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主义_传统与现代

　　　　北京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5期(总第167期)

人文主义:传统与现代

杨寿堪

(北京师范大学哲学系,北京　100875)

　　摘要:西方哲学的人文主义传统,经历了人文科学、人文主义、人道主义和人本主义(人本学)四个阶段。现代哲学人文主义的涵义发生重大变化,反对传统的主体主义,关注人的现实生存处境,从非理性到合理性。同时,针对传统的人道主义和马克思主义,出现了当代人道主义的三种理论形式。

　　关键词:人文主义;主体主义;合理性

　　中图分类号:I30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0209(2001)05-0092-07

一、西方人文主义传统

“人文主义”一词,英文为humanism,中文有多种译法,不同时代,不同的人又有不同理解,很难找出一个使哲学家们普遍同意与认可的定义,正如英国哲学家A·布洛克指出的:由于humanism这个词意义多变,“使得辞典和百科全书的编纂者伤透脑筋。”[1](P2)

humanism一词在古代未出现过,但我们可从这个词的思想渊源和演变过程来阐释其意义,这称之为“Thehumanismtraditioninthewest”(西方人文主义传统)。这种传统大体来说,经历了四个时期,有四种不同的称呼和涵义。

古代希腊重视教育,教育一词希腊文为paideia,它来自希腊文paispaides,意即儿童或男孩,因此paideia可译为“教化”。当时学校教育包括七门学科:语法、修辞、逻辑即辩论(称三学科);算术、几何、天文、音乐(称四学科),统称为人文科学。它是对人类知识作统一系统的叙述,对人的演讲、辩论提供语言知识、逻辑技巧和思维能力的训练。到了罗马时期,著名学者西塞罗在拉丁文中找到一个与paideia的对等词humanitas。中世纪,七门人文学科成为学院固定的主要课程,为学习神学、哲学、法学、医学和自然科学的学生的发展开辟了道路。可见humanism的原始意义是指人文学科的教育,使人的身心得到全面发展和训练。在这个意义上,humanism译为“人文科学”与中文意思更为贴切。

14世纪兴起的以意大利为中心、很快波及整个欧洲的文艺复兴运动,是一次人类思想解放运动,它标志着人类自我意识的觉醒,文艺复兴的思想家以文学、诗歌、戏剧、绘画、音乐等艺术形式,反对基督教神学统治,反对上帝主宰一切,主张以人为中心,歌颂人的伟大、 收稿日期:2000-07-24

作者简介:杨寿堪(1933-),男,广东省紫金县人,北京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

人的创造力和人的价值,以及对未来美好世俗世界的向往。他们留下许多不朽的作品,成为人类重要的精神财富。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先驱、诗人但丁的伟大诗篇《神曲》,无情地揭露了教会的黑暗、腐败,描绘了人类如何从迷惘中经过无数的苦难与考验,最后达到人类的天堂——至善的境界,这是歌颂人的不屈不挠的伟大精神,以及对人类美好生活的向往。另一位文艺复兴的杰出作家薄伽丘的短篇小说集《十日谈》,通过讲故事的形式,塑造了商人、手工业者、农民、高利贷者、贵族、僧侣、诗人、艺术家等不同身份、等级和不同职业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展现了广阔的社会生活画面,反映了丰富而又复杂的人间世俗生活,是一部以人为中心的现实主义作品。文艺复兴“最伟大的戏剧天才”莎士比亚不朽名著《罗密欧与朱丽叶》,通过一对男女之间的崇高、坚贞不屈的爱情的悲剧,既是对人性和美好爱情追求的尽情讴歌,同时又是对封建世家的残酷的无情鞭鞑。通过上面的分析,我们看出,文艺复兴时期humanism主要是指以人为中心,通过文学、艺术等形式体现人性与人文精神,因此,译为“人文主义”,与中文意思相吻合。但这里需要说明,humanism一词当时并没有运用于文艺复兴,直至1808年德国教育学家F.J.尼特哈麦尔在一次探讨关于古代经典文化在中世纪教育中心的地位辩论中首次使用humanism这一术语,1859年乔治·伏伊格特在《人文主义的第一世纪》(Thefistcenturyofhumanism)中第一次把humanism(人文主义)运用于文艺复兴。

近代启蒙时期著名代表人物兼政治家、思想家、哲学家为一身,就哲学理论来说,他们一方面继承了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思想,另一方面他们又不只是一般停留在对人的伟大与价值的赞美与颂扬的言辞上,首先表现在从哲学理论高度论证人的主体性。从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康德在理论理性领域的“哥白尼式革命”、实践理性领域的人的自由意志,到费希特提出的“自在的人”使命的最终目标是实现自由地按照自己固有规律驾驭一切非理性的东西,都是强调人的主体性的意义。其次更为重要的是他们从人的“自然本性”或“天赋人权”,论证人的自由、平等、博爱的天然本性。在他们看来,人生来就是平等、自由的,这是人的本性,是天赋予人的权利,谁都无权剥夺。正如卢梭所指出的:维护自由、平等权利,就是维护自己做人的资格,维护人的道德价值;反之,放弃自己的自由、平等权利,就是放弃自己做人的资格,使自己行为失去全部道德价值,因此人的自由平等权利是不能转让出卖的。他主张人性本善论,认为人生下来不仅有自我保存的自爱本性,同时还具有同情心和怜悯心,即博爱本性。他们还把“天赋人权”,作为资产阶级反对封建统治,建立资本主义“理性王国”的精神武器和政治纲领。综上所述,从近代启蒙思想家、哲学家的论述中,humanism一词应译为“人道主义”、“人性论”比较准确。“人道主义是指这样一种思想:它以人自身为中心,提出有关人的最终本性的问题,并试图在自身的范围内来解决这些问题,就此而言,人道主义思想意味着人的修养、人的自我培育、自我发展丰富的人性。”[2](P1)

19世纪初德国哲学家费尔巴哈直截了当地提出了人与自然当作他“新哲学”、“未来哲学”的研究对象,“我的学说或观点可以用两个词来概括,这就是自然界和人。”[3](P523)由此他建构了“人学”、“人本学”。首先,费尔巴哈的“人学”是针对黑格尔思辨的唯心的理性主义哲学,把哲学研究从抽象思辨概念转向现实的人。他说:人本学的任务,“就是将哲学从`僵死的精神’境界重新引导到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精神境界,使它从美满的神圣的虚幻的精神乐园下降到多灾多难的现实人间。”[4](P120)他认为,黑格尔思辨的理性哲学不仅没有对人的价值与尊严以应有的阐明与肯定,而是相反,用“理性”为神学的合法性作论证,为上

帝的存在找到一个避难所,使人重新陷入理性神学的牢笼之中。费尔巴哈从“人是自然界的产物”出发,认为人不是抽象理性的人,而是具有感性、欲望的人。“人的最内秘的本质不表现在`我思故我在’的命题中,而表现在`我欲故我在’的命题中。”[4](P591)其次,费尔巴哈以人本学代替神学,以对人的崇拜代替对神的崇拜。他提出神是人本质异化的理论:当人以感性、个体的本质异化为自然事物时,便产生多神教(自然宗教),当人“类”的本质异化为一个对象时,便产生一神教(基督教)。可见,不是神、上帝创造了人,而是人创造了神、上帝。神学之秘密就在于人本学,神的本质之秘密就在于人的本质。可见,在费尔巴哈那里humanism一词,应译为“人本主义”或“人本学”,与另外一个词anthropology可混用。

二、现代哲学人文主义涵义的重大变化

从19世纪下半叶开始,西方哲学进入现阶段,humanism的涵义也随之发生重大变化,形成了与传统哲学不同的特征。

反对传统的主体主义(人类中心论)　在西方近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建立与发展过程中,人们逐步形成了根深蒂固的观念:物质财富视为社会进步的唯一的标准,以为物质财富愈多,社会愈进步。由此重视科学技术进步,强调人的主体能动作用,以求人类向自然界攫取更多的物质财富。正如弗洛姆指出的:人类依靠理性的力量、科学的力量,建造了一个丰富的物质世界,这是应该引以自豪的。“然而,现代人却感到心神不安,并越来越困惑不解。……人创造了种种新的、更好的方法以征服自然,但他却陷入这些方法的网罗中,并最终失去了赋予这些方法以意义的人自己。人征服了自然,却成了自己所创造的机器的奴隶。他具有关于物质的全部知识,但对于人的存在之最重要、最基本的问题——人是什么、人应该怎样生活、怎样才能创造性地释放和运用人所具有的巨大能量——都茫无所知。”[5](P132)而且由于人类对自然界贪得无厌的开发和掠夺,结果随之而来便是自然界对人类的“报复”,生态危机日益严重,资源日趋匮乏,严重威胁着人类自身的生存。面对这种严峻形势,现当代哲学家围绕人与自然关系问题进行哲学反思,从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和伦理观出发,对长期来占据哲学论坛的主体主义——人类中心论,群起而攻之。他们强调要改变关于伦理道德的传统观念,伦理道德不是人类的“专利品”,应扩展到人之外的自然界的事物。自然界的一草一木同人一样,都享有合法生存的权利,都要受到法律的保护。人任意捕杀动物,随意滥砍花草树木,无节制掠夺资源,不仅是违法的,而且也是不道德的,应受到社会的谴责。这就是当今时代兴起的生态伦理学。从海德格尔“人不是在者的主人,而是在的看护者”,到德里达反“逻各斯中心主义”、福柯“人之消亡”,都贯穿着一个中心:反主体主义,即反人类中心论。由此有人认为现代哲学反对人本主义,反对人道主义,显然这是一种误解。这点海德格尔在《论人道主义的信》作了这样的说明:如果按传统来理解人道主义,“在此种意义之下,《存在与时间》中的思就是反对人道主义的。但此所谓反对的意思并不是说,《存在与时间》中的思投到人道的东西的反对方面去了而赞成非人道的东西了,维护非人道了且贬低人的尊严了。”[6](P102-103)

关注人的现实生存处境　现代哲学家在人的问题上讨论与关注的中心,已经不是关于“人性是什么”、“如何理解人的本质”此类的问题,而是与“现代人的处境”相关的问题。当然这不只是哲学家关注的问题,而且也是政治家、思想家、社会学家、经济学家和科学家等

所关注的问题,只不过是哲学家是从哲学理论思维的角度去阐述这一问题罢了。

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在《新人道主义的条件与可能》一文中写道:现代人陷入了可怕的处境:“现代的人,切断了他们与过去之间的桥梁。现代人只顾眼前,让自己纯然听命于一时处境与偶然遭遇的摆布。”现代人的生活背景或场面,“看起来好像是一个堆积破烂的摊子。”

这首先是因为现代技术及其对劳动方式、劳动组织和社会秩序所产生的后果。现

代技术虽然给现代人的生活和工作提供了优越条件,但却失去了农业与手工业时代的充分人[7](P43-44)情味,而且人永远重复一种劳动,人成为机器的零件,今天的人已经丧失了自己。其次是由于在政治机器的统治下,人类正走“一条陷入于无底深渊的道路。”在这种政治机器里,好像只是一些无情的官僚主义的公务人员在办理例行公事;人仿佛是一张纸,仅仅一分证明书,身份证,判决书,等级划分件,就能使人获得幸福或使人遭到灭顶之灾。

海德格尔晚期著作《林中路》从更深一个层次论述人的处境问题。他在《世界图像的时代》一文指出:从笛卡尔到尼采的形而上学的历史,就是人为主体,世界为客体、对象,人力图征服世界的历史,这也是主客两极化的发展过程。世界成为图像,成为对象、客体,并不是从来就存在,也不是永恒的现象,而是在新时代处在人支配之下,所出现的独具的现象。“世界成为图像,与人在存在者范围内成为主体,乃是同一个过程。”“对世界作为被征服的世界的支配越是广泛和深入,客体之显现越是客观,则主体也就越主观地,亦即越迫切地突现出来,世界观和世界学说也就越无保留地变成一种关于人的学说,变成人类学。毫不奇怪,唯有在世界成为图像之际才出现人道主义。”[8](P89)按照《林中路》全书的意思,这里说的“人类学”(Anthropologie)意指“人类中心论”。到了技术完全统治地球的今天,这种人的主体主义(人类中心论)达到了顶点,如果让人的主体一味膨胀,作为客体的世界将被主体所吞没,结果人毁灭了世界客体,同时也毁灭了人自身。“在以技术方式组织起的人的全球性帝国主义中,人的主观主义达到了它的登峰造极的地步,人由此降落到被组织的千篇一律状态的层面上,并在那里设立自身。这种千篇一律状态成为对地球的完全的(亦即技术的)统治的最可靠的工具。”[8](P108-109)所以今天谈人的本质是什么,那唯一正确的界定就是:人是存在的守护者。使人与存在的关系是“亲在”(Dasein)建立人与世界的和谐关系,这样,人才能真正成为人,才更本质地成为人。

《人是谁》(WhoisMan)一书的作者,美籍哲学家、神学家赫舍尔认为:我们从人出发来研究、思考人,就应该从人的处境去研究人,“人是谁”这个难题是人处境的产物。所以当我们研究人时,最重要的不是“人性是什么”、“人的本质是什么”这类的问题,而首先是人的具体处境是什么的问题。在赫舍尔看来,以人为研究对象的哲学不是起源于好奇、惊异,而是起源于人的苦恼、困惑和焦虑等处境。忘记人的处境,就是忘记“人是谁”这个根本问题,就是忘记了哲学的源头和哲学本身。人生在世总是生活在苦恼与困惑的处境之中,一种困惑与矛盾的处境消失了,另一种困惑与矛盾的处境又出现了,人的困惑、矛盾的处境不可能一劳永逸地解决;但是问题在于当今时代人的处境面临空前的困境与灾难。他说:“奥斯威辛事件和广岛事件之后,哲学再不能依然故我。某些关于人性的断言被证明是虚有其表,被打得粉碎。长期以来被认为是常识的,到头来是乌托邦主义。哲学要想切合时宜,就必须给我们提供生存的智慧。……不仅应该在学术报告厅里,而且应该在看到死亡集中营的囚徒时,在看到原子弹爆炸的蘑菇云时,考虑到人的问题。”[9](P12-13)

从非理性到合理性　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标志着传统理性主义时代的结束,开始了以强调非理性为特征的人本主义思潮的时代。这种思潮打破长期统治人们头脑主客对立的形而上学二元论,以及旨在追求极终的实体或本质的先验论;使人从神圣的普遍性、整体性、统一性的重压下解放出来,强调人的多样性、个体性、特殊性,强调人的意志、欲望和人的本能冲动的作用与意义;把人从抽象概念编织起来的苍白、单调的世界,引向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情感世界。从叔本华的“生存意志”、尼采的“酒神精神”、柏格森的“生命哲学”、新黑格尔主义者人的“神秘主义”,到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等等,都说明非理性主义思潮的确成为当代人本主义哲学的基本特征。但是随之而来却出现了极端的多元性倾向,绝对个人自由主义和绝对自我中心主义泛滥。同时,对客观世界、人类社会历史是否有客观规律可循?人类社会如何维系?人类如何掌握自己命运和预见社会的前景?如此等等问题,等待非理性主义者的只能是悲观主义、消极主义与虚无主义的回答。

面对现代人本主义哲学的非理性主义的问题与困惑,有的哲学家提出“合理性”的哲学理论,颇为引人注目。德国当代著名哲学家、法兰克福学派重要成员哈贝马斯在《交往行为理论》一书中指出:当今哲学正朝着一种合理性的理论奔去。的确,从非理性到合理性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当今人本主义哲学的走向。以哈贝马斯为代表提出的“合理性”理论,既不同意非理性主义,也区别于传统理性主义。认为合理性哲学不像传统理性那样把理性作为实体性的结构和逻辑演绎,而是看作构成现实人的理智的东西,是人克服情感作出明智判断与选择的能力;合理性是人的一种后天需要得到开发、培养和锻炼的潜能,这种潜能充分展现的时候,人才算现实的最高存在,人才是自由的。合理性哲学反对理性操纵和决定一切、人是理性的工具,主张现实的活生生的人作为一切问题的出发点,在人自身中寻找合理性的标准,因而人类的需要、利益、幸福构成合理性哲学的唯一根据。

三、现代哲学的人道主义几种理论形态

现代哲学的人道主义与传统的人道主义有很大不同,其中一个突出的特点,是在围绕和针对传统的以人为中心的人道主义、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进行的,或是明目张胆地加以攻击和反对,或是以自己学说和主义加以“补充”、“修正”;或是以“阐释”、“解释”的面目出现。从而产生了现代哲学的人道主义三种理论形态:以神为中心的人道主义,存在主义人道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

新托马斯主义代表人物、法国著名哲学家马利旦提出一种所谓新的人道主义,即以神为中心的人道主义,其矛头直指以人为中心的人道主义和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马利旦认为自从中世纪结束以后的近代世界,人觉醒过来,渴望人的地位、权利和尊严得到恢复,从而提出以人为中心的人道主义。但是,一方面在基督教世俗化过程中,虽然也给人类带来了光辉的成就,但却单单忘记了人本身;使世界分裂为二,“现代世界的一个最严重的毛病是二元论”[10](P416),即基督教世界与世俗世界分离,神圣的东西与世俗的东西分离。世俗的东西属于社会生活、经济生活和政治生活的范围,完全是受肉欲规律的支配,其结果与福音愈来愈不能生活在一起,这个世界“逐渐变成一个徒托空言的世界,一个名义上的世界,一个没有发酵的死面饼子”[10](P414),造成现代社会的罪恶与人类的灾难。另一方面资本主义社会以功利主义为最高准则,促使个人的主观能动性去征服自然界,以攫取物质财富;人们整天

考虑和从事的是一种辛苦的发财致富的工作,致使他们“生活在符号当中,靠符号过日子”,完全失去了“存在感”,也就对神圣的“爱”失去了感觉。马利旦歪曲和攻击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社会主义人道主义),他认为,在马克思主义那里,物质条件、经济因素对上层建筑起决定作用,以为物质的因果性孕育“革命意志的精力”,一定会引导人们走向共产主义社会,从而使“真正的人、人道的人成了这个噬人的巨大偶像面前的牺牲品。”[7](P390-391)

马利旦提出的以神为中心的人道主义的基本特征是“人在上帝身上的复权。”[7](P386)无论是在基督教世界里,还是在世俗的任何制度世界里,都要使人与上帝联系起来,因为人来自上帝,人性是上帝所赋予的,只有在上帝那里人的地位才能得到恢复,人的权利与尊严才能得到保证与尊重。这也就是使人皈依上帝,接受神性感化,“使人敞开胸怀接受神性的降临”,把神性和福音酵素渗透到人的灵魂和世俗生活结构。这种人道主义以“圣徒”为典型,并通过“圣徒”的援手来实现。马利旦认为这种新的人道主义根本目的是重建基督教文化。在他看来,一个新的基督教时代行将到来,“这个时代将是一个使分裂了的东西取得协调的时代。”[10](P415)即将世俗的东西与基督教的东西,科学理性与宗教信仰协调起来,在基督教的人生哲学指导下的基督徒社会,以新的民主主义,反对极权主义,是多元式的,不同哲学派别、宗教信仰和血统的人们,为世俗社会的共同任务和共同幸福通力合作。

以法国哲学家萨特为代表提出的存在主义的人道主义,是当代哲学中颇有影响的一种人道主义,它是以存在主义哲学去阐释人。这种人道主义的基本意思是:“人经常超越自己。当人在投出自己、把自己消融于自己之外的时候,他就造成了自己的存在。另一方面,人之所以能存在,乃是由于追求超越的目的。人,处在这种超越境界内,注意于仅仅和这种超越有关的事物,他就是处在这种超越的心腹或中心。除了一种人类的宇宙、即人类主观性的宇宙外,无其他宇宙。结合超越性和主观性,即我们所谓的存在主义的人道主义。”[6](P359)萨特认为,存在主义有两种:一是基督教徒的存在主义者,二是无神论存在主义者,这两种存在主义者的观点根本区别就在于:前者主张本质先于存在,后者则主张存在先于本质。在有神论的存在主义者看来,当上帝创造人的时候,他首先就确切知道他是要创造出什么样的人。上帝心中关于人的概念,可以比作制造家心中裁纸刀的概念,上帝按照人的概念和一定技巧创造了人,正如技术家按裁纸刀的概念与一定技巧制造裁纸刀一样。与这种看法不同,无神论存在主义者认为,人作为世界的存在者,在未接受任何概念予以规定之前,他已经存在,即“存在先于本质”。这话的意思就是说,首先是人存在、露面、出场,后来才说明自身。因为人之初,只是一种存在,“是空无所有”,只是在后来按照自己的意志造就他自身,成为有具体规定性的人。萨特认为:人之所以能够按照自己“意志”选择、造就自己成为什么人,是因为人作为存在就是自由的。“人是自由的,人就是自由。”[6](P342)“存在先于本质”原理,不允许有决定论。这里萨特把人的存在与人的自由看作是一个东西,就是说,人的存在一定是自由的,这是因为人的存在是一种“虚无”。这里说的“虚无”,我们可以作如此比喻:人的存在就像一张白纸,人可以根据自己意愿自由地画各种图画。也就是说,只有“虚无”中,人的存在才能被造就成什么人,才能被超越。萨特强调当一个人进行自由选择的时候,要求对自己存在负责任,同时也要求对他人,对一切人负责任。

西方“马克思主义”者重视对马克思有关人、人性、人的本质和人道主义问题的研究,并从各自观点出发,在进行阐释中形成了现代西方哲学中的“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美籍

德裔法兰克福学派主要成员弗洛姆就是其中一位代表人物。他认为:马克思哲学的实质是关于人的解放问题。马克思的《经济学——哲学手稿》的核心就是现实的个人的存在问题,人就是他实际上呈现出的那个样子,人的“本性”呈现在历史之中。弗洛姆指出:人道主义伦理学“相信人的目的就是造就人自己(tobehimself),而且,达到这一目的的条件就是:人一定是为自己(forhimself)的人。”“人道主义伦理学的最高价值不是舍己,不是自私,而是自爱;不是否定个体,而是肯定真正的人自身。”[5](P134-135)如此说来,人道主义伦理学是以人为中心的,但这并不是说人是宇宙的中心,而是指以人的存在作为人的价值判断,这是说没有任何事物比人的存在更高,更具有尊严。弗洛姆根据上面的观点提出了他的善恶理论。他着力分析了人道主义伦理学的善恶观与权威主义伦理学(autheritarianethies)善恶观的根本区别。权威主义伦理学,由权威来规定人行为的法则和规范,善恶标准是以权威来裁决,服从权威是人的美德,是最大的善;不服从权威是最大的恶。人道主义伦理学,是由人自己制定人的行为规范,并受制于这些规范,人自身既是人行为规范的制定者,又是这些规范的执行者。它是以人自身的利益作为善恶的标准,即对人自己有益的谓之善,对人自己有害的谓之恶。伦理价值的唯一标准就是人的幸福。可见,人道主义伦理学的“善”与对人有益是同语义,恶与对人有害是同语义。善就是肯定人的幸福生活,展现人的力量,对人自身存在负责任;恶就是否定人的幸福生活,削弱人的力量,对人自身存在不负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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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manism:TraditionandContemporary

YANGShou-kan

(PhilosophyDepartment,BNU,Beijing100875,China)

Abstract:ThetraditionofHumanisminWesternphilosophyhasexperienced4phases,i.e.humanestud-ies,Humanism,humanizationismandanthropocentrism(anthropology).Themeaningofcomtemporaryphilo-sophicalhumananismhashadagreattransformation,whichemphasizesbeingagainstlivingsituationandelu-cidatesthetransitionofphilosophyfromirrationalitytorationality;atthesametime,tothequestionofMarx-ismandthetraditionalhuman-centredhumanism,thereappear3maintheoreticaltypesofmodernhuman-ism.

Keywords:humanism;subjectivitism;rational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