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流]周汝昌:曹雪芹家世生平丛话(下)
曹雪芹家世生平丛话(下)
文/周汝昌
【上接周汝昌:曹雪芹家世生平丛话(上)、周汝昌:曹雪芹家世生平丛话(中)】
七、鹭品鱼秋
曹寅为纪念他的亡父,求名画家绘过好几幅《楝亭图》,一时名流题咏殆遍,分装为四五巨轴。就中琼章宝翰,应接不暇,而阎若璩最赏杜濬的四首五律。其诗不见收于《变雅堂集》,遂觉这一段笔迹比纳兰容若的小楷题记还要名贵难得得多。
有位老史学家曾因谈论《变雅堂集》的版本、文章而兼及作者杜濬的为人,说过一段话:“濬、伏处江介(南京),穷饿自甘;观与王东皋(潜)、孙豹人(枝蔚)书,君子嘉其有守。独惜不免奔走声气,遍交一时名士:若周亮工、施闰章,犹可言也;熊赐履,时方向用,亦以文字泛爱及之。虽日同里之契,气味相投,然因人而热,岂草衣卉服之所宜乎?盖好名之累,——与岩穴幽栖之士,颇异其趣矣!”这批评,自是春秋责备贤者的善意。
若提到清初的明代遗民,假如不原心略迹,单是检查他们和朝士是否严格断绝往来并因而论其人品,那么真是少有“完人”。傅山在众位“征君”之中是最称佼佼者的,他在康熙十八年被人死拖活拽地抬到京师,坚卧古寺,以死为拒,才得不入新朝,放归故里,可是次年就还要画一幅“荷竹”寄给身为翰林、将迁祭酒的王渔洋。要说王渔洋不能和“文端公”熊赐履并论,那另一位“文端公”张英总能吧?可是钱饮光却要和张英鱼雁往还、情好甚密——饮光非他,就是那位早被南京阮大铖置名党籍,先佐嘉善钱揉起义、次赴东闽唐王聿键、后从南粤桂王由榔,以实际行动抗清、屡折不回的田间先生。顾宁人,坚决不受笼络,而北上徘徊,并不曾和他的外甥徐乾学真正断绝关系。谈迁,一介不取,而至不惜为人幕友,以“褐贱”入燕;他时常置身于吴伟业、曹溶等人的广座之间,不足为奇,还要“日伺贵人们,对其牛马走,屏气候命,辰趋午俟,旦启昏通”。黄宗羲,人人尽知,“明夷待访”,却也派遣儿子代应史馆之聘……这样的例子举不尽。若不问其真际如何,但核形迹,那可议的则岂止杜濬一人而已哉。
尽管如此,但像上述这种人,纵然出处不同,他们的关系、渊源,本是千丝万缕,藕断犹连;他们的伤心怀抱,也是表为万殊,总归一本:彼此交往过从,毕竟不算新奇;新奇的,是一大串的“草衣卉服”的“岩穴幽栖”者,竟然和满洲内务府郎中、苏宁织造曹寅交往过从,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交往过从。——尤其新奇的,是他们竟使曹寅在交往过从之际,逐渐感到一种自惭形秽的心理,而从衷诚中唱出“影虽惭鹭品,心已觉鱼秋”、“我岂入流客,临风惭影形”的声音来了。
曹寅从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和明遗民们接触的呢?那还得由康熙说起。康熙八岁即位,十六岁就“庙谟独运”,智擒鳌拜,亲收帝权;十九岁,决议撤藩,真是“圣断”非常;二十二岁时,败吴三桂,降耿精忠、尚之信;次年,尚可喜卒;又次年,吴三桂死:数载之间,三藩略尽,仅有孑遗——就在这同时,干戈待定,礼乐已兴,这位年方二十三四的皇帝下决心以修明史开博学鸿儒科为名,急不可待,要一网打尽普天下的“胜国逸老”了。——三年以后,诸藩悉平,已死的吴平西、降后的耿靖南,惨遭拆骨磔身之酷,而同时朱方旦以刻“秘书”被杀,文字之狱亦由此端倪;一句话,凡是前朝剩留下来的“危险人物”、“麻烦家伙”,不管你“武士”还是“文士”,都一面牢笼、一面镇吓地要他们贴伏用命,事情就是如此。
博学鸿儒科一开,诏命极紧,地方官手忙脚乱,遗老们被逼迫得鸡飞狗跳、苦不堪言,一百四十馀人终于毕集神京。曹寅却大得其所,欢喜若狂。这位天资极高、深思好学、多才多艺的曹公子,那时才刚二十一二岁,已经是一个像样子的诗人,颇使这群先学长者惊动;他一下子会到这么多的胜流,他的快乐就在于“文章光焰思前辈”、“脱帽论文快十年”这件事上,因此结识了很多位谊兼师友的酒侣诗朋。
最奇奇不过,这些朋友不算,其间竟还有他的长辈情亲——就是上回提到、称赞曹寅“如临风玉树,谈若粲花,甫曼倩待诏之年,腹螂嬛二酉之秘。贝多金碧,象数艺术,无所不窥;弧骑剑槊,弹棋擘阮,悉造精诣”,而曹寅视为“全身”“楚狂”的那位蕲州顾景星先生(他被征至京,坚决辞疾而归)。他们之间的“舅甥契谊”,已无疑问。这是因为不但曹寅亲口称顾老为“舅氏”,就是顾老作诗作文给曹寅,所用的典故,如“老我形骸秽,多君珠玉如”,如“李白赠高五诗,谓其‘价重明月,声动天门’,即以赠吾子清”等话,也正都是舅甥的故事。这事就奇了!我至今闹不清,大明蕲州顾氏和大清满洲曹氏,是什么时候、什么缘由而结成姻亲的?据他们舅甥两位自述,二人分明是从康熙十七八(戊午、己未)年间开科征士时才晤面初交的,前此不曾相识;而曹寅在二十二年之后重睹舅氏遗像,说:“颧颊宛然,謦欬如在,……中间人事不足述,感叹存殁,悠悠忽忽,何以遂至二十二年之久!……然自今以往,得睹此卷者尚有日,虽寿至耄耋,子孙满前,亦终拳拳于二十二年之前也!”语气含吐异乎常谈,——也更使我感觉糊涂。诚盼海内博雅,告以原委,借明此段满汉朝野势不相并的两种家族间联姻的掌故,所关或亦匪浅也。
及至曹楝亭来做苏州织造,他更结识了大批的文学之士,这时期他征题求咏的行动也最活跃。桐城方面,是他的“目标”之一;像题过《楝亭图》的方仲舒(方苞的先人)、潘江(戴名世的老师),已都是令人注目的人物,而钱饮光也在内,更可惊讶。
题题诗册画卷——若仅仅是这种应酬来往,并不说明多大问题,怎奈他们的关系实不止此。他们诗文唱和甚多。曹楝亭答和方仲舒的诗,有“岁月柳生时,江湖鱼脱纶”的句子,——方老先生还送“鲊鸡”给楝亭吃哩!至于钱田间,就更有趣,他到苏州,亲自“趋候”楝亭;他是楝亭向桐城人士征诗的代理人,说:“敞邑人士,久慕风谊,勇于请教”,并惋惜“诗多页少”,册子太“短”;他连他的儿子、孙子、曾孙,一门四世,都题了诗,目的是“以志通家之谊”;他意味深长地说:“弟老矣!与先生后会何期?此辈(指子、孙、曾孙等)少壮,趋风有日,车笠相逢,陈述旧好,兹诗其张本也。”这事可妙极了!
田间又向楝亭慨叹:“杜苍略遂作古人,……平生故交,零落殆尽,可为涕泗!”这杜苍略,就是杜溶的难弟杜岕。他弟兄并称“黄岗二杜”,又在“湖广四强”中两人就占得其二,明遗民中身价气节极高,侨居在南京最僻远的地方,极难接近。可他们和曹楝亭从很早就成了知交。
那是康熙二十四年五月,曹玺既卒于官,有诏晋曹寅为内务府郎中,即须进京当差;这时曹家在南京已经安居二十三年之久,至此遂赋北征。登舟之日,杜苍略特意江干送别,并珍重以诗为赠。这首诗——五古为体,《思贤》名篇,长达三百四十言,情词切至,真是非同小可!那诗中有云,“曹子在金陵,游宦同世籍;言非父母邦,眷恋朋友契;读书二十载,与我倾盖立”;今天,“举目判关河,携手百端集”了,感怀无限。后言:“宿离(读若俪)恒不贷,忧患亦难述;伊余既缔交,宁禁弹清瑟?摆脱优游谈,欲宽行者恤。”意谓既属深交,无事肤泛,欲吐肝膈,以慰行人。他教导楝亭,要明哲、素位,勿贪富贵,以老氏“外身”、箕子“恭”“寿”(九畴中恭为“五事”之先,寿为“五福”之首)、周易“柔顺”之道为处世南针,可以春水野航、悠游自泛,最好是努力从事著述,赏奇文,析疑义;最后,举吴季札和曹子建二贤为例,要他深思远鉴。
这事真透着“玄”!说这是教他为人之道、处世之方,当然不算错,但就曹楝亭来说,谈到他所“处”的那“世”、所“为”的那“人”,岂是寻常一般可比?杜老先生的“清瑟”,弹来弹去,不客气,分明是弹到曹楝亭的政治态度上来了。
要说单是杜苍略,他万万不会这般孟浪,当然是在前时曹楝亭曾和他深谈过心事的。楝亭留别杜老,至有“愿为筇竹杖”之言,可见倾倒之致。楝亭此时已二十八岁,非复少年,阅世既深,忧危渐积,又值孤露新恫,茕然四顾,不禁要有问途指迷之请。大概杜老这种的示教,结合了他自身的内因,对他深有影响,自今以往,在很大的程度上,他是遵循了这种教诲的。
楝亭既与苍略分襟,想念特甚,至屡形梦寐;苍略得知之下,感怀赋诗,写出“异姓交情笃,唯君知我心;形疏千里外,梦寄一灯深……”的句子,太息“茅屋”、“华筵”,等伦非匹,人生梦梦,觉路难寻。分别四年之后,楝亭寄诗集于苍略求序;次年,七十三岁的老人,特濡大笔,又写下一篇惊心动魄的文字。
那序上来就单刀直入:“与荔轩(曹寅)别五年,同学者以南北为修涂、以出处为户限,每搔首曰:‘荔轩何为哉?’”这先老实地表明曹寅于“同学者”乃是“异类”。接云:“既而读陈思(曹植)《仙人篇》,咏阊阖、羡‘潜光’,乃知陈思之心,即荔轩之心,未尝不爽然自失焉!”这说明这位“异类”的思想实与“异类”不同。然后说荔轩以诗为性命,辗转反侧,无时不“有诗魁垒郁勃于胸中”,“精微烂金石”,与曹植何异?然而曹植当日,有刘桢、王粲、丁廙为唱酬,有白马王彪为弟兄,求知甚易,今荔轩二千里外,独求知于我,“如鱼山天乐,写为梵音;此予所以欲笺释要眇,为之旁皇抚卷而不能已也”!最后说,读荔轩之诗,当知人论世,盖其诗中有物,有“奇怀道韵”,有“君子之心”,有“要眇”之音,最为要紧;“使徒赏其诗渊渊尔、锵锵尔,非曹子所以命予者已!”——这简直“玄”透了!
我尝想:曹楝亭既非“皇子”,又非不见亲信,更谈不到“克让远防”和“终致携隙”(陈寿论曹子建语),而杜苍略一直把这二曹牵在一起,拟于不伦,这究竟是怎么个道理?难道只因为他们“同姓”吗?那就太玩笑了,绝非如此。那么“陈思之心”,“君子之心”,到底又是个什么“心”呢?后来读楝亭过东阿绝句:“不遇王乔死即休,吾山(即鱼山)何必树松楸。黄初实下千秋泪,却望临淄作首丘!”(《楝亭诗钞》卷八)其自注云:“子建闻曹丕受禅,大哭。见魏志。”不禁有触。又读复社张溥之论子建:“论者又云:禅代事起,子建发服悲泣;使其嗣爵,必终身臣汉。若然,则王之心,其周文王乎!余将登箕山而问许由焉。”于是恍然,杜老微词闪烁地所谓“陈思”的“君子”的那“之心”,就是这个“臣汉”“之心”了。看这事更“玄”不是?
这也许是“求之过深”罢。说曹楝亭必有此心,则凿;然而,说杜苍略必无此意,则固。他们之间的对话,本也难讲,不过目送飞鸿,会心不远,大嚼则味尽矣。但是要看看楝亭的“对牛弹琴”诗,清湘大滁子竟亲笔大书于自己的画幅上(此画今藏故宫博物院);要看看楝亭给姚后陶的诗:“雄心作达深杯见,老眼题愁素纸空。”给洪防思的诗:“称心岁月荒唐过,垂老文章恐惧成。”给赵秋谷的诗:“海鸥自狎原无主,芦燕辞秋更不还。”给马伯和的诗:“义熙老尽江门柳。”过恒河的诗:“恐是秦时避世人。”他自已,常是在交游中体味到“感兹风雨交,得遂鱼鸟性”,常是“鹦鹉巢中感寄生”、“羞入金瓶伴牡丹”,常是感叹“哀鸣尔何为?纵步不能移”(咏病鹤)。他“服官愁过日,识字悔终天”,“卧护江湖晚,馀生任举最”,自觉是“回翔几触抨弓怒”、“雨虐风欺到白头”,因而切感“身世悲深麦亦秋”。——我们就可知道,要真正深刻地了解他,并不容易。说曹楝亭如“索隐派”所解于雪芹的是有“反满复明”的思想,那也许是个笑话;而把他只看作满洲豪华公子、八旗达官贵人,则诚恐又失之太简单。这是个复杂的题目,这里“话”不清。重要的是,楝亭的这种思想,实予雪芹以深切的影响,他“胸中”的“魁垒郁勃”,正紧紧地关联着雪芹的“胸中磈礌”。
八、悬香和掉云
乾隆二十六年的冬天,敦敏访雪芹于其村居而不值,那时正是野浦寒云,夕阳欲落,山村阒寂,诗人未归,敦敏空对着柴门,在疏薄的晚烟暮霭中,怅然而立,不禁百感茫茫,写下了一首五言绝句,以志其荒寒寂寞之意。城郊中诗人们正是在这样地生活和活动着的时候,那朝廷上却也有另一种诗人在作另外的一种活动,因此并曾引起了一桩“诗案”。
“暮年晚遇,人亦谨愿无他”的长洲沈德潜,不肯老老实实地“在家食俸”,忽然异想天开,这年冬天,特地进京,把他选刻的《国朝诗别裁》拿给乾隆看,并且求为题辞,以邀光宠。沈德潜满以为自己在皇帝面前很得脸,不料却碰了一鼻子灰气。乾隆对他的“选政”大加吹求批评,连江苏地方大吏尹继善、陈宏谋都吃了挂累:为什么不好生看管着沈德潜“安静居乡”,“不至多事”!结果,沈德潜获得了“身既老愦”的考语,那部《别裁》,因“断不可为学诗者训”,也遭到了“命内廷翰林逐一检删、为之别白正定”的待遇。
沈老先生,不用说,是兴尽而返,就连我们此刻,也是为之败兴非常的,因为这部诗选,现在所能得见的,就只是经过如彼处理后的版本了,——不过也有了好处:我们却有机会看到,不但钱牧斋第一个恭遭“检删”,跟在他后面的许多诗家都荣膺“正定”,给我们留下了那个时代的文学史上的特种痕迹。
从这桩“诗案”回溯到七十年以前,也曾有过一桩“剧案”,那就是洪昉思的《长生殿》传奇所引起的一场轩然大波。赵秋谷、查初白,皆因此被累放废。这些诗人的遭遇,又引起了同时多位诗人的感怀吟咏,如《莲坡诗话》《两般秋雨庵随笔》等书所记,赵秋谷的“牢落周郎发兴新”,查初白的“摇手休呼旧姓名”,朱竹坨的“薏苡明珠谤偶然”诸篇,尤盛脍炙。只是有一首佳作,独独不见称引,向以为憾事(也是怪事);今录于此,聊当表白:
惆怅江关白发生,断云零雁各凄清。
称心岁月荒唐过,垂老文章恐惧成。
礼法谁尝轻阮籍,穷愁天亦厚虞卿。
纵横捭阖人间世,只此能消万古情。
我尝说,若是掩去了作者姓名和题目,说它是题品曹雪芹和《红楼梦》的诗篇,倒能令人相信,因为实在有些对景;可是这首诗本是雪芹令祖曹楝亭为洪、赵二人而作,见于《楝亭诗钞》卷四。沈德潜在他的《别裁》里,一共只收了楝亭两首诗,而这首就居其一,不能不说是有心和具眼。
然而,问题也出在这首诗上:翻开现在的《别裁》本卷二十,赫然在目,其诗竟如下作:
惆怅江湖白发生,断云零雁各凄清。
称心岁月荒唐过,垂老文章忧患成。
礼法世难拘阮籍,穷愁天欲厚虞卿。
纵横捭阖人间世,只此能消万古情。
我对《楝亭诗钞》的版本毫无研究——因为这部集子太难得,我只蒙朋友借给我一种拼配全集本,已是万分感幸,要想集合初刻、后刻各种不同本子作对勘,实在不能,只好盼望收藏专家来帮忙了;此刻所能说的则是:不管是由于内廷翰林诸公,还是由于沈老先生,乃至是由于楝亭诗集的改刊者,总之,这首诗之经过“正定”,是昭然若揭的了。“江关”之变而为“江湖”,显然是为了避免北朝庾信“暮年诗赋动江关”的麻烦;“恐惧”之变而为“忧患”,这理由就更不待讲;至于“世难拘”,反又比“谁尝轻”硬软不同——看来,这首诗的两种版本,分明是经过了不同“人次”的打磨,分别把某些“圭角”切磋得圆了一些,而由于小心未到,又各自保留了未曾磨净的一些“碍手”之处。
这样较为具体而“形象”地拈举这些,有用处吗?完全有的。我们读清朝人的集子,不能不“知有此事”,稍明其间的若干奥妙;而且,只有知了明了这些之后,才真正能体会,敦诚一再称道雪芹的“爱君诗笔有奇气”、“知君诗胆昔如铁”,并非闲文淡话,在那种时代,要想作诗而能“奇”,是必须有些“胆”才行的,骨子里是必须有点“铁”才行的。——雪芹的诗,他那种所谓“奇”,并不仅仅是“石破天惊逗秋雨”的那种意境之奇啊!
提起这句诗,不免令人想到,敦诚曾屡次说雪芹诗格是“直追昌谷”。我时常就想:敦诚的这一譬喻,是真正确切的吗?又怎样来证明它的是之与否呢?
曹氏祖孙,和李贺的关系是不可否认的。他家在北京的最早一所坐落贡院附近的府园里,有一处“掌大”的“悬香阁”(阁内可能是供着一尊魁星像,傍阁有桂树),这“悬香”一名,就是从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的第三句“画栏桂树悬秋香”而来;雪芹写小说到第三十七回,给探春安排了一幅笺札,札尾说:“若蒙××而来,娣则扫花以待。”空着的那两个字,使《红楼梦》版本校勘家很伤脑筋,因为各本中有的作“绰云”,有的作“掉雪”,有的作“踏雪”,有的又作“造雪”……结果,有些专家只好定为“棹雪”,这大概是以为探春所用乃雪夜扁舟访戴的故事吧?可是狄批早就说过:“今本改作‘踏雪而来’,却忘其为尝鲜荔、开秋棠时也!”(其实下句原有“扫花以待”,本身就说明其矛盾不可通了。)殊不知这也是由李贺而来的典故:其《忆昌谷山居》诗结句云:“不知船上月,谁掉(一作棹)满溪云。”雪芹正用此也。“掉云”,或将“云”妄改为“雪”,或将“掉”误写为“绰”;至于“踏”、“造”,更全出臆改。可见校勘红楼,只凭版本和猜想不行,还很需要点“杂学”呢。
楝亭集中也有确实是效昌谷体的作品,翻开《诗钞》卷一,第三题《梦春曲》,就是佳例。然而,所有这些,依然不能帮助我们判断,雪芹诗风到底是不是“直追昌谷”的。四十年前,有人评论雪芹的诗,说过几句话:“最可惜的是曹雪芹的诗现在只剩得‘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两句了。但单看这两句,也就可以想见曹雪芹的诗大概是很聪明的,很深刻的。敦诚弟兄比他做李贺,大概很有点相像。”这种论诗方法,倒有点“聪明”,只是不够“深刻”。而且,“单看这两句”,分明是宋人的家数和意格,这和李贺哪里“大概很有点相像”?若说,昌谷集中本没有多少七言律绝一类的体裁,不能作准为比,那么,《红楼梦》中诗词诸体具备,而那些古风歌行又何尝有半点李贺气味?若又说,那些诗,本是雪芹为小说人物而设的,出于摹拟声口,不足为凭,——我就要举前辈的诗替我辩论了:“心画心声岂失真:遗山高论失安仁;史编要是他人笔,宁比当家语意亲?”雪芹纵使聪明灵巧煞,要想完全掩藏他的原来的诗格,怕也不易,何况小说中的诗也并不全部是代人立言的。敦诚的比况,毕竟是“他人笔”啊。
雪芹诗草早已扫数亡佚了。必欲撮摩虚空、硬行揣测,较是量非,无乃“痴人说梦”。但依情理来推,雪芹在诗词曲的造就上,恐怕不能不受楝亭的影响,犹少陵之于杜审言。看看这一方面的一些线索,也不失为无法中之一法。
还是那句话:雪芹诗稿既亡,只好从他的惟一遗著小说中去寻些蛛丝马迹。惜春,贾氏四姑娘的芳讳,楝亭已曾用过了,在《续琵琶》中那本是蔡文姬的侍女之名;范石湖“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两句,为妙玉特赏的,却也在《续琵琶》中出现了,那是在《祭墓》一折由丑角李旺口中特特举出的;警幻仙姑飨宝玉以佳曲,第一句先唱了“开辟鸿濛……”,那是从楝亭“茫茫鸿濛开,排荡万古愁”两句而来;“无材可去补苍天”、遗在青埂峰下的石头,大概和楝亭的“娲皇采炼古所遗,廉角磨砻用不得”的想象和用意不无关系;绛珠和神瑛,则疑取自楝亭的“承恩赐出绛宫珠,日映瑛盘看欲无”;黛玉葬花,人们习惯引唐六如为来历,我看不能忘记楝亭早有“百年孤冢葬桃花”之句;“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固然和楝亭的“轻含荳蔻三分露,微漏莲花一线香”有渊源,其实就连“梦中咏白秋海棠”的题目也是见于楝亭集的;稻香村“好云香护采芹人”的对联,分明和楝亭的“夜香深护读书人”大有瓜葛;像“姽婳”一词,始见宋玉赋中,向极冷僻,而楝亭则已用于“姽婳如刺绣”句内;馀者,如楝亭“潇湘第一岂凡情”、“湘草湘云自有家”等句,断章取义,都隐隐约约对雪芹似曾起过一定的启发或联想的作用……
这些迹象,至少可以证明:雪芹对他祖父的遗诗非常熟悉,下过寝馈学习的工夫;连作小说时因为点缀细节之用都流露出了不少痕迹,那么,他的真正的诗格反倒会不受其深刻影响吗?
所以我觉得,从楝亭诗中大约可以窥见雪芹诗的若干风格意度——虽然我们自不能径认楝亭诗为雪芹诗。
楝亭诗又是怎样的路数呢?他在集子里曾有自道:“吾宗诗渊源,大率归清腴。”魏武帝曹公,似不能用“清腴”包纳,他大概是从曹子建往下数的意思吧?——这是颇值得注意的话。然而,这是概括,而非分析。四库存目提要倒有过分析,说楝亭诗是“出入于白居易、苏轼之间”。这种“分析”,又像康长素一见魏碑《张黑女》,就说东坡书法全由此出,好似内行,无如太陋,把事情看得过于简单凑巧了。毛际可为《楝亭诗钞》作序,不就明言“无论逐逐于历下竞陵,不屑闯其藩篱,即以眉山剑南争位置者,自先生视之,不啻如避秦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焉”吗?
毛际可的话,或犹不免大言欺人之嫌;说得最有条理、最中肯綮的,要算姜宸英的跋了,他一点不模棱地指出:“五言今古体,出入开宝之间,尤以少陵为滥觞:故密咏恬吟,旨趋愈出。七言两体,胚胎诸家,而时阑入于宋调;取其雄快,芟其繁芜。境界截然,不失我法。”这才真是分风劈流、甘苦有得之言,比四库馆臣之见高明多了。
不过,姜宸英的偏见也在“阑入于”三个字上现露了。论顺康诗坛,必须懂得“宋调”的意义和力量;“阑入”是不大能用得的。在那时,除了吴梅村等少数人,宋调可说是“基调”,连王渔洋也不能不说“耳食纷纷说开宝,几人眼见宋元诗”(其实渔洋诗貌似唐音,实质则亦宋调;故国之痛亦极深,而以“神韵”掩人耳目。此点俟识者定之);骂宋诗骂得最尽情的是朱竹坨,可是他作的诗却也正是宋体呢!
这是和时代有关系的。宋调,对清初诸家来说,已不仅仅是门户流派之分的那一层意义。以批点八股文章的独特的方式来寄托民族思想、爱国主义的吕晚村,和黄梨洲、吴孟举,大张旗鼓地选钞宋诗,更起了极大的作用。如果认为这种提倡只是一种流派之见,而忽略了其间的另有政治目的,诚不免买椟还珠之憾。大约吕晚村看到“百首以上则易厌”的那种肤廓的唐音(明人死学唐音的恶果),流弊已久,想要寻求足以胜任反映当前社会现实、抒写爱国思想内容的途径,在彼时自然就只有归到“十首以下为难入”的宋诗上去。这诚然是时代为之。楝亭和那些“宋调”大家无不深有交谊。——因此,如果说明楝亭诗“阑入”了“宋调”,就不应当使用惊讶的语气,更不应该以遗憾的口吻而出之。
“雄心作达深杯见,老眼题愁素纸空”,这种千回百转、千锤百炼的宋调,正是楝亭的擅场,深沉老到,叹为独绝。朱竹坨评他的诗:“无一字无镕铸,无一语不矜奇:盖欲抉破藩篱,直窥古人上穴下交奥,当其称意,不顾时人之大怪也。”说得极中要害,是内行话。——我以为,若把这种评语来移赠雪芹,大概也相当恰切;雪芹两句遗诗,已备见镕铸矜奇之致,敦诚不也正说雪芹诗是“直追昌谷破篱樊”吗?从楝亭而窥测雪芹,或不致全属捕风捉影,想求侧面的参考线索,恐怕要在这里着眼。
当然,雪芹的经历和处境和楝亭又大不相似了,雪芹的“胸中磈礓”,自不能全同于楝亭的“胸中”“魁垒”;他另有他自己的“奇气”和“诗胆”了。吴敬梓身后,犹有《文木山房集》遗于世人,雪芹连这也没有。其故何哉?若说雪芹穷,自己刊刻不起,那么吴敬梓的集子难道不也是有赖于方嶟的“遽捐囊中金”才能“付之剞劂”的吗?试想,雪芹既亦有至友敦诚时时为之资助,敦诚又如此赏爱其诗,又如此嗟叹其身后“牛鬼遗文”无人收拾,分明有零落之忧——那么,他会忍于坐视其遗文散佚而徒作无益之悲辞吗?其中定然有故,我们于此等处正不可不用心以求之。
曹雪芹,作诗者诗胆可以如铁;敦诚,收拾遗文者却不一定有如铁之胆——我们也不能怪他,还是那句话,各人处境不同,所以,雪芹的富有奇气的诗,敦诚只引了两句,其馀的,设法为之传刻吗?会不会惹起大麻烦?大概他就不能不犹豫顾虑了。一句话,敦诚实在不敢传!
雪芹的诗就是这样湮灭了!——其实,八十回以后写巨变的小说稿(连末尾“情榜”都写完了),也正是由于同样原因而使脂砚斋不能往外传写了。——若是残损零散,为什么不是残至八十一回半或九十二回少尾巴?那缘故自是“可思”之至。
九、太祖舜巡
乾隆,对于康熙来讲,说不上够个“肖似”的子孙,却事事要“效法祖宗”,苦学他爷爷。长处学不来时,就会学来短处,把康熙学走了样。康熙在位六十年,所以他也六十年,这倒罢了;最奇的是康熙南巡六次,他也一定来个六次。康熙为什么要南巡?要说纯为玩乐游逛,怕就有点只知其一。他是为了治理水利,巡视河工,再则可以亲自访察东南半壁的吏治民情,着眼实是在于国计民生的大端。乾隆则不然。他的南巡,历史背景已与康熙时候不同,还要来上六次,没有别的,游玩“上升”为主要目的。看看乾隆南巡的铺张场面,穷奢极侈,斗富争奇,使他爷爷不禁“黯然失色”,这就可以明白其中的消息。他从老早就打主意的,歆羡姑苏风景人物,要往这“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去游赏一番。揽虎丘之夜月,聆采莲之艳歌。不料偏偏遇上了煞风景的大学士讷亲,奉命往浙江“查道”回来,竟然复奏说:“虎丘……实则一坟堆之大者”;“城中河道仄逼,粪船坌集,午后辄臭不可耐!”这下子,败了万岁爷的兴。这讷大人,虽然唐突西子,硬对“香菱”、“黛玉”的故乡失敬,却居然把乾隆的南巡推迟了十多年。
从明朝的那些皇帝比过来,从清代的这些皇帝比过去,令人实在不能不对康熙发生好感,这确实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若借用一下大鼓书的旧词儿,就是有道明君。到他那年代,河山舆地需要统一巩固,农工生业需要恢复发展,历史要前进,提出了这种要求,而他很好地完成了这个历史任务。他八岁登极,辅政的鳌拜贪霸专横,包藏祸心。司马昭之心虽然是路人皆知,可谁也莫奈他何。正黄旗的鳌拜,因为欲望无穷,在“圈地”问题上与正白旗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斗争。两旗夺权的现象,包含着前进与倒退的实质。结果,康熙用“童子侍卫”(满语“哈哈珠子”)计擒巨凶,——这时康熙才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而曹雪芹的爷爷曹寅在这件大事上也与有其功。康熙到二十岁刚过,就独排众议,毅然决然,扫平了三藩割据。在外患上,他击退了在东北方面越界侵略无恶不作的罗刹;在内部中,他粉碎了在西北方面破坏统一勾结外敌的准噶尔牧主头子的叛乱。……不必多举,只说这几件大事,在我们赤县神州的青史简册上,难道不应该记下康熙的(尽管是一位封建皇帝的)功绩?
可惜他老运不佳,两桩事使他意外伤心,终生抱恨:一是诸藩不肖,争位谋储;一是屡驾巡舆,劳民害国。——且莫小看了这两桩事。若说它们是大清国整个兴衰的枢纽,不免还有语病;若说它们是内府正白旗曹家荣枯的关键,却是了无疑义。
这就无怪曹雪芹和他的朋俦亲旧们在乾隆屡次南巡的岁月里,不禁时时想到康熙的屡次南巡,“心中多少忆昔感今”。
说到南巡这种“盛典”,它到底有多大“动响儿”?我们这些“草野”“细民”在今天恐怕想也无法想象,在这点上,我们连曾人大观园的刘姥姥也望尘莫及——因为她究竟“身临其境”,见识过一些偌大场面,我们却又“寡陋”万倍了。不过,也有小“过节儿”可以帮助我们想象。如今单表一件:皇帝南巡之时,别的随从执事,且不要讲,只是预备御膳用的牛奶一项,就要一队专船——并不是要装载这么多“罐头”、“炼乳”,却是要把百十只活的奶牛,随御厨运往,一同“南巡”胜地。这百十只奶牛一路上的“生活”,如何照料,多少标准饲品,多少伺候人佚,多少必要设备……就可想而知。我们哪里谈得到有“造化”综览全部盛典,其实只要能有缘分看一看这队御奶牛的势派,也足以归来夸耀乡里了。
夫如是,我们就也算得是尝脔知鼎,窥斑见豹,而不应该再为前人的某些说法所误——例如多少年前就有人主张曹雪芹写“省亲”乃是假此以写南巡云云(后来又有主张此乃借写曹寅长女平郡王妃“归宁”云云)。要说“省亲”那场面,在小说里固然算是很热闹的笔墨,而对刘姥姥和我们这些“草野”人等说来,也委实已经很了不起;不过要和南巡相比,那岂止小巫大巫而已,简直是千里万里;亦且一切略无相似之点,诚风马牛不相及也。只能说这些主张者于清代“朝章典制”一点也不清楚罢了。
当时中外人士记叙南巡的,也颇不乏其人。大清国的臣子们自不待言;连外国传教士也记下过他们的见闻大概:“在他(康熙帝)到南京的前夕,……他那时是骑在马上,他的侍卫在后面跟着,还有两千到三千骑兵;城里来迎接的,有拿军旗的,有拿绸制的旌旗的,也有天盖和万民伞,以及其他无数的装饰品。路上每二十步有一彩牌坊,布满了各种绸花,飘荡着各种丝带,凡是他要经过的地方,花团锦簇,富丽异常。路上的民众,也人山人海,拥挤不堪……”如果只看这,那南巡岂不正是“千载希逢”的旷典和盛事?岂不是“锦绣乾坤”“与民同乐”?
然而,另外也有一种记载,写出“巡幸”所至的那种实际内幕之一斑。试读一段:“山西抚噶礼,迎驾至庆都,并率百姓百馀人来邀请圣驾。百姓皆夜间露立;问之,云:‘票押,不敢不来!’轿顶及钩琐皆真金;每一站皆作行宫;顽童妓女,皆隔岁聘南方名师教习,班列其中。渠向予辈云:‘行宫已费十八万(两);今一切供馈还得十五万!’”这不过小小西巡而已。南巡如何?就不必再问了。至于所至之处,是否皆如“春台”之“熙熙”,那也可以另找证据。如今也引一段看:
孝感(熊赐履)才出,上(康熙)便卒然上观星台,众人奔挤上山,乱石嵯岈,予与京江(张玉书)相攀步上,通身流汗;上又传呼急切非常,既登,气喘欲绝。上颜色赤红,怒气问予云:“你识得星?”……上又曰:“那是老人星。”予说:“据书本上说,老人星见,天下太平。”上云:“甚么相干!都是胡说!”上怒犹未平,急传一钦天监;彼人(钦天监)在寓饮酒已醉,又传得急,放马归来,到山上,跌下来死了。——上犹责怒其迟,就有人说:“跌下马来了。”上云:“着烧酒灌。”哈哈驹子(即前回曾提到的那种“哈哈珠子”)附皇上耳云:“已死了。”
看看这种见证,约略可明:伺候南巡,并不是一件很好顽儿的把戏。
不过,康熙总还算是个好的,据说他听说那人死了,就“即时气平,言语都低了”云云。比皇上“刚强”几倍的,却是皇太子。
皇太子胤礽,聪明才干,极为康熙喜爱;皇帝凡有巡游,总要带着这位殿下,也为叫他历练一切,也为显他的本事。于是皇太子的派头就格外不同些。大家惧怕、奉承皇帝到十分,惧怕、奉承皇太子就到二十分三十分。当时一位道学家大臣私下里微词拟议说:“建储大事,须是讲究慎重为是。一立后,起居服物,一同帝制,到底不妥。故连仪注也要斟酌。”起居服物一同帝制了,别的那可更“不堪设想”,他甚至有权随便赏官爵给人。这位年富力强的候补兼实任的“少君”,那份气焰,驾越“天威”,足使大小臣工们谈虎色变。
行宫的供张,虽然圣训煌煌,力崇节俭,可是如果过于“草创”了,那就交待不了层层的随驾人员,尤其交待不了皇太子。江宁知府沧州陈鹏年,就因为先是不同意总督阿山借南巡供费增加赋敛,后是他所负责的行宫比不上别处的,就惹恼了不少人,都要杀他;康熙犹在为陈鹏年的性命踌蹰,皇太子却不点头,非取他脑袋不可。在这节骨眼儿上,康熙似乎就有点主不了儿子的事了。
当此“陈青天”命悬一丝的时刻,谁敢道个不字。说来令人难信:却有一位素与鹏年不和的曹寅,胆大包身,不顾一切,出来请免陈鹏年一死。在他后面的内兄李煦深恐惹恼了皇帝、皇太子,偷偷地拉他的衣服示意,不要捋须批鳞,甘蹈不测。这曹寅真是好样儿的!他回过头来怒问李煦,说:“你这是干什么?”请之益力。陈鹏年的一条命,竟因曹寅这种忘身的崇高精神而得救。无怪乎当曹寅出来时,江苏巡抚宋荦迎着他说:“君不愧朱云折槛矣!”
我们由这一件事,就看出了曹寅的风力人品,看出了南巡的真实情况,也看出了皇太子的威福势权。曹寅那时以江宁织造、两淮巡盐的身份,“赫赫扬扬”,“接驾四次”,“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他“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去“买这个虚热闹去”,这罪过他是犯了的。单是在扬州一处,“繁华无尽”,“锦绣瞒天”,“行宫宝塔上灯如龙,五色彩子,铺陈古董诗画无记其数”,就有诗人讽刺过:“玉皇闹里凝双眼,真说家馀跨鹤钱!”(小民们,实则是“役到淘沙”“卖尽婵娟”的。)曹寅每日要献御筵,进古玩,这里固然也有他的自愿,却也有他的“上官差遣,概不由己”的苦恼在。
“正式”供张以外,还不要忘了“一切供馈”的那个馈字。陪圣驾出京到江南来的,一层一层人,除了来开眼、享受之外,还有一项“外快”,就是都是要来发一笔不算太小的财的。平时内府一个笔帖式,派到南方去办事,地方大吏一馈就是六千两;一位户部侍郎被差去祭禹陵,便将浙江盐商诈骗“多金”。(其数定然可观!)这种行为是当时的“规矩”。当织造的,虽不比他人,却也另有烦难之处:除了皇帝不算,皇家的各位亲王贝勒,都把织造当作“江南私人银号”和“取货站”,不时向他索要银钱、东西、爱物,甚至要“人”——苏扬美女。这也成了“规矩”,相沿已久,以致沿到乾隆年代,皇帝恐怕所关不细,至于诫示亲王人等,不许恣意随时向织造处勒索钱财、采办物品。织造们此应彼付,都要酢酬,疲于奔命,哪一处打点稍不如意,马上就会有祸事临头,不知在什么“碴儿”上给按上几句话,不难家破人亡。
康熙的“皇子”们又特别多——他的四十位后妃嫔侍,共生了三十五位皇太子,序齿者二十四位——又都野心不小,奢欲很大,都要支使“家里人”织造,要东要西,办这办那。苏州织造李煦,后来“罪”发时,被鞫问出来的口供,有些残馀记录尚在:李煦自供用银八百两买女子五名送与阿其那(胤禩)。再看同案的赫寿,其家人王存供称阿其那派阎姓太监向赫寿取银二次:一次两千两,一次一千两——然而及至雍正揭露“朕从前即知阿其那自赫寿取银二万两,建造胤禵花园”之后,不但供称二万是实,二万之外又供出六千两。——此亦不过多少例子中的一个,九牛之一毛耳。
曹寅等人,每年官俸不过区区之数,而一亏空就亏出几十万两之多其故安在?那就是为“四次接驾”的“虚热闹”所累,再加上历年各式各样的“供馈”,使他们不能不摘东借西、妆神弄鬼,正有点像贾琏、凤姐夫妇所说的:“这起外祟,何日是了!”“我略慢了些,他就不自在起来,得罪人之处不少!”
在那世界里,小民们又该到什么地步呢?就便也引起那位道学大臣的话来对证:“朝廷一免江南银米,即二百万;自古无如此之多者。只是天地间却不见有宽裕润泽之气,是何缘故?”“国家免钱粮,动数百万,而民不感恩,民不受惠。想是官不好:上有法蠲,他有法敛;州县敛之以贡府道,府道敛之以贡两司,两司敛之以贡督抚,督抚又有交际及办差诸事:宛转归上,民穷日甚!今日泽州(陈廷敬)言其苦,几至泪下!此是国家元气。大臣愁饿死,殊非美事……”一派的微词可掬(虽然他们还只是站在一般地主阶级的立场来讲话的)。他还指出:“又民于平居无灾害时,休养生息,如人保养,不到病来。至有灾祲始谋赈救,却是有了病去医治。一般医得好也才得平常。毕竟教他平常壮实方好。”所以南巡时,竟发生过总督大人派官往库提银一万两,中途被盗劫去一桶的煞风景的事情。而康熙却“宽厚以豫大,丰享以驭国用”,自以为“国用充足,朕躬行节俭,今即因数次巡幸。用钱粮四五十万(实际远不止此),亦不为过”,以致“库帑亏绌,日不暇给”,而江南则“地方官备办供应,挪用公款,亏空甚巨;大吏惧挂吏议,责令赔补,敲骨吸髓,上下交困,仕者至视南中为畏途”。这后果的严重,到康熙五十年代,就现了原形,至令大学士张鹏翩专差察审此一公案。
张鹏翩不敢实话实说,一力支吾,倒是康熙自家心里明白,一口道破;张鹏翩颂圣之下,康熙接云:“朕非但为百姓,亦为大小诸臣保全身家性命也;钱粮册籍,皆有可考;地方官借因公挪用之名,盈于累百,馈送于人;若加严讯,隐情无不毕露,朕意概从宽典,不更深求。”因为他十分清楚,他自己才是这一案的主使人。据说,江南由此遂得“昭苏”云。曹寅、李煦,也正是在皇帝的曲意保全之下,这才得以把“戏”唱到康熙年代的最末期。
可是,祸机就也孕育其间。他们的保全者,被诸皇子气死整死之后,马上局面大变。雍正出乎所有人的意外,用阴谋手段篡取了大权,不认他老子和弟兄们的账。于是他们所作的孽,就全部着落到奴仆们的头上。
所以我说:“且莫小看了这两桩事。若说它们是大清国整个兴衰的枢纽,不免还有语病;若说它们是内府正白旗曹家荣枯的关键,却是了无疑义。”而曹雪芹等人的“心中多少忆昔感今”,那实际内容又是多么丰富而复杂,——只有“凤姐儿”之流,才会只从“说起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我偏没造化赶上”(即所谓“赶不上繁华”论)一点来着眼吧?(1962年1月—9月《光明日报》)
【全文完】
—————————————————————
联系微信:hao757851413(左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