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
中国传统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
1、逻辑分析与辨证综合
中国哲学的各家各派有着各不相同的思维方式。一般说来,中国哲学家欣赏整体动态、辩证综合与直觉体悟的思维方式。但并不是说中国没有逻辑分析的传统。
孔子兼重学思,强调“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论语·为政》)。孟子提出“心之官则思”的命题,宣称“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孟子·告子上》)。《中庸》提出“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的为学五步骤。又说:“故君子尊德性而道学问,致广大而尽精微。”这都是肯定思必须慎,辨必须明,提倡细微分析。
儒家比较推崇“明辨”,即逻辑之学的是荀子及其后学。荀子主张形式逻辑的类推原则,倾向于对事物及其类别的确定性加以研究,有实证分析的认知倾向。
后期墨家比较重视分析方法,《墨子》书中所保存的《墨经》显示出墨家分析思维的光辉。墨家严格地确立了概念、判断、推理的逻辑程序和规则,《墨经》所指出的“故”、“理”、“类”的归纳推理和类比推理的步骤和方法,亦有精到之处。
名家对于分析思维也有贡献。惠施的“历物”十事,既表现了辩证思维,也表现了分析思维。公孙龙讲“离坚白”,所谓“离”即分别之意。
法家韩非也很强调分析性、确定性的认知方式。
宋明理学家中,朱熹比较注意分析。他曾讲学问之道云:“盖必析之有以极其精而不乱,然后合之有以尽其大而不余。”(《大学或问》)这就是兼重分析与综合。
中国传统哲学思维方式的缺点是分析方法的薄弱,但并不是完全没有分析思维。我们今天以西方的形式逻辑、理性思维方式、科学思维方法来改造传统的思维方式时,应当注意发掘中国古代已有的成果,重建精密化的语言指谓关系,开拓明晰的概念认知系统,使概念和观念确定化,建立分析的程序、逻辑的结构和论证推理的规范,避免语言、概念、观念、判断、推理的空洞、游移、不确定、不严密,避免忽视实证、实验中严谨的工具、步骤、方法,避免以情绪代替逻辑,将怀疑视为结论,把主观估计的或然的东西当做客观实在的必然的判断。更不能以某种“需要”来决定“事实”。夸大朴素辩证法的主管随意性,缺乏冷静、客观的科学态度和严谨、致密的分析方法,以价值判断代替事实判断,都与中国传统哲学思维方式的缺弱有关。
中国儒释道所推崇的整体、流动、当下体悟的方法,与面对现象层面的方法确实有很大区别。由于我们民族久远以来的生存方式,以及汉字语言等各方面特性的缘故,中国传统思维方式特别发达的是辩证思维和直觉思维。
辩证思维方式所强调的是整体、对待、过程、流衍、动态平衡。中国哲人观察宇宙人生,以一种“统观”、“会通”的方式,即着眼于天地人我、人身、人心都处在不同的系统或“场”之中,肯定各系统、要素之内外的相互依存、密切联系。人体小宇宙是一个有机联系的整体,天地大宇宙也是一个有机联系的整体。古代哲学以“统体”、“一体”,或者以“道”、“一”、“太极”、“大全”“太和”等表明这个整体。
以《周易》、《老子》、《大乘起信论》等为代表的辩证方法论模型,是“一物两体”、“一体两面”、“一心二门”、“整体——对待——流行”的模型,或者说是“二元对待归于机体一元”进而发展“两面互动”的模型。例如以易、道、天、太极、太虚为“一体”,以阴阳、乾坤、形神、心物、理气、翕辟、动静等为“两面”。此两面并不是均衡的、平行的或平等的。两面的相反相成,其动力来自这两面的不平衡。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反者道之动”、“阳中有阴,阴中有阳”、“动静无端,阴阳无始”等等,即不是把矛盾双方的对立看成是僵死的、绝对的,亦不是把矛盾的统一看成是双方的机械相加,或一方吃掉一方,而是在相互补充、互相渗透、互为存在条件的前提下,由矛盾主动方面对于被动方面的作用,从而构成新的均衡稳定、动态和谐的统一体。这个统一体又处在一个有机的系统之中。如道体即阳与
阴,相互作用,此消彼长。阳为主导,阴阳相反相成,合二以一,构成新的统一体。
承认内在矛盾推动事物发展,承认“分一为二”与“合二以一”是一条长链中的不同环节,肯定事物即是涵盖了肯定与否定的辩证过程,使这一思想模式具有有机性、整体性、系统性和连续性。这是一个弹性很强的诠释模式和思想架构。这种整体综合的方式,如果能以前述分析思维为基础,则将更加具有科学性和现代性。
2、直觉体悟
《周易》借助于具体的形象符号,启发人们把握事物的抽象意义,崇尚观物取象、立像尽意的思维方式。《周易·系辞传》有:“夫象,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卦象是《周易》的骨骼,舍象则无《易》。借助卦象,并通过象的规范化的流动、联结、转换,具象地、直观地反映所思考的客观对象的运动、联系,并借助六十四卦系统模型,推断天地人物之间的变化,这种思想方式渗透到中医和中国古代科技之中。道家主张“得鱼而忘荃”,“得意而妄言”(《庄子·外物》),魏晋玄学家王弼提出“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妄言”(《周易明象》)的命题,表明了中国思维穿透语言,领略语言背后之象,进而穿透形象而领略其背后之意蕴的特点。
中国儒释道三家都主张直觉地把握宇宙人生之根据和全体。儒家的道德直觉、道家的艺术直觉、佛家的宗教直觉,都把主客体当下冥合的高峰体验推到极至。中国哲学认为对于宇宙主体,不能依靠语言、概念、逻辑推理、认知方法,而只能靠直觉、顿悟加以把握。
道家认为,心灵的虚寂状态最容易引发直觉思维。因此,人们要尽可能地摆脱欲望、烦恼和困扰,保持心境的平和、宁静。而要使直觉思维真实呈现,则离不开默思冥想的“玄览”。老子主张“涤除玄览”。“ 涤除”即否定、排除杂念,“玄览”即深入静观。这是在高度精神修养的前提下才具备的一种思维状态。庄子主张“心斋”、“坐忘”。 “心斋”即保持心境的虚静纯一,以便直接与道契合。“坐忘”即心灵空寂到极点。忘却了自然、社会,甚至忘却了自己的肉身和智慧,物我两忘,浑然冥同大化之境。
儒家孔子的“默而识之”,孟子的“不虑而知”、“不学而能”的良知良能,荀子的“虚一而静”、“大清明”,张载的“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朱熹的“豁然贯通焉”,“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陆九渊的“吾心”与“宇宙”的冥契,王阳明的“致良知”,都是扬弃知觉思虑,直接用身心体验宇宙终极的实在,达到对道德本体之契合的一种境界或方法。
佛家更是强调一种精神性的自得和内心的体验,彻见心性之本源。禅宗的参究方法是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心而行,无念为宗,触类是道,即事而真。不执著外物,言行纯任心性之自然。禅宗的顿悟成佛,排除语言文字、逻辑思维工具,主体直接契入客体,与客体融合为一。这种思维活动的过程与结果是只可意会而不能言传的,有赖于每个人自己体悟,别人只能暗示、启发,而不能替代。
超越逻辑祛除言诠,止息思维,扫除概念,排斥分析、推理诸理性思维活动,精神内敛默然返照,当下消解了主客、能听、内外、物我的界限,浑然与天道合一。这种思维状态即“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当下得到了对于生活和生命,对于自然世界和精神世界之最深邃的本质的一种整体的、综合的洞悉。但这是在多次反复的理性思维的基础上产生的。没有理性思维的铺垫,这种灵感或顿悟性就不可能出现。
这种思维方式特点是主体直接渗入客体。主体对于最高本体的把握,不是站在生活之外作理智分析,而是投身于日常生活之中的一种感性体验,以动态的直接透视,体察生动活泼的宇宙生命和人的生命,以及二者的融汇。只有切实的经验,与自家身心交融成一体的经验,设身处地,体物入微,才能直接达到和把握真善美的统一。这种体验或证会,暂时破除了对于任何语言、思辨、概念和推理的执着,但绝不是说这些思维工具是微不足道的。恰恰相反,没有理智分析的素养,也难于把握最高本体。
这种思维状态、思维方法,又是一种境界,一种智慧。它可以是道德的、艺术的或宗教的境界与智慧。儒释道共通的、最高的智慧与境界,是彻悟最高的存在。人的安神立命之道、人的终极关怀发生了问题,不是因为他没有科学知识、专业技术,而是因为他失去了悟性正智的作用,掩蔽了人的真性,生命理性不能显发,生命和宇宙的真相无法洞悟、契合。本体与现象二分,上界与下界悬隔,偏见的执着,知解的纷扰,常常会妨碍我们从总体上把握宇宙人生的全体意义、全体价值和全体真相。
从哲学思想方法而言,我们应看到,直觉与理智代表同一思想历程之不同阶段或不同方面,并无根本的冲突。当代世界哲学的趋势,在于直觉方法与理智方法的综贯。直觉方法一方面是先理智的,一方面又是后理智的。先用直觉方法洞见其全,深入其微,然后以理智分析此全体,以阐明此隐微,这是先理智的直觉。先从事于局部的研究、琐屑的剖析,积久而渐能凭直觉的助力,以窥见其全,洞见其内蕴之意义,这是后理智的直觉。直觉与理智各有其用而不相背。没有一个用直觉方法的哲学家而不兼采形式逻辑与矛盾思辨的,同时也没有一个理智的哲学家而不采用直觉方法及矛盾思辨的。所以东西方思维方式并不是绝对的直觉与理智的对立。我们要善于把东西各自的形式逻辑、辩证思维、理性方法、直觉方法等综合起来,为现代化建设服务。
3、知行动态统合
知行关系问题是中国哲学家特别重视的问题之一。它所涵盖的是理论理性与实践理性的统一。中国哲学家偏重于践行尽性,履行实践。古代哲学家的兴趣不在于建构理论体系,不是只把思想与观念系统表达出来就达到了目的,而在于言行一致、知行统一,自己所讲的与自家身心的修炼必相符合。他们强调知行的互动,即按照自己的哲学信息生活,身体力行,付诸行动,集知识与美德于一身,不断把自己修养到“无我”的境界。
宋元明清时期,知行问题的讨论渐趋成熟,广泛涉及到知行的先后、难易、轻重、分合及格物致知的方法与判断真善美的标准等问题。程颐、朱熹强调“以知为本”、“知先行后”。这里所说的知行,主要属道德范畴。“知行长相须,如目无足不行,足无目不见。论先后知为先;论轻重,行为重。(《朱子语类》卷九)朱子对于知行问题的根本见解是:从逻辑上讲,知先行后,知主行从;从价值上讲,知行应合一,穷理与履践应兼备。也就是说,知与行之间有了时间上的距离;要征服时间上的距离与阻隔,需要努力方可达到或实现。
王阳明提出“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传习录》上)。又说:“知之真切笃实处便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便是知。”(《王文成功全书》卷六)王阳明所说的见父自知孝,见兄自知悌,见孺子入井自知往救等,即是自动的、率直的、不假造作的、自会如此的知行合一,既非高远的理想,亦非自然的冲动,更非盲目的本能。即心即理,即知即行,如此直接、当下、迅速。王阳明虽反对高远理想的分而后合的知行合一,但他所持的学说,仍是有理想的,有价值意味的,有极短的时间距离的知行合一说。
明清之际的思想家王夫之批判地继承朱王,把知行统一建立在“行”的基础上,反对“离行以为知”,提出了“行先知后”说。王夫之批评王阳明的“知行合一”说是“不知其各有功效而相资”,批评朱熹的“先知后行”说是“立一划然之秩序”。也就是说,他强调的是知行的分而后合,肯定知与行各有功效。在此基础上,他仍然认为“知行始终不相离”、“相资以互用”、“并进而有功”。这样王夫之较为辩证地解决了知与行的关系问题。当然,王夫之所说的“行”,主要还是个人的“应事接物”,即道德修养、道德实践方面的内容。从根本上来说,他的知行观,还是理想的价值的知行统一观。
在朱熹、王阳明和王夫之的知行观中,我们可以知道,中国哲学家的行为方式是理想与理性的统一,价值与事实的统一,理论理性与实践理性的统一。他们各自强调的侧面虽有所不同,但把价值理想现实化,实践出来,而且从自我修养做起,落实在自己的行为上,完全出自于一种自觉、自愿、自由、自律,这是值得肯定的。
关于传统知行观的现代改造,首先应由单纯的德行和涵养性情方面的知行,推广应用到自然知识和理论知识方面,作为科学思想和道德以外的其他一切行为的理论根据。其次,这个“知”是理论的系统,不是零碎的知识,也不是抽象的概念,更不是被动地接受外界印象的一张白纸,而是主动的、发出行为或支配行为的理论。再次,这个“行”不是实用的行为,而应是严格意义上的社会实践。它是实现理想、实现所知的过程,又是检验所知的标准。
总之,在传统哲学中,“道、易、诚、仁、太极”等本体是超越的又是内在的本体。就人与世界的基本“共在”关系而言,在传统哲学中是通过天人、体用、心物、知行之契合来加以沟通和联结的。天人之间、形上形下之间,价值理想与现实人生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中国哲学由“内在超越”,使天道与心性同时作为价值之源,开掘心性,即靠拢了天道;落实行为,即实现了理想。
中国哲学的宇宙观念、人生智慧、思维方法、行为方式在现代仍然是全人类极其宝贵的思想传统和思想资源,是中国现代化事业的源头活水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