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木寡言不寡情
溥侗,号西园,清光绪七年封镇国将军,是位典型的满族公子。好古董,传世的《平复帖》即他家的藏品。好园林,曾看中言菊朋庭院中的一株树,便与言菊朋商量,能否出让。言菊朋云:“我没打算卖树,你如果十分喜欢这棵树,我就送给你,可是你怎么挪走?要是移到你家种下去不活,那不是白饶吗?”据朱家溍《记溥西园先生》载:“当时西园先生向护国寺悦荣花厂请来一位种树人,经过与种树人研究,提出了具体办法:需要五个年头的工夫,第一年先在树的北面挖下去,切断这一面向外伸延的根,用木板插进泥土中作截断,然后仍旧把土埋起。以后每年做一面,第五年做树根下面,到第六年才可以起动,连根带泥用草席、草绳包起来,运到另一个地方种下去,可以保活。后来就是照这个办法做的。据说在言家运出的时候是拆了一段墙,到西园先生家也是拆墙进去的。这株树确实活了。”
为了一颗树而不惜代价,痴也,非溥公子这样的不能为。后来,张伯驹为收藏《平复帖》,千金散去,也痴也。为移活一棵树,先后花费六年功夫,今人不可想象,盖一幢楼也花不了这么长时间。
俗谚曰:“腊月二十三,打发灶君上了天,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割块肉,二十七杀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日贴挂门神包饺子。”以前不解,古人何以如此的拖沓,如此的不讲成本效益,一天只做一件事,何不同时交错进行?这几件事只需一两天时间,即可全盘搞定。后来才感悟到,若是只争朝夕,见缝插针,虽然还叫过年,但却省略了年里内涵文化的咀嚼,于是年只会越过越索然无趣。过年非目的,过年其实就是在过年的过程。昔时一位进京赶考的举子,跋山涉水,一路前行,其间会演绎出诸如西厢记、女驸马之类的故事来。若是今天,飞机空降,从南到北,从北到南,时间节约了,劳顿免除了,但路途的景色也不可能再有领略,景色里的灵感也不可能再催生出什么锦绣文章。从我居住的城市到北京,自高铁开通后只需三个小时即可抵达,但到达目的地后,在宾馆几百元一夜的房间里,或闲看着与在家时一样的电视节目,或凑到一处打着与家中一样无聊的扑克牌。曾有一年春上入川,一觉醒来,车过秦岭,满目的油菜花已使人生出几许如诗的朦胧思绪来,阴天里的那个场景,意外得能让人忘却所有的疲劳。栽树如养子,须从小开始,培育的过程,时光是情感的养分,足以享受。路途也是个培育的过程,培育者亦情感。
或许在忍痛割爱的言菊朋看来,溥西园已够浮躁的了,干吗不自小培养一棵树苗呢?在溥西园看来,一颗树已活了几十上百年了,何以五六年的功夫也不等?《世说新语·言语》载:“桓温北征,经金城,见年轻时所种之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时下,大树进城已成常态,虽又是搭棚,又是输液,但成活率还是不高,且与周边环境糅合不成一体。天不从人愿,只因人有违天意。树木寡言不寡情,寡情者人也。
严复曾表示:“中国民品之劣,民智之卑,即有改革,害之除于甲者,将见于乙,泯于丙者,将发于丁,为今之计,唯急从教育上着手,庶几逐渐更新乎!”孙中山答曰:“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君为思想家,鄙人乃执行家也。”严复治国欲从小树栽起,而孙中山则要移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