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与武侠小说的危机
古龙与武侠小说的危机 (2014-05-17 20:42:57)
标签： 文化
我曾经非常爱看古龙，除了几部极为稚嫩的早期作品外，几乎把他全部读完了。这种喜爱多少有些感激的成分在里面。最早读完的是金庸，对武侠小说的胃口一下子被撑大了，可是从金庸过渡到其他二、三流的武侠作家，其间落差太大，根本没法适应。那种寂寞心境，真个儿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拔剑四顾心茫然。就在这时候，谢天谢地，古龙走进了我的视野，暂时地解除了我阅读的饥渴。
当时对古龙确实很佩服。金庸算是把武侠的各种套路都写到了极致和尽头，连他自己都翻不出新花样，只好搁笔。能在金庸之外，另辟一片新天地，岂不是需要比金庸更高的才情和毅力？古龙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当然知道哪些地方是绝对不能同金庸竞争的。他的策略是：避实就虚。在古龙的小说里，一切都被虚化了。有一条真理不可不知：虚即是玄。而任何东西只要一玄，味道就来了。中国画的“空白”也就是这个意思吧。所以，有人说古龙西洋化色彩浓（暴力啦、色情啦、悬念啦）。错了。古龙是最中国化的，他最懂得东方文化的真髓。陆小风学的是八卦掌还是形意拳？不知道。我们只知道他对付任何东西（拳头、刀剑、暗器等等）都只用两根手指轻轻一夹，只知道“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形容这两根手指的速度”。其他的东西，你自己想去吧。所以古龙重在写意，而且是大写意，而非工笔（像白羽、平江不肖生这样的就是典型的工笔）。
古龙就是凭着这手写意的绝活把一些大高手的气派写活了。像李寻欢，刀即是人，人刀一体，超凡入圣的武功中焕发着伟大人性的光辉。这就是一流武侠小说作家比二三流武侠小说作家高明的地方。对互相敌对的真正的高手，古龙一定要在他们的生死相拼之外写出他们之间的相互的尊敬与理解。古龙写反面人物，不仅超过梁羽生，甚至在某些方面也超过了金庸。《血海飘香》里的妙僧无花，杀人如麻，但风度气质俱是极品，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而且深得佛门三昧，临死前仍作拈花微笑状，给人这么一种感觉，似乎真正的高手是注定要超越善恶的界限的。比较一下《天龙八部》中的鸠摩智，前面光彩照人，最后灰头土脸，不能全始全终。岳不群也是如此。
可是问题也就出在这里。古龙的小说很“空”，很“轻”，也很“薄”。这些年来，我还会常常把金庸的作品拿出来随便翻翻，往往会从翻起的地方一直看到结尾。可是古龙的东西，第一遍很好看，第二遍是无论如何看不进去了。如果说金庸小说情节发展如沧海横流，则古龙营造的是一座座空洞无聊的迷宫。奇则奇矣，其实花招也就是屈指可数的那么几手。无非是计中计，加上永不停息的“逆转”。古龙自我抄袭的地方太多。写人恐惧，则必定要呕吐；
刺客杀人之前，瞳孔一定要收缩；女人一律是笔直结实修长的两腿，男人挺拔，一定“像一杆标枪”，等等。古龙的句式是美的，如诗，如散文。但如果老是一句话就算一段，也真叫人吃不消。
我曾经听一个把中国画看得极精的老先生说，他看来看去，看了几十年，后来八大什么的都不要看了，或者说是看穿了，最后还是觉得工笔有意思。我对绘画完全不懂，但对老先生是很信任的，相信他的话一定有一些道理在里面，至少是有某种针对性，当然很多人听了会很不高兴。就文学而言，懂工笔、善白描的人是越来越少了，肯老老实实在细节上下苦功夫的人是越来越少了。今天，阿猫阿狗都会搞一些天马行空的胡涂乱抹，写到哪里算哪里，并美其名曰“即兴”、“抽象”和“写意”，甚至是中国传统空白美学和后现代解构的完美结合。
在武侠界，这就体现为“古龙体”大行其道，势不可挡。一直到今天，我们看看国内的主流武侠杂志，看看“榕树下”的武侠专栏，再看看这几年颇受好评的一些武侠写手，那种浓烈的古龙味道简直是迎面扑来，无所不在。可以说，今日之武侠界，已经是古龙的天下了。这实在是很令人沮丧的一件事。古龙作为一种风格是令人赏心悦目的，但作为唯一的一种风格，那就太让人倒胃口了。填补了金庸之后的空白，古龙功不可没，可是使中国武侠小说走上空洞化、单一化的道路，古龙又难辞其咎。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因为古龙的小说容易模仿。为什么古龙的小说容易模仿？因为古龙的小说很“空”，很“轻”，很“薄”，不需要太多的生活积累，不需要人生的历练，不需要丰厚的文史积累，不需要真实的细节，甚至连武功套路招式都不要了，只要一些玄而又玄的“无招胜有招”，一些无休止的分行写作的对话就可以了。这是很讨巧的。但是如果武侠全部都是这样的话，那就会越来越苍白、单薄下去。
比较一下金庸吧，他是实的，厚的，重的，就像“降龙十八掌”，需要多少年深厚的内功的底子，学起来是很不容易的。不要说别人模仿不了，连他自己都难以为继。学金庸是太困难了，但正因为如此，我们更需要金庸。写作最高的境界当然和武功一样，是开天辟地，独创门派，走自己的路。但是如果火候不到，退而求其次，一定要模仿的话，我倒宁愿大家一齐去模仿金庸。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最容易学的，也就是最不应该学的；最难学的，就是最应该学的。我们的古人还知道“顺之则死，逆之则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