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如是说
豆瓣上的豆友发了一封邮件给我,要与我讨论博尔赫斯。他的论点是,没有人能真正理解博尔赫斯,尽管我们不断读他的书,耳闻他的轶事,景仰他伟大的人格,敬佩渊博的学识,但这些只会让我们距离他越来越远。他可能说的是对的,我们没人能理解博尔赫斯,毕竟他不是我们的同时代人,而且我怀疑,哪怕有一天我们真正理解了他,也没人告诉我们这种理解是正确的。换句话说,我们能理解谁呢,同时代人?身边熟悉的人?朋友、家人和爱人之间甚至都有隔阂生隙的时刻,何况一位素昧平生的人。哲学家用悲悯的口气说,人生而孤独。天地之间,人世之内,我觉得最好不要奢望别人能完全理解你,更不要信誓旦旦地告诉别人说,我什么都懂你。傻瓜都知道这是妄人之言,不足为信。对博尔赫斯来说,理解虽然是一种奢望,但是通过阅读之间的交流,两颗虔敬之心的碰撞,总有一个和谐的音符发出声音,这就足够了。
阅读作品是一种与古人最好的交流方式。在新近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博尔赫斯谈诗论艺》中,博尔赫斯谈到了古希腊人并不像现代人如此迷信书籍,他们宁愿选择述而不作,耳提面命的口头心授。所以那个时代最吃香的是演说家,最流行的是天花乱坠一般修辞术。在他们看来,书都是死的,而思想却是活的,如果把思想用语言写在书本上,无疑是一种对思想的束缚。当然现在看这些都已经不是问题了,书虽然是死的,但是如果我们阅读他,就会活过来。博尔赫斯在第一讲中就谈到了这个简单而有趣的问题:“究竟书的本质是什么呢?书本是实体世界当中的一个实体。书是一套死板符号的组合。一直要等到正确的人来阅读,书中的文字——或者是文字背后的诗意,因为文字本身也不过是符号而已——这才会获得新生,而文字就在此刻获得了再生。”这个时刻,是文字显圣的时刻,沟通了生者与死者,今人与古人,过去和现在,乃至两颗伟大心灵的交流与碰撞,追问与融合。
对博尔赫斯有个称呼我觉得非常恰当,我们称他为“作家们的作家”,那些博尔赫斯写下的书当然也可以称之为“关于书的书”了。没有比博尔赫斯更像作家的作家,也没有比博尔赫斯写下的书更像是书的了。在博尔赫斯的书中,他总是不停的提到他阅读过的那些作家,那些作家的书。我们这些喜欢博尔赫斯的人总喜欢说,“博尔赫斯曾经说过……”,而博尔赫斯在他的书中总喜欢说,“卡莱尔说过……”。当然,其中的卡莱尔可以置换成历史上曾经出现的任意作家的名字,知名的,不知名的,而且大多数都是不知名的。我们都以引用博尔赫
斯的话为荣,而博尔赫斯呢,他引用的,是我们闻所未闻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博尔赫斯仅凭他一个人的阅读,复活了西方博尔赫斯以前所有时代的无名和失落的文学史。而我们通过引用博尔赫斯,让历史活在了当下,活在了我们阅读与写作的语境中。因此之故,有理由认为,西方的文学史可以划分为“博尔赫斯之前”和“博尔赫斯之后”。
在《博尔赫斯谈诗论艺》的最后一讲“诗人的信条”中,博尔赫斯有意识地提到了他自己作家的身份:“我是把自己当成一位作家的。而身为一位作家对我究竟有什么意义呢?这个身份对我而言很简单,就是要忠于我的想象……我会写一些故事,而我会写下这些东西的原因是我相信这些事情——这不是相不相信历史事件真伪层次而已,而是像有人相信一个梦想或是理念那样的层次。”这就是说,作家依靠想象创造真实。也许你会用怀疑的眼光看待这句话:真实是一种存在,还需要想象来创造么?如果你不能理解这句话,我想你可以想象自己双目失明的感觉,那就是博尔赫斯存在的状态。他用一生的创作证明了这句格言是个不折不扣的真理。没有哪一位作家能比博尔赫斯更懂得想象的重要性。博尔赫斯曾说,我们写作时,不能写出想写的东西,而只能写出能写的东西。这句有些拗口的话是对那句“作家是依靠想象创造真实”的限定,把作家的想象从形而上的天空,拉回到了脚踏实地的地面。没有哪位作家比博尔赫斯更理解作家的身份,也没有哪个人能比博尔赫斯更了解自己。
以前的我说过一句自恃高明无比的蠢话:想要理解一个作家,一定要按照这个作家曾经思考的方式来思考。就像那句著名的犹太谚语,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米兰·昆德拉说,那是因为人类一思考,距离上帝的智慧越来越远,是思考中的人类愚蠢的模样让上帝发笑。思考的人类就如此愚蠢,而我还想当然地以为可以用别人的方式来思考,如果这种愚蠢的模样让上帝看到了,估计会捧腹狂笑不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