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德海:骨子里属于中国的[十二公民]

在动辄牵扯到一个人的自由甚至生死的法律问题上，任何一个“公民”的耐心练习，是多么重要。

不管声称《十二公民》的好看是由于老戏骨的出彩演技，还是源于对《十二怒汉》的出色模仿，即便是善意，本质上都忽视了一个事实——这是一部有用心、有指向，精心编排的，骨子里属于中国的电影。

幽闭空间，十二个身份迥异、各怀心事的学生“家长”，模拟西方法庭，组成了现实中国并不存在的陪审团，审理一桩“富二代弑父”案。电影开始的时候，结论极为明确，十二位陪审团成员，十一位认定被告“富二代”有罪，只有一位，怯怯地表达着自己不太坚决的反对意见。

是十一个多数来说服这个“不服从”的少数，尽快结束一场冗长的讨论？还是这最小的一个，提出证据和疑点，来影响其他人的意见？一个事实几乎明确的案件，怎么寻找其中的漏洞？……电影继续，悬念在争论中慢慢揭开——一个好故事。

进入幽闭空间的十二个人，各自不同的形体和姿态，随着故事推进，这些形体和姿态又渐渐与每个人的地位、身份、得意、失意、外界的压力、内在的委屈结合起来，人物形象更趋丰满。更有意思的，随着人物发言，他们背后丰富的生活世界被牵连进来。甚至那些未曾出场的证人和他们背后的世界，也一并在讲述中参与进来，屋子里浮动的，不再只是“富二代”骄横或冤屈的幽灵，而是整个时代的气息。

这个时代里的人，充满偏见，各有戾气，他们抱怨外地人抢走了他们该得的一切，不满社会的种种不公，仇视不劳而富的一代，看不起现下年轻人对老一辈品德的抛弃。与此同时，他们又畏首畏尾，自私怯懦，不敢大声说出自己的主张，而是把不满和委屈倾泻到弱者和那些即将被法律定罪的人身上，甚至只是把怒火喷射到舆论所认定的有罪者身上，根本不想去追究事实究竟是什么，也不去想当事人会不会因他们未经反省的坚决主张而被轻率地置之死地。

这正是当下中国群体的现状之一种。这样的一群人，必须作为意向一致的团体才可以获得安全感，并可以由此“先后被最矛盾的情感所激发，又总是受当前刺激因素的影响”。

借助如此的“群威群胆”，他们可以在面对地位高于自己的人时既毕恭毕敬又口吐恶言，可以在面对富裕人群时既无限自卑又占据道德高地，可以不问青红皂白地向任何一个命案索要他们认定的谜底。电影差不多表明，这个群体从不会真正追问真相，他们要的，只是情感和情绪的满足。

不管从事什么行业，都需要天赋和不断的练习，就像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所说，一个共同体中的人，应该“按其天赋安排职业，弃其所短，用其所长，让他们集中毕生精力专搞一门，精益求精，不失时机”。即便像下棋掷骰子这样的游戏，“如果只当作消遣，不从小就练习的话，也是断不能精于此道的”。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开始觉得，有关法律的一切是不需要练习的，只要有依法执行的决心和勇气，社会上的每一个人仿佛就天生具备了懂法、用法、议论法律的能力。如此想象的人大概以为，做其他事情都需要不断练习，独独人间事务中极为复杂的法律问题，人人天赋异禀，可以不经训练便可以轻松胜任。可惜法律向来是极重实践的技艺，无知而自负，仓促上阵，率尔操觚，难免处处碰壁。

电影中陪审员们无端的情绪表达，激动的高调表态，对对立方的道德指责，对异己的剧烈排斥，都显示出他们法律练习的缺乏。就是这样一批缺乏法律练习的人，操控着一个人的生死，想起来，不免让人冷汗沾襟。几乎可以确定，这是电影主创们对当今中国现实的某种隐喻，而让人欣喜的是，他们并不让隐喻停留在无可奈何上，而是在这个最容易停步不前的地方，显示出了他们良苦的用心。

八号陪审员陆刚，掀开了所谓“富二代弑父”案的真实帷幕。那些道听途说的证词、言之凿凿的臆测、慷慨激昂的断语，在陆刚时而绵密、时而果决的质疑之下，慢慢显露出大片的破绽，原先坚决认为富二代有罪的人纷纷转向，电影也慢慢走向尾声。

在这一过程中，表现出了电影主创对法律练习的重视，并对这一练习表现出了极好的耐心，即便陆刚几次几乎在辩论过程中失去冷静，也仍然在最后关头做出了理智的选择。电影借此表明的应该是，在动辄牵扯到一个人的自由甚至生死的法律问题上，任何一个“公民”的耐心练习，是多么重要。这耐心的练习，通过陆刚影响了另外的十一个人，电影创作者或许也希望通过这一变化过程，影响到每一位观影者。

令人稍觉遗憾的是，这个让人欣喜的耐心练习过程，没有能够贯穿电影始终。除了几位真正愿意去理解不同人的存在状况的陪审员，如江湖侠义的社会人士、温和的外科医生、孤独的空巢老人、龟毛较真的小保安，其他更难说服的对象，如充满火气的北京土著、烦躁的小卖部老板、狂躁的出租车司机，电影直接勾连到了他们的私人生活，通过他们讲述自身的不满、委屈、懊悔，进而让他们对受审对象产生同情，最终改变了自己的态度。

且不说三四个人物的意见改变都采用这一方式有重复之嫌，也不用说通过调动人的潜在情感解决难题容易回避更深层的矛盾，即便从耐心的法律练习这个角度讲，我们也必须认识到，有些偏见，未必那么容易克服；有些戾气，未必那么容易消除；有些结论，未必那么容易取得一致……如果真的对法律练习保持耐心，或许应该认识到，这些不易取得一致的部分，也必须耐心地考虑在内——如此以来，电影结局或许不会如现在这般圆满，却可能是更为真实的人生状况。

意见，是对有心人的苛求，尤其是对这样一些愿意触碰如此严肃问题的有心人。

（本文原标题为《耐心的法律练习》，内文配图均为《十二公民》电影剧照）

作者：黄德海腾讯·大家专栏作者，文化评论家，著有《个人底本》、《若将飞而未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