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燕谋咏"铁门槛"
来源:羊城晚报 2017年03月09日 版次:B04 作者:王怀志
□王怀志
《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写到妙玉给贾宝玉留的拜帖上自称“槛外人”,引得宝玉一番疑猜,经邢岫烟提醒,始知妙玉最喜欢范成大的一联诗“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重九日行营寿藏之地》),乃自称“槛内人”以答。铁门槛又称铁门限,古时高门大户因热闹兴旺、人来人往,特将门槛用铁皮包裹,以葆长久,是权贵的象征。范成大以千年“铁门槛”与“土馒头”(喻指坟墓)对照,抒发其人生感悟和慨叹。其实范成大的诗意也源于唐初王梵志的宣扬佛理的诗句“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但铁门槛本身的寓意及由此而引发的感慨,却为文学创作留下了一个值得深挖的题材。
上世纪30年代初,龙榆生执教于暨南大学(当时校址在上海,淞沪战争爆发后迁至租界),所教授的诗词创作课程拥趸甚众。某日,龙在讲完“古风”诗体后,出了一个“铁门槛”的题目,让学生试作。当日正式学生外,还有不少蹭课旁听者,其中有一位原就读于上海光华大学,因校舍为日寇所占领而借读的徐承烈,他当即回应说:“大学生涉世未深,怎知权贵豪门之家有槛如铁,面壁虚构,恐难逼真。”龙榆生笑答:“我凭借诗词与当世贤豪交往,颇有感触,常思一吐为快,但让你们年轻学生作无病呻吟之态,确实不适宜。”布置作业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徐承烈回家后对兄长徐承谟(字燕谋)说起此事,徐燕谋说:“我试为之。”当晚写成五言古二十三韵。诗云:
昔我少年日,壮志可凌云。读书破万卷,下笔扫千军。自谓鲲鹏俦,岂甘燕雀群。谁知年岁更,碌碌仍无闻。修名耻不立,非嫌原宪贫。忽闻同年友,已登要路津。片言生光辉,尺书抵万钧。愿求一推挽,披腹呈琼珣。步出陋巷西,甲第连云矗,朱门嵌雕墙,繁华侔金谷。门外车马喧,迎送尽豪族。逡巡复踟蹰,贫寒惭范叔。未免低颜色,上前问奴仆。奴仆趋炎者,方就骄阳曝。不问客姓名,灼灼视我服。回言相公忙,形神劳案牍。晋接有定时,奴才岂敢黩。口拙妇人言,囊无金一掬。垂头反身走,归效穷途哭。老妻见我悲,为我谆谆说:君不闻自古权门槛如铁,惟有达者全其节。陶公不折腰,至今称高洁。劝君多读宗臣报刘书,其中语语霏玉屑。
当徐承烈将兄长的这首诗呈奉龙榆生,颇获这位词学大家激赏。《铁门槛》从作者少年立志起笔,“昔我少年日,壮志可凌云。读书破万卷,下笔扫千军。”虽学有所成,却百无一用。为施展才华,不得已干谒权贵之门,在承受了种种白眼与刁难之后,终获感悟,宁效陶渊明的不折腰,以全其节。诗中对豪门奴仆仗势欺人的嘴脸刻画最为生动,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当”,细节描写紧扣“铁门槛”的题旨。当龙榆生诵至“未免低颜色,上前问奴仆。奴仆趋炎者,方就骄阳曝。不问客姓名,灼灼视我服”时,自挽其大布褂说:“‘灼灼视我服’,令兄之诗,鞭挞豪奴,已为我吐气,愿时时诵之,余不复作矣。”并让徐承烈转达纳交之望。但当时尚籍籍无名的徐燕谋已往无锡中学赴任去了,龙榆生与这位晚辈结交的盛意遂成虚愿。
多年后,已返母校光华大学执教的徐燕谋,应钱基博之邀,与钱锺书等共五人一起远赴湘西蓝田的国立师范学院任教(此行的经历实际上催生出著名的长篇小说《围城》)。到1941年夏,徐燕谋与钱锺书结伴从湘西经广西桂林跋涉数百里至广州湾(今湛江市),转搭货轮到达香港,拟从香港转陆路返沪,当地的光华大学校友听说两位老师来了,特设筵于高级酒店,两人赴宴,电梯司乘不让入电梯。香港社会向来“只敬罗衣不敬人”,却难为两位诗人、学者共同领受了一番“灼灼视我服”的滋味。
抗战期间,徐燕谋与钱锺书困守在上海孤岛,因大学均被日本人控制,乃相继辞去教职,耻食周粟。而当年曾盛赞《铁门槛》的龙榆生,却接受了老朋友汪精卫的美意,赴南京政府担任伪职,终究迈进铁门槛,登堂入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