,他按自己的标准写传。他的标准十分简单——客观、真实。于是,他没有抒情,也不感动,用发现问题的眼光订正谬误,对齐白石年龄的真假进行了考据,破解了因迷信而提高两岁的事实。
胡适作传,齐白石高兴,胡适求真,齐白石不高兴。这是作为画家的齐白石的局限。
当代画家也愿意写传,像小说一样的传,形象高大,情节巧合,戏剧性特强。戏剧性强,就不真实。而不真实的画家的传,是当代传记的大多数,经不起推敲,也没有阅读价值。我们心知肚明,许许多多的传,是商业性的,鼓吹、粉饰的目的,是为了市场份额。而作传的人,与传主一样,只要给钱,让怎么写,就怎么写了,何来考据这一说。眼下的这一景观,必然是我对当代画坛缺少好感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