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也是祖先
陈祖国:男,28岁,武汉市汉阳县柏林公社电影队队长。小说《我们也是祖先》是他的处女作。 二牯妈翻翻调调睡到五更天,还是抓心抓肝不好受。今天是农历七月十一,按本地老风俗,是敬祖先并祭“新亡”的日子。 五年前,因丈夫“新亡”,二牯妈曾张罗过敬祖先的事。那时,大牛儿还未参军,他表示反对。她泪一把鼻涕一把地数列了二牯爹的为人,算是作了一篇悼文,安慰了自己的心。今年春上,大牛捐躯于对越自卫还击战,一盒子提回来,做母亲的心哪有不碎的!昨天,她对读高中的三犊儿响口敬祖先,三犊又是一个横摆头。她忍不住嘴巴一扁,泪水夺眶而出,惹得三犊也眼泪汪汪的。一晚上,二牯妈想了很多很多,总离不开大牛和他爹的影子。 “呜——”低沉的汽笛声,从屋前的长江里传来。那船笛破晓的长鸣,好象在怀念那些开拓航道的人们,使它安全地绕过了暗礁……不行,还是要把他们和他们那里的长辈们,都接回来坐坐。她突然作出了决定,一个翻身下了床,挽着篮子上集去了。 中午时分,二牯妈把黑纱披在大牛和他爹的像框上,端端正正挂在中堂前,又在香几上点燃两支红烛,让蹿蹿的火光映照着他们。荤素齐备的菜肴,摆在堂屋当中的八仙桌上。她把自己的布置检查一遍,觉得还短缺了点什么,然后进房、开箱、翻找,从一个红布包里,取出两枚金光亮霞的勋章,挂在靠大牛一边的黑纱上。感到惬意之后,便喊三犊拿纸钱来。 三犊鼓着腮帮子,将一叠黄纸递了过去,仍旧坐在竹床上看他的高中课本。 二牯妈挪到香几前,虔诚地作了几个揖,随后点燃几张草纸,碎步放到大门口,嘴里喃喃地祷告:“……今天接你们回来……一点小菜,钱嘛,莫嫌少……他爹,一定带好我们的大牛。你们为我们造了福,子子孙孙记得你们……”一阵轻风吹来,纸灰翩然起舞。啊,都来了!她抹一把泪渍渍的脸,连忙进门,围桌烧纸,又是请坐,又是斟酒…… “泥巴砖头,呜——喔唔;泥刀灰斗,呜——喔唔”……随着一曲改编了的《拉兹之歌》,两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一唱一和地出现在门口。 后头的那个叫刘洛。他“虎爪”带勾,八字胡毛茸茸,望着八仙桌耸了几下鼻子,发现二牯妈脸色不好看,就对前头的甩了个响指,头一歪走了。前头的这个叫二牯。他提一把泥刀,坦胸露怀,脊背显得有点弯曲;他的眼神深沉淡暗,一头杂乱如草的长发,把脸面包裹得更加瘦小,微微挑起的嘴角,似乎对世间的一切都流露着轻蔑的嘲笑。 “嗬,敬祖先!”二牯走了进来,信手把泥刀往香几上一甩,一屁股坐在桌子上方,“走(地方音同‘祖’)先跑先,没有我先。”便大吃起来。 这二牯,原来不是这副模样。他文质彬彬的,见人总怯生生地笑。在学校,他是品学兼优的学生。只因爹一死,哥哥又接着参军,家里缺劳力,才提前下了学。 回家以后,他渐渐变了。开始是懒散,接着是无礼,后来常闹事。两年前,他被安排到公社建筑队。月月有几个活钱,他就抽烟喝酒,扯皮打架,样样都来。近一段,他与刘洛一伙粘得很紧。二牯妈心里急得慌,看见二牯和他们在一起便连捅带骂。 眼前,她看到二牯那大吃大嚼的样子,更是急得双脚跺地:“我的天!你……你怎么能这样,祖先们还没用哩!” “祖先,什么样儿,不就几个毛猴吗?”二牯轻飘飘地说。 “毛猴,你才是毛猴!看你这副长相!” “那太好了,我成了周口店的出土文物,不,是出土活物,无价之宝!”他搁下筷子,“可惜呀,真正的我——人,又值几个钱?” 二牯妈气得鼻子呼呼响。三犊看不过眼,放下课本接上了火:“人是值钱的。人类的祖先从爬行到直立,从愚昧到文明,经过了多少斗争,付出了多少代价。” 二牯变了脸:“哟嗬!好大的学问,还真象个上大学的料子*,明天你要是真的当了状元,我趴在地上当马骑,送你进京城。” “上不上大学无所谓,总不会象你,文明时代的‘返祖’猿人……” 二牯勃然大怒,顺手拿碗,劈头摔来;三犊头一歪,“咣当”一声,碗在墙上碰得粉碎。 “你这个畜牲!”二牯妈撵着二牯要打。不料身子撞在香几上,脚一滑,跌倒在地。泥刀从香几上晃掉下来,砍在她的太阳穴上,顿时鲜血直冒,昏死过去。 被抬进医院急诊室的二牯妈,躺在阴间与阳间的“三八线”上。人们围在急诊室门口,评说着“儿子打老娘”的新闻! “听说老娘敬祖先,儿子就‘敬’了老娘一刀。”*,事实与传说就是这样貌似神离。 “哦,反祖犯上。” “哼,早晓得生个这样的儿子,当初就该按死在血盆子里!” 二牯根本顾不上申辩和赌狠,他的魂已被他妈牵走,只盼医生早点卜出妈的生死。“幸亏伤口包得紧。”医生把二牯妈的脑壳重新“箍”好,“动脉砍破,准备缝合,要输血。”医生的语气意味着病人有救。室内的紧张空气,立即缓和下来。浑身筛糠的二牯,才感到天气热不可耐。 姓丁的女护士问了二牯妈的验血结果,急如流星地回来报告:“是A型。同型血浆无库存,O型的也不多了。” “A型?抽我的!”二牯抓起桌上的注射器,对准自己胳膊上青鼓鼓的一条,猛力扎了进去。丁护士“哎呀”一声,拔出一看,针头已在骨头上抵弯了。她不禁“喷啧”赞叹这小伙子的血气和勇敢。可是,待她定眼看看二牯,如同见到一堆散发着腥臭的垃圾,不无厌恶地拉长了脸。 二牯与丁护士,已经是老对头了。 那还是二牯退学的第二天,妈叫他上集去添几件干活的工具,顺便扯两件衣料。他脚摇自行车,哼着《革命青年志在四方》的歌曲,刚下大山口,就发现里程碑旁横着一个人。走近一看,竟是一个年龄与他相仿的农村姑娘,头在石碑上碰破了,伤势不轻。 前后无人。二牯把姑娘扶上车架,推到了县城医院。那天,也是丁护士值班,也说是要给姑娘输A型的血,也说是血浆无库存,他也是毫不犹豫地伸出了胳膊,经过化验,他的血也是A型。抽罢血,丁护士打发自己的孩子,拿来两个苹果,心疼地递给了他。二牯忸怩了一下,双手接了过来。 真是小巧遇大巧。姑娘的妈来医院看病,正巧碰上了。她向女儿问原因,姑娘说是被自行车撞的。她抓住二牯,有如凶猫捕了只活鼠,大喊大叫地闹了起来。硬说女儿是他撞的,只是怕人死了,保不住他的脑壳,才假惺惺地推来输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