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喊出的"爸爸妈妈"
未曾喊出的“爸爸妈妈”
著名抗战英烈后人的追忆
2005-08-22 稿件来源: 新华每日电讯1版
新华社记者朱玉、白瑞雪报道
沉默。
我们已经习惯,甚至在采访中等待这种沉默。这个话题触动了他们心里最深的伤。
缓缓又道来时,他们不自觉地转换了称呼:最初他们嘴里说出的某某烈士、某某将军,像称呼别的抗战烈士似的称呼,最终变成了我父亲、我母亲。
他们毕竟六七十年没有开口叫过自己的亲生父母了,他们中有人甚至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母亲──曾经年轻也永远年轻的父亲母亲们,倒在了60多年前的抗日烽火里。
那张微笑的照片
八路军副参谋长左权,是一个感情内敛、沉默严肃的人。仅存至今的几张照片中,他总是嘴唇紧闭,军容极为严整地站在照片一角。
只有一张照片例外。
在这张照片中,左权抱着未满百日的女儿,身边坐着年轻漂亮的妻子刘志兰。在浓浓的天伦之乐中,左权露出了难得的露齿笑容──34岁才娶妻,得女已是中年,左权是真正的开怀而笑。
这是一张临别前的照片,刘志兰即将带着女儿回到延安。照相后,左权在村口与妻女挥别。
女儿得名左太北。这个名字是彭德怀起的。太北,本是太行山八路军总部一个区的名字。
这是左权与女儿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全家福”合影,父女俩自1940年8月一别,即成永别。1942年5月25日,日军纠集3万多兵力,对太行山之麓的八路军总部和129师首脑机关进行“铁壁合围”。突围中,左权牺牲于山西辽县麻田十字岭。
日本鬼子的炮弹夺去爸爸的生命时,左太北还差两天过两岁生日。
左太北人到中年才知道父亲对自己的爱。她42岁那年,收到了“文革”抄家后被发还的物品,其中有父亲在抗战中近两年间写给母亲的11封信。每一封信,左权都大段大段地提到心爱的女儿。
左权一个月仅5元津贴,还有抽烟的习惯,但只要有机会,他就把攒下来的钱托人给妻子带去,带去的还有一些给女儿的战利品:一瓶鱼肝油丸、一包饼干、一袋糖果„„
提到女儿,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刚毅无言的左权──铮铮硬汉,完全被“溶化”掉了!
这个细腻的父亲给花朵一样的宝贝闺女买花布,让人给女儿做衣服、织毛衣裤,再让回延安的同志艰难地带过封锁线„„只是因为许久没见过女儿,不知道一两岁的孩子到底长得多快,做出来的衣服有大有小。
夏天,他给女儿带来热天穿的小衣服;冬天,他记挂着小家伙别冻坏了手脚;太北病了,焦急的父亲反复在信里念叨:“急性痢疾是极危险的”“有了病必须找医生”──在敌后极为艰苦的环境下,左权将军在领导八路军进行战斗、研究军事理论的同时,最大程度地尽到了做父亲的责任。
看看这个不爱讲话的人在信中对女儿的爱称吧:小鬼、小家伙、小宝贝、小天使、小东西„„舐犊之情,跃然纸上。对女儿的爱,纵使远隔60多年,依然还在散发着烫人的热量。
牺牲前3天,左权在给妻子的最后一封信中,想像着与妻女团聚的情景:“有时总仿佛有你及北北与我在一块玩着、谈着。特别是北北非常调皮,一时在地下,一时爬到妈妈怀里,又由妈妈怀里转到爸爸怀里来„„”
左权的坚硬,都表现在了对日本鬼子的态度上。他在给母亲的信中说:“日寇不仅要亡我之国,并要灭我之种,亡国灭种惨祸,已降临到每一个中国人民头上。”因此,他“为了民族国家的利益,过去没有一个铜板,现在仍然是没有一个铜板,过去吃过草,准备还吃草”。
才37岁,左权就抛下了他最爱的人。左太北只能看着爸爸的照片长大,左权的寡母,最困难的时候竟讨饭为生。
今天的左太北说,当中国救亡图存的时候,爸爸没有能力和权力保护自己的家庭,他只有把最珍贵的东西都奉献出来。
那个离去的背影
1939年,戴安澜的长子戴复东曾与父亲在军营共同生活了几个月。将军给了儿子一身小军装,一副小绑腿。
每天早晨天不亮,戴安澜就把儿子叫起来,和两个警卫一起,4人悄悄来到部队宿营地,在军官住房前等着起床号吹响。号一停,戴安澜马上抢进房间,只要部下还在酣睡,立刻“军法从事”──揪住部下的耳朵,拉他们起床。
当年还不到10岁的儿子还亲眼目睹了年轻军官的晋级考试。在一张长桌旁,应试者黑布蒙眼,把一挺轻机枪全部拆散,再将拆散的零件一一装上。有的军官应付不来,当场痛哭。
儿子与父亲共宿一间破庙。父亲一块门板,儿子一块门板。点的是菜油灯,两根灯芯,也是父一根,子一根──父子俩同在灯下做功课。戴安澜清楚地认识到,一个军人应当掌握现代化的科学文化知识,他利用业余时间补习几何、代数、物理、英语等。
戴安澜的第200师成为中国远征军的主力,绝非偶然。
“七七事变”以来,中国抗战后方所需的全部汽油、柴油、煤油和90%的钢材、白糖、药品,都要从西方进口,如果日军切断滇缅公路,就等于切断了中国抗战后方物资供给的大动脉。而日本开始侵缅,英国军队节节败退,中国的大后方暴露在日军铁蹄之下。
中国政府决定派兵远征缅甸,戴安澜的200师在同古重创日军。在日军不断增援的情况下,戴安澜将军立下遗嘱,对夫人说:“为国战死,事极光荣。”但他放心不下的,一是老母从沦陷区到贵阳,无法侍奉,另一是弱妻带着4个孩子,生活无以为计。
将军殉国之时,长子刚满13岁,幼儿尚在襁褓之中。事隔63年,当时已经懂事的长子仍然清楚地记得与父亲的最后一面:爸爸的车子停在哪里,他怎样打开车门,怎样跨入汽车,又怎样回过头来与妻子和4个子女依依不舍地挥手告别。
从此一别,戴家痛失慈父,中国多了忠魂!
戴家的4个子女,名字都与抗日有关。
三个儿子名叫复东、靖东、澄东,意思是男儿们勇敢出征,打败日本鬼子;女儿名叫藩篱,意为守护好家园。
将军仅仅活了38岁,所遗稚子幼女如今满门皆成英才。当年的少年、而今已年过古稀的中国工程院院士戴复东说:“我一生都在怀念爸爸„„”
那封推迟相见的电报
1937年春天,张自忠率女儿、侄女至香山探望朋友,留下了便装的父女合影。谁也没有想到,自此后不久,华北乃至全中国开始进入全面抗战阶段。
张自忠来自孔孟之乡,有廉珍、廉静和廉云二子一女。戎马一生的父亲对儿子要求十分严格,对女儿则疼爱备至。
张自忠给女儿和侄女买来手镯、戒指这些女孩子们喜欢的琐碎物件,还细心地在这些饰物上分别刻上姑娘们的名字„„早晨,他坐在赖在床上不起的小女儿身边,一遍遍地抚摸着女儿的肩膀:“廉云啊,长成大姑娘了!”
即使是60年前粗劣的照相技术,也可以看出张自忠英武逼人的军人气质。这个对待亲人和朋友和善重情的汉子,一遇到日本鬼子就变成了钢!
1937年12月7日,张自忠赶赴正在河南道口驻扎的五十九军军部上任。“今日回军,
就是要带着大家去找死路,看将来为国家死在什么地方!”
张自忠并不讳言死,甚至一口一个死:“国家养兵就是为了打仗,打仗就会有伤亡。人总是要死的,多活20年少活20年转眼就过去了。但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为国家为民族而死就重于泰山,否则轻如鸿毛。”
此时,张自忠已官至集团军总司令,他完全可以远离战场在后方指挥,但,曾被人误解、戴上“汉奸”帽子的张自忠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卢沟桥事变后,张家迁至天津居住。1937年9月初,化装并且十分消瘦的张自忠出现在天津家里。他交待妻子,有事就与七弟商量,然后留了一点钱,每个家中的女孩都有一份──这个细心负责的男人,没有忘记在他即将离去时,给女孩们留下出嫁的嫁妆。
当年只有14岁的张廉云不知道,父亲这是在安排后事。局势紧张,全家人只把张自忠送到了楼口。虽然有一个依赖他生活的大家庭,张自忠最后的脚印并没有在自己家中伫留,作为中国的军人和中国的男人,他冲向了敌人。
决心赴死之时,张自忠惟有一样割舍不下,就是对亲人的思念。
1939年春,近两年没回过家的张自忠托人带话给家人,让女儿到前方看看他。
1940年4月,弟弟与张自忠联系,准备带廉云和自己的女儿廉瑜赴湖北前线看望他。正待动身之际,忽接张自忠复电:“待一个月后与瑜、云一同来可也。”
家里人都明白,前线又要打大仗了,行期只好推迟。岂料,这一推,他们永远失去了与张自忠相见的机会!
5月的一天,张自忠七弟、廉云最信任的叔叔忽然流着泪问她:“叔叔对你好不好?叔叔疼不疼你?”
廉云摸不着头脑:“叔叔对我好啊!”
“叔叔告诉你,你父亲牺牲了!”
65年后,张廉云已是八旬老人。提到父亲的死,她哽咽着捂住了脸。
其时,张自忠夫人身患癌症已进入弥留状态。弟弟忍着眼泪,在病床前告诉他不久人世的嫂子:“五哥已经牺牲在前线了。”
张自忠战死沙场后不久,夫人去世,17岁的张廉云在三个月内失去父母双亲。
那行擦拭不掉的字
陈红觉得,奶奶如果活到今天,应该是那种颤颤巍巍做些家事,一天到晚招呼着孙辈吃
饭穿衣的老太太,是英雄,也是可以记挂的亲人。
陈红的奶奶没有活到今天。这个名叫李坤泰的美丽四川女人,以31岁的芳龄,被日本鬼子杀死在东北的黑土地上。
直到新中国建立后,失踪的李坤泰才与一个著名的女英雄合二为一,后者,人们都叫她赵一曼。
陈红,是赵一曼的孙女。这是我们采访中唯一没有采访到烈士第二代后人的一次:赵一曼唯一的儿子,已于1982年去世。
赵一曼生前留下的两张照片里,有一张就是她抱着只有几个月大的宁儿──也就是陈红的父亲的相片。之后,赵一曼把儿子寄养在亲戚家,只身前往东北参加抗日斗争。
照相的那一天,赵一曼特意精心化了妆,穿上漂亮的衣服皮鞋,早早就来到照相馆等候。
6年后,被日本人的电刑折磨得全身大部分都已经炭化的赵一曼,只留下了她牺牲前在火车里写下的那封遗书,一生的母爱都凝结在那封不到200字的遗书中。
但,遗书没有交到孩子手里,而是存入了日伪档案。
直到1956年,组织上通知已经26岁的陈掖贤,他的母亲是赵一曼。陈掖贤来到东北,亲眼看到了那封写给他的遗书。
整整20年啊,此时离烈士慨然以身报国已有20年。母亲的呼唤终于唤来了儿子,长大成人的儿子终于来到了自己的妈妈面前,终于知道了美丽的母亲、从小未曾见过的妈妈是为国家而牺牲的!
在母亲的遗书面前,陈掖贤不能自已!妈妈,快30岁的宁儿终于知道自己的生身母亲是谁了!
母亲的爱不能忘!国恨家仇不能忘!陈掖贤找来蓝墨水,用钢针在自己的左小臂上重重地刻下了“赵一曼”三个字。
直到陈掖贤去世,这三个字还深深地留在他的肉里。
那声没叫出的爸爸
在沾染了硝烟的家书中,左权说:“不要忘记教育小太北学会喊爸爸,慢慢地给她懂得她的爸爸在遥远的华北与敌寇战斗着。”
太北会叫爸爸了,但是爸爸再也没有了。
2005年是左权将军诞辰百年,也是赵一曼烈士诞辰百年。张自忠和戴安澜二位将军倘
若活着,也已是过百人瑞。英烈的后代已然老去,但英烈自己从来没有老过,他们的生命永恒定格在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和怒斥日寇走向刑场的那一瞬间。从那一刻,他们成为永远的烈士,也成为永远的爸爸妈妈。
左太北曾想,如果父亲老了,自己能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爸爸外出晒晒太阳,都是很幸福的。
但是,这种普通人都品尝过的幸福,烈士的孩子们却从来就没有得到过,他们甚至没有机会当面亲口叫出那么普通的几个字:爸爸、妈妈。
新华社北京8月21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