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积木这件小事 

三岁这个年龄，是神奇的分界线。在三岁之前，孩子的内心看起来好像混沌一片，她每天做的事情那么单调，反应也那么简单，可她身上发生的变化却又不可思议。

快到三岁的时候，小宝宝的心窗就像打开了一条缝，透过这个窗户，外面的光线照了进去，孩子也一点一点地从阴影里走了出来，脾气秉性越来越清楚。他们对三岁之前的记忆其实是很模糊的，婴儿的内心活动神秘又幽深，一旦走了出来，再回头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朵师傅在刚到三岁的时候，学会了一些新本领，比如荡秋千、还能拨弄手机上的愤怒小鸟了。但在那几个月里，她最有成就感的事情，是玩积木。午睡刚醒，就坐在地垫上玩积木了；有时候是早上开始玩，玩整个上午。东西倒是很普通，就是一桶总共有110块的彩色积木，她两岁半时候买的，淘宝上才60多块钱。

家里可玩的东西虽然不算很多，但也有一大柜子。最初是因为她开始想动一动那箱乐高积木了，乐高太费力气根本玩不成，所以才买了真正的积木给她。像大多数玩具一样，买到了家，其实就是摆在那儿。也许我给她搭过一两回什么高楼、高塔一类的东西吧，新玩具多少要展示一下的，她并没有被吸引住。那段时间，她在一遍遍地看《捉迷藏》的一套书，就是从画面中发现指定的细节。这是比“找不同”更无厘头的一种视觉小游戏，要找的东西也都匪夷所思，奶牛后背上的一个盘子啦，农场栅栏伪装成的叉子啦，这一类书朵师傅总共看过十本，其中的每张图都反复找过好多回，直到完全失去了新鲜感为止。我觉得这些书编的有些无聊，因为有时候我也找不到，费好大劲儿找到了之后，被捉弄的感觉让人气得口鼻生烟。朵师傅着迷了一阵，有两本《捉迷藏》的书都被看散架了。

有回我从外面回家，一进门看见地垫上撒满了积木，朵妈和她正在摆弄着玩儿。朵妈也许在教她认识形状，我这么想。我再回头看的时候，她们还真在玩积木，已经像码砖一样平铺了三层。还在往上码堆。长条铺在最下一层，短条在长条上面，长方块、拱门在第三层，方块、圆柱第四层，三角形、半圆形在最上层当房顶。到最后，所有的积木都被用上了，虽然顶层上太多不规则的形状看着不怎么美观，但这个大型的长方体还是很有些气势的，颜色也是花里胡哨的。朵师傅参与了一小半的工作，她挺喜欢这个大家伙（在她眼里一定更是巨型的），起了一个名叫“大船”。

那天“大船”问世后，朵师傅的游戏时间就有了一个新任务，一次次地把“大船”重建起来。她会拉上一个大人和她一起完成这个任务，让大人先开始一层层地铺，她看的多动手少。她监督着，第一层用长条的积木，不能错不能混，第二层是短条积木，也是一样。搭到第二层或是第三层，规模初成，她就会说，“我来，我来”！由她把后面的完成。朵师傅动作很慢，她是把积木拿到手里，才想要放在哪儿，不小心还会碰倒搭好的部分，更让人心急的是她在积木的选择上花了许多不必要的时间（同类积木形状其实完全一样）。我和朵妈在一旁，并不干涉她的工作，除非她提出要帮忙。不干涉的意思是，既不批评也不表扬，既不上手也不给她提建议。到了“大船”的最上层，会出现难点：不规则形状的积木集中在一起，要在这一层全部摆进去是不容易做到的，会出现个别积木没处安排的情况。到这时她就着急起来，束手无策，她会哭喊两嗓子，再向大人求援。我们就向她简单示范，两个半圆形拼在一起，就是一个很好用的圆柱；两个三角形对在一块儿，变成了方块；四个三角形，还可以垒成一个更大的三角形……把所有问题解决了，地垫上一块积木都不剩了，“大船”就建成了。

第二天或是第三天，朵师傅还会再来挑战一次。积木有各种颜色和花纹，有八九种形状，在她手里只是“大船”的砖瓦，像做切糕一样一层层堆起来。我得说，即使对于成年人来说，把所有积木有秩序地码一遍也是挺花工夫的事儿，朵师傅慢慢地从第1块积木动手，到第110块积木，得埋头忙活半个多小时的时间。她搭的越来越熟练，不需要旁边有人帮忙了，她还会把原木色的积木用在最底层和中心层，好让有漂亮颜色的都露在外面，屋顶的花样也慢慢变多，“大船”两边儿还有了辅助性的建筑物。在整个完成之后，她非常满足，会跑去把每个在家的人拉去参观。

我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喜欢玩积木，而且是这么个玩法。心里想这孩子是不是没什么创造力？她码了一两个月，从没用积木搭过别的东西，只是一遍遍地重复。有一天，又造好一条“大船”，我们开始收拾积木。朵师傅一边把积木放回桶里，一边随手用两三块积木搭出小房子，下面是方形和长方形的组合，上面是半圆形当屋顶。我说，很好看啊。她又搭了一个上面是三角形的。又搭了一个其他样子的。又搭了好几个。一大片小房子的“小镇”，没几分钟就变出来了。我目瞪口呆，觉得那些房子大多数都太有创意了，不但形状是不合常规地放在一起的，颜色搭配也非常悦目，个个都美极了。

从那天开始，她开始真正地“玩”积木了，一点儿不费劲地建个动物园，建个幼儿园，搭桌子、床、沙发、椅子……她用想象力和简单的积木，就完成了这些。她盖的积木房子也越来越高，我完全不知道她是怎么学会的。从最初接触积木，到这一步，如果我不是自己陪着她玩，看她一遍又一遍地码“大船”，还以为她真是有点天赋！

她几乎每天都会用点时间玩积木，从来也不重复自己。再也没人想起“大船”了。就像很多有手艺的人一样，朵师傅计较一些在别人看来无所谓的事。比如，她从来不用原木色的积木，觉得它们不好看；不少积木从颜色和形状上看一对一对的，她在做最外层的装饰的时候，喜欢把两个都找到，再一起使用。常常因为找不到配对的另外一个向我们求援，如果真的丢了，她就很伤心。在一大片积木中，准确地找到某一个，并不容易，我很佩服她的耐心。用积木建个东西是件重要的事情（在朵师傅看来），没有达到目的之前，她是不会停下来的，饭不吃水不喝，鼻涕也想不起来擦。

我又给她买了半桶积木，50块，颜色更漂亮，她很喜欢，从里面挑出粉色的和红色带花纹的积木小块儿，放在枕头边当珠宝收藏了。更多的积木可以建更大东西，但找到其中的某一块也变得更加困难，花的时间也更多。她建好的“大型作品”，有时可称得上是美轮美奂，不能随便收起来了，她舍不得。地垫上“建筑物”得一直矗立着，她要在睡觉起来后也能再欣赏一次，如果有谁来串门，不是也能看一眼吗？这些“建筑物”最终的倒塌，有时是被人无心碰倒的，更多时候是被家里的大猫芝麻有意无意地踢倒的。朵师傅再开始新的工作。

我不记得自己小时候玩没玩过积木，看到她这么起劲儿，有时我也会上手建个教堂一样高耸入云的大厦，或是一座环形的立交桥。朵师傅颇为欣赏，她会表示很佩服。但仅此而已，她并不想学我做的这一套。跟她的作品比起来，我搭的积木建筑是非常整齐匀称的，基本没有不规则的突起，但是，完全没有什么特点和新意，缺少惊喜。朵师傅是自己教会自己搭积木的，她没有受到成年人审美观的干扰。如果在她玩积木的时候，有人在旁边批评她或是指点她，很难想象她能坚持玩这么久；如果有人表扬呢，我看也是不行的，因为她心里知道自己做的并不完美，大人的表扬肯定也让她感到困惑，不再敢确信自己做判断的标准。除了最初的时候，我们很少给她提建议，成年人的大毛病就在于自以为是，想由大人树立标准，让孩子崇拜自己。我认为这种崇拜是很廉价的，付出的代价却非常大。

在大人眼中，孩子动手很慢，显得笨拙，看着心里起急。往往会随口评说两句，甚至伸出大手参与进来。这些父母长辈忘记了自己所会的能力，也是通过同样的过程学来的。比如看孩子初学用筷子，怎么都不对劲，孩子好像笨极了，学不会。可让大人自己换一只手夹菜试试？完全是一样的笨。在学习这件事上，孩子其实是成年人的老师！他们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尝试、练习，有时要经历非常枯燥的过程，他们也能乐此不疲，在朵师傅建“大船”的一遍遍重复中，让我体会到了这一点。不论是父母还是老师，他们平时所说的话，很容易伤害和压制孩子，让他们没法通过更自然的过程学习和掌握本领，心理上产生紧张感或自卑感。而且不论是批评的多了，还是表扬的多了，孩子总是更习惯通过别人的反应来看待自己，而不信任自己的判断了。不过，我也确信，孩子天生具有与这种压制做斗争的能力，他们会不断抗争，有时是大哭一场大闹一场，坚持自己原本想要的东西。这是他们能健康茁壮成长的根本动力之一。

朵师傅玩积木的高峰时期是两岁半到三岁半，之后就越来越少了。别的内容取代了积木。她现在偶尔打开积木桶，会用几块积木搭个小物件，她以前所具有的搭建复杂物体的能力和独到的审美感觉，看来是一去不复返了。这没什么可惜的，她的双手通过复杂劳动，得到了很大的锻炼，玩积木始终是让她感觉轻松胜任、有成就感的事。我觉得朵师傅并没有特别的天赋，是比较正常的孩子，她想学的事情，都能像玩积木一样通过一个积累的过程，最终掌握。我写她玩积木的琐碎小事，是想提醒父母和长辈们，孩子最终不是被我们教会的，相反我们应该从他们身上学到一些重要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