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诗_冲淡中有壮逸之气_探微_以诗人情怀为核心

98华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7年第4期

孟浩然诗 冲淡中有壮逸之气 探微

以诗人情怀为核心

! 孙学堂

(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山东济南250100)

摘 要:就诗人情怀而言, 孟浩然 壮逸 诗的典范不是∀望洞庭湖赠张丞相#, 而是∀自洛之越#∀寻天台山#。他的∀采樵作#∀万山潭#∀九日于龙沙寄刘大昚虚#, 表现了淡泊自足而又豪迈潇洒的情怀, 既冲淡又壮逸, 无论在他自己的诗歌中, 还是在盛唐诗坛, 亦或是在山水田园诗的发展史上, 都有鲜明的特色和不容忽视的价值。这些诗表现了孟浩然独特的超越体验, 在庄玄和佛禅之外别开新境, 使山水田园诗人笔下较为暗淡的人生归宿问题具备了敞亮的色彩。

关键词:诗人情怀; 冲淡; 壮逸; 豪迈潇洒

中图分类号:I206. 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1398(2007) 04-0098-07

今人论孟浩然诗, 经常征引 冲淡中有壮逸之气 的评语∃。征引这一评语, 往往是为阐明 冲淡 的孟诗还有 浑健 的一面。如陈贻焮先生征引这段话并举以例证之后说: 孟诗浑健一面往往被忽略, 稍加强调不无必要。但须指出, 冲淡仍然是它的主要艺术风格。 [1]104这大体可以代表人们对这一评语的理解。这样理解虽然也讲得通, 但将 壮逸 等同于 浑健 , 且将其与 冲淡 对立起来, 窃以为不尽恰当。孟浩然有几首诗, 表现他淡泊自足而又豪迈潇洒的情怀, 既冲淡又壮逸, 代表了他诗化人生的最高境界, 不但在他自己的诗歌里较有特色, 就是在盛唐诗坛, 在中国山水田园诗的发展史上, 都有不容忽视的价值。

收稿日期:2006-12-01

作者简介:孙学堂(1970-), 男, 山东邹平人, 文学博士, 副教授, 主要从事中国诗歌史研究。

∃就笔者所见, 此一评语最早出自元人陈绎曾∀诗谱#, 今人引用, 多转引于胡震亨∀唐音癸签%集评#(题作∀吟谱#),

或引自周履靖∀骚坛秘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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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中国古代的文学批评语境中, 冲淡 、 壮逸 等审美概念都有丰富的含义。至少可以将其分为两层:一指诗人情怀而言, 一指艺术风貌而言。艺术风貌以诗人情怀为根基, 但比诗人情怀更丰富多样:一种情怀之底色, 可以发为绚烂多彩之诗风; 而绚烂多彩的诗风的动人之处, 有时反不在诗人情怀之底色。署名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中有∀冲淡#品云: 素处以默, 妙机其微。饮之太和, 独鹤与飞。犹之惠风, 荏苒在衣, 阅音修篁, 美曰载归。 [2]203所描绘的这种境界, 是冲和恬淡的诗人情怀的艺术表现。孟浩然有一些诗, 如∀耶溪泛舟#∀秋登万山寄张

∀春五#[3]等, 语调安闲、语势和缓, 接近此种 冲淡 。而他的另外一些诗, 如∀宿建德江#

晓#∀过故人庄#∀夏日南亭怀辛大#等, 写日常生活中的本然之事与本然之情, 其动人之处在于感情的浑融流转、淡而愈浓, 殊不在诗人情怀之冲和恬淡, 而研究者如陈贻惞先生亦称之为 冲淡 , 便主要着眼于艺术风貌。

谈及孟浩然的 壮逸 诗风, 人们常举的典型例子是∀望洞庭湖赠张丞相#, 并将其等同于潘德舆所说的 浑健 , 或解释为 雄浑 、 雄壮 。窃以为这样理解落实了 壮 字, 却架空了 逸 字。如果陈绎曾的评语准确抓住了孟浩然诗歌的特点, 那么就可以说, 我们对孟浩然诗的把握可能还不够准确。

陈绎曾∀诗谱#中有 十四格 , 其中有 壮 、 逸 二格。他分别解释为:

壮:志气宏大, 手斡乾坤。

[4]351逸:飘然凌云, 想在尘外。

他的解释, 侧重诗人情怀。按其解释, 壮 指高扬自我、俯视万物的豪迈之气, 逸 指超出尘俗、倜傥不群的潇洒之怀。 壮 与 逸 结合, 既豪迈又潇洒, 让我们想到左思、李白的壮志、高怀。 振衣千仞岗, 濯足万里流 , 长风破浪会有时, 直挂云帆济沧海 , 便是 壮

(∀田园作#) 也是这样的气 与 逸气 统一的典范。孟浩然 冲天羡鸿鹄, 争食羞鸡鹜

名句。

按此种理解, 将 壮逸 等同于 浑健 或 雄壮 是不恰当的。∀望洞庭湖上张丞相#前两联雄壮之气凌跨古今, 但后半气调局促, 并无飘然尘外之情思。他另外几首堪称雄壮的诗, 都写得壮气有余, 逸气不足。

壮逸 更不能等同于感情浓烈。孟浩然有不少诗写仕进无缘的焦灼、羁留异乡的孤苦, 与自身不遇的现实未能拉开审美的距离, 感情愤懑低沉, 缺乏宏大的志气与十足的自信。如∀山中逢道士云公#说: 谓予搏扶桑, 轻举振六翮。奈何偶昌运, 独见遗草泽。既笑接舆狂, 仍怜孔丘厄。物情趋势利, 吾道贵闲寂。偃息西山下, 门庭罕人迹。

来就极为低沉, 正如李梦阳所说: 谓予 二句有豪气, 但接下 奈何以下, 其意怨 [3]72, 字里行间的怨情遮蔽了富有进取精神而又性情高洁的诗人本可能表现出来的壮逸之气。其他如∀岁暮归南山#∀岁除夜有怀#∀留别王维#等, 都写得深含怨愤, 虽感情浓烈却无壮逸之气可言。他还有一些诗写宴饮聚游的欢洽, 如∀襄阳公宅饮#∀同张明府碧溪赠答#等, 纵情享乐, 感情相当浓烈, 但同样缺乏 壮逸 的情怀。

就诗人情怀而言, 孟浩然诗中较为典型的 壮逸 之作, 首推∀自洛之越#:

皇皇三十载, 书剑两无成。山水寻吴越, 风尘厌洛京。扁舟泛湖海, 长揖谢公卿。且乐杯中物, 谁论世上名!

以傲岸为壮浪, 以放达为豪逸, 真有 手斡乾坤 、 飘然凌云 的气度。李梦阳即称赞此诗说: 何等气魄! [3]397其次是∀寻天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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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友太乙子, 餐霞卧赤城。欲寻华顶去, 不惮恶溪名。歇马凭云宿, 扬帆截海行。高高翠微里, 遥见石梁横。

第三联气象峥嵘, 凭云 、 截海 的诗人形象, 既豪迈又潇洒。

逸 指舒展奔放。比如就艺术风貌而言, 壮逸 所指似乎更宽泛。 壮 指浑厚壮大,

李白的∀蜀道难#∀远别离#, 杜甫的∀洗兵马#∀登高#等诗, 虽未直接表现宏大的志气和 想在尘外 的情怀, 但其风貌浑厚壮大而舒展奔放, 称之为 壮逸 未尝不可。人们把孟浩然那些风格雄壮或感情浓烈的诗泛称 壮逸 , 也是着眼于艺术风貌。

孟浩然的许多诗, 如∀耶溪泛舟#∀宿建德江#等, 素称 冲淡 而不够 壮逸 ; 另外少量的诗, 如∀望洞庭湖赠张丞相#∀送朱大入秦#等, 素称雄壮而不够 冲淡 。上举表现诗人壮逸情怀的诗, 或傲岸, 或横放, 也不能兼有 冲淡 之美。所以, 一般还是把陈绎曾说的 冲淡中有壮逸之气 理解为:孟浩然诗的主导风格是冲淡, 但也有并不冲淡(主要是 浑健 ) 的作品。这就是人们通常所理解的 冲淡中有壮逸之气 。

二

仔细品读孟浩然的诗, 我们发现有一些既 冲淡 又 壮逸 的作品。∀洗然弟竹亭#:

吾与二三子, 平生结交深。俱怀鸿鹄志, 昔有鶺鴒心。逸气假毫翰, 清风在竹林。达是酒中趣, 琴上偶然音。

∀送张祥之房陵#:

我家南渡头, 惯习野人舟。日夕弄清浅, 林湍逆上流。上流据形胜, 天地生豪酋。

过着放浪闲适的生活, 而以天地豪杰自期, 从这样的诗里, 我们可以读出诗人豪迈、潇洒而淡泊自足的胸襟, 冲淡与壮逸的情怀统一起来, 也可以说是 冲淡中有壮逸之气 。

这两首诗直接抒写诗人情怀, 在表现手法上稍显直露, 就艺术风貌而言, 淡 的特征还不够突出。孟浩然另外还有三首诗, 不但冲淡的襟怀与壮逸的气度得到了高度统一, 而且在叙写中寄寓情怀, 淡 的特色更为鲜明。其一是∀采樵作#:

采樵入深山, 山深树重叠。桥崩卧槎拥, 路险垂藤接。日落伴将稀, 山风拂薜衣。长歌负轻策, 平野望烟归。

其二是∀九日于龙沙寄刘大昚虚#:

龙沙豫章北, 九日挂帆过。风俗因时见, 湖山发兴多。客中谁送酒, 棹里自成歌。歌竟乘流去, 滔滔任夕波。

其三是闻一多先生提出 淡到看不见诗 这一著名论断时所举的∀万山潭#:

垂钓坐盘石, 水清心亦闲。鱼行潭树下, 猿挂岛萝间。游女昔解佩, 传闻于此山。求之不可得, 沿月棹歌还。

这三首诗, 都是写一个从出游到归去的过程, 其内容不但与现实功利无关, 而且看起来似乎与诗人的情怀也无关, 只是用淡然的语调叙写生活中的一个片断, 初读起来觉得感情很是平淡。但是反复诵读, 我们会觉得, 诗人在叙写之间所展现的自我形象, 隐然有一种潇洒豪迈的气度。

∀采樵作#一般视为写实性的田园诗, 并且作为孟浩然亲自参加劳动的证明。这样理解可能把此诗简单化了。将其与储光羲的∀樵夫词#对读, 很容易发现二者的相似性。不同处在于储诗比兴之义明显, 孟诗比兴之义若有若无, 可以理解为一种更为含蓄的象喻。顾璘即认为此诗 言外有意 , 并为之击节叹 好 [5]524。其言外之意是什么? 前六句构造出桥崩路险、日落独行的环境, 营造恐怖孤独之氛围, 而结尾写诗人 长歌负轻策 , 潇洒归来, 便有颇有几分冲破困境、睥睨万物的豪气。∀九日于龙沙寄刘大昚虚#后半抒写良朋不在之感慨, 虽则良朋不在, 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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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放声高歌, 感情一抑一扬, 结曰 滔滔任夕波 , 滔滔江水有时光流逝、人生多艰等多种意味, 一个 任 字, 表现了诗人的超越感, 可与陶诗的 纵浪大化中, 不喜亦不惧 (∀饮酒#) , 苏词的 一蓑烟雨任平生 (∀定风波#) 并看, 展现出一种潇洒闲放、豪迈旷达的风神。∀万山潭#的尾联写日西落、月东升, 诗人穷尽了遣玩的兴致, 乘着月色高歌归来, 这诗人形象, 既恬淡如乡间老农, 又潇洒如林中高士, 而那月光下回荡的清亮的歌声, 则又使人感到一种超然独立于万物之表的襟怀气度, 故沈德潜评之曰 不必深刻, 风骨自异 [6]卷一。

这三首诗, 都通过一个生活片段的叙写, 展现了诗人心境从不足到自足的过程。 采樵入深山 , 可理解为因不足而外求, 平野望烟归 便是经历过追求之后的归来。 客中谁送酒 是不足, 棹里自成歌 是经过自我超越获得的自足感。 游女昔解佩, 传闻于此山 , 诗人觉得当前境界有所不足, 于是去追寻那个更为的浪漫的传说, 这更浪漫的境界虽 不可得 , 诗人却在 求之 的过程中获得了精神的升华。

诗人的自足感完全是由他的歌声传达出来的, 这歌声既表现了他恬淡自足的情怀, 同时也打破了诗歌的宁静氛围:诗人在获得自足感的同时, 也迎来了一种高昂的兴致, 致使他不能沉默, 不能将自我完全融化在外部世界里, 而是要用歌声来表达他的自足和高兴。于是, 恬淡自足的诗人形象之上, 又增加了几分外向的、张扬的意味。

陶渊明的诗恬淡而自适, 采菊东篱下, 悠然见南山 , 人与自然达到了高度的和谐, 诗人表达了愉悦的情绪, 没有丝毫张扬的意味。王维的诗如空山无人, 水流花开, 连愉悦闲适的自我也尽数隐没在澄淡的境界里。∀竹里馆#写到了 弹琴复长啸 的诗人形象, 但以 独坐 、 人不知 反复把自己与人世隔开, 非但不是主体的张扬, 反而表现出向虚无敛藏的倾向。与他们相比, 孟浩然的高歌归去, 就有些横行阔步的张扬意味。

孟浩然这几首诗是典型的 冲淡 之作。从诗人情怀层面说, 其表现了诗人的超越境界; 从艺术风貌的层面说, 其所采用的叙写手法比直抒胸臆的手法更含蓄, 真是达到了 淡到看不见诗 的程度。然而在 冲淡 的外表下所潜藏的那种豪迈潇洒的气度, 那种带着兴奋的富有张扬意味的感情力量, 不能不让人感到 冲淡中有壮逸之气 这一评语是多么准确!

至此我们可以说, 陈绎曾所说的 冲淡中有壮逸之气 可作另一种理解:从诗人情怀的角度来看, 孟诗有的冲淡, 有的壮逸, 还有的兼冲淡、壮逸而共有之。

三

就诗人情怀而言, 冲淡 与超越追求、超越体验密切相关。而超越, 往往以理性反思为基础。读陶渊明和王维的冲淡之作, 我们常感受到其淡泊境界中的理性色彩, 诗人靠理性把自我与大千世界隔开, 找到一个心灵的安顿, 抒写淡泊自足的感情, 往往缺乏宏大的力量, 不能兼有豪迈潇洒的 壮逸之气 。孟浩然的独特之处在于, 他是一个非理性的诗人, 他的超越体验不是从反思而是从放任中获得。

孟浩然缺乏理性精神。友人蔡阿聪认为他始终未找到一个安顿心灵的居所, 在放纵感性欲望、特别是畅游山水的时候, 能够获得心灵的净化和精神的升华, 但这种净化、升华 不是一种理性上的体认 , 还处在一种感性的状态, 因而会情随事迁, 未能自主地对其心灵起调节作用 [7]。他的确抓住了孟浩然性格的关键所在。在孟浩然的诗歌里, 我们极少听到理性的音弦。像∀仲夏归汉南园寄京邑耆旧#算是写得较为理性的, 反思自己半生的所为, 在理性上认同了陶潜的选择。但这种反思是在 栖栖徒问津 归来之后面对失意的压力做出的不得已的选择, 是暂时的, 未能形成理性的调节身心的力量。欲进不能, 欲退不甘, 他的心情始终在矛盾状态摆动。当不能忘怀世情的时候, 他写出了一些悲情浓郁的诗, 为他的人生蒙上了一层悲剧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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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以为孟浩然的人生并不是悲剧性的。他无法以哲人的方式化解内心的矛盾, 却能够以诗人的方式品味生活的甘美。他的人生是诗化的。很多时候, 他处在感性的审美的境界里, 饮一杯酒, 钓一条鱼, 春朝初醒, 泊舟异乡, 他都能品味出生活中美的况味, 不遇的焦虑并不总是停留在他的心间。读他的许多诗, 我们感到情如醇酒, 悠远醇厚, 韵味无穷。

孟浩然一生几次进长安、几次至洛阳、几次游剡越, 学界还没有统一的看法, 但可以肯定他在不断征行, 绝非 闭门江汉阴 (∀秦中苦雨思归赠袁左丞贺侍郎#) 、静静地呆在他的涧南园。他的不断征行, 不能简单地等同于为功名奔波, 而是可以理解为生命激情的释放。王士源就说他 游不为利, 期以放性 [8]卷三百七十八。他的功名心虽然一度很强, 但与高适、杜甫等人相比, 他沉溺得不深。他到长安、洛阳, 初衷是求仕, 也曾结交贤豪, 百镒罄黄金 , 但 争食羞鸡鹜 , 还是时常要表现出超然的姿态, 缺乏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执著, 所以往往选择一个 高步蹑华嵩 超然姿态 拂衣从此去 。他的性格里有超越性的一面, 那不是理性之士淡泊自足的超越, 而是豪杰之士倜傥不群的超越。他诗歌中壮逸的感情力量, 便来源于此。

孟浩然缺乏深广的现实关怀, 在他一生的不断奔波中, 印象最深的不是外在的、客观的世界如何, 而是 征行&&&回归 这一过程中的希望与失望、凄苦与欢乐。除了不遇之感外, 游兴和乡情是他诗歌的主要内容。他经常写迷于前路的困惑和思念家乡的孤苦, 如∀早寒江上有怀#等诗, 情调十分低沉。但下面这类诗句给人更为深刻的印象:

行侣时相问, 浔阳何处边? (∀夜渡湘水#)

时时引领望天末, 何处青山是越中? (∀渡浙江问舟中人#)

行看武昌柳, 仿佛映楼台!

坐欣沿溜下, 信宿见维桑! (∀溯江至武昌#) (∀行出东山望汉川#)

或者表现征行途中向往前路的兴奋, 或者表现回归途中即将见到家园的欣喜, 兴致极浓。征行与回归, 可以说是孟浩然人生体验的核心。他总是怀着浓郁的兴趣和希望出发, 经历过一番感情的曲折变化之后, 又怀着对家乡的由衷怀恋欣然归来。他在不断的征行与奔波中释放激情, 家乡则成为他遭遇挫折、感受孤冷之后的身心归宿。

∀采樵作#∀九日于龙沙寄刘大昚虚#和∀万山潭#, 都可以视为 征行&&&回归 这一主题的缩影, 也可以视为孟浩然人生体验的缩影。这些诗采用了近似写实的叙述手法, 但 言外有意 , 带有比兴或象喻的性质, 浓缩了比所叙事件本身更为丰富的情感经历和人生体验, 令读者产生更丰富的联想。这些诗里的 归 、 去 、 还 , 既是写实的, 可以理解为 所发生的事:转身回家 [9]97。同时也是象喻的:高歌归去, 可以视为诗人面对于人生不圆满, 经历过追求并获得了超越之后的 归去来 。

当然, 诗人的超越体验还停留在感性状态, 与陶渊明经过理性选择的 归去来 不同。恰恰因为未经过理性的提升, 所以孟浩然的 归 带着更为浓郁的张扬性感情。他不是把自我与外界隔开, 像陶渊明一样躲进 方宅十余亩, 草屋八九间 , 或像王维一样构造理想中 空山 、 白云 , 而是坦荡、潇洒地归向现实中的家园。他的超越体验不具有逃避的性质, 而是直接面对现实的不圆满, 直接迈向超越的、和谐的心灵境界, 所以他的诗境既冲淡, 又壮逸。

四

上举几首既冲淡又壮逸的诗篇, 不但在孟浩然自己的诗歌里富有特色, 而且在盛唐诗坛, 在山水田园诗的发展史上, 都具有不容忽视的价值。

孟浩然的诗, 表现了诗人多样化的情怀与人生境界。∀耶溪泛舟#∀宿建德江#等诗冲淡有余而壮逸不足, 表现了诗人与物和谐的情怀, 代表着孟浩然诗化人生的最美的境界; ∀山中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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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云公#∀留别王维#等诗低沉愤懑、深含怨情, 既不冲淡, 也不壮逸, 表现了孟浩然内心的困惑与矛盾, 代表他人生非诗化的、悲剧性的一面; ∀自洛之越#∀寻天台山#等诗, 壮逸而不够

∀洗然弟竹亭#冲淡, 表现了诗人从世俗功利向诗化生活的迈进, 却尚未达到淡泊自足的境界;

∀送张之祥之房陵#将冲淡与壮逸统一起来了, 是孟浩然理想的诗化人生的直接表述。∀樵采作#∀九日于龙沙寄刘#和∀万山潭#表现了诗人在现实人生中超越困境的心路历程和最终达到的超越境界, 既淡泊自足又潇洒豪迈, 达到了 冲淡 与 壮逸 的高度统一, 代表了孟浩然诗化人生的最高境界。

盛唐人的人生态度普遍具有诗化的特点。他们有冲淡的情怀, 也有壮逸的情怀, 可是没有人在同一时间、同一首诗里把两种情怀统一得像孟浩然那样完美。王维长于冲淡, 李白长于壮逸, 孟浩然则很好地把冲淡和壮逸结合起来了。这是他的独特之处。

人们讨论山水田园诗的发展, 习惯于将其分为庄玄趣味和佛禅趣味两个阶段、两种类型, 前者以陶渊明造其极, 后者以王维集其成。笔者以为这种论断须加以修正。孟浩然的山水田园诗表现他诗化人生的种种境界, 表现日常生活中的本然之事与本然之情, 淡化了陶、谢的玄学意味和思辨色彩, 代表了盛唐山水田园诗从形而上的追索向现实人生回归的发展方向。他的几首既冲淡又壮逸的诗, 更能在庄玄和佛禅之外别开新境。他的这种境界, 经历过由不足到自足的超越而达到, 表现出一种直面现实、张扬主体的力量, 这种力量与建安风骨一脉相传; 最终达到的淡泊自足, 又可以视为陶渊明的嗣响。故陈绎曾说他 祖建安, 宗渊明, 冲淡中有壮逸之气 [4]362。同样表现超越体验, 他那种张扬性的情感, 与陶渊明、王维内敛性的情感不同, 使山水田园诗人笔下暗淡的人生归宿问题具备了敞亮的色彩。这是孟诗独到的境界。

这种境界, 似更近于儒家 浴乎沂, 风乎舞雩, 咏而归 &&&所谓 吾与点也 &&&的境界。后来理学家如朱熹等人在诗歌中表现的人生境界, 与这种境界颇有相似之处; 严羽说孟浩然诗 讽咏之久, 有金石宫商之声 [10]∀诗评#, 与这种境界也有关系。关于这些问题, 容以后详论, 此处不拟展开。

最后还须指出, 无论就艺术风貌还是就诗人情怀而言, 冲淡 与 壮逸 都有相对性。∀秋登万山寄张无#, 单独看是冲淡的, 但与王维那些更为澄淡、精致、秀雅的诗相比, 则显得主体性较强, 用笔较疏放, 超旷中独饶劲健, 神味与右丞稍异 [5]518。孟浩然那些以投入的态度写畅游山水的诗, 表现出畅茂飞扬的丰沛兴致, 与李白、杜甫、高适、岑参等人的代表作相比当然冲淡得多, 但与王维的禅意诗相比, 可以说相当 壮逸 。这样, 我们可以提出 冲淡中有壮逸之气 的第三种解释:孟浩然的许多诗感情基调是超功利的、审美的, 但还达不到绝对的冲和宁静、淡泊超然; 艺术表现上洗尽铅华, 不以精致雅秀取胜, 因而能让人感到有一种疏放的气度。孟诗的这一特征人们论述已多, 拙文也有论及[11], 兹不赘。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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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华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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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007年第4期严 羽. 沧浪诗话[M]∋历代诗话. 北京:中华书局, 1981. 孙学堂. 孟浩然诗情的浓与淡[J].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5,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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