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继承制度

如果将嫡长子继承制定义为嫡长子通吃，继承父亲的全部财产、爵位，那么中国严格意义上来说，不能算嫡长子继承制，按照儒家的“亲亲”理论，不能对兄弟、幼子过于凉薄，否则有失于孝悌之道，因此中国传统的继承方式为：嫡长子继承父亲的爵位，同时财产与兄弟均分，只是嫡长子要多分一点。

这就产生了一个非常好玩的现象：由于在财产上施行均分制，很容易因为分家产不均而闹官司，兄弟阋墙，这在中国古代并非孤例，如果我们翻阅历代史书当中的《循吏传》，会发现许多人被褒扬的原因正是因为他们的说教阻止了兄弟争产，缓和了关系，维护了孝悌之道，或者公平地处理了争产案件。后者比较少，因为儒家更加推崇人情的和谐而非无情的法律。

嫡长子继承家族爵位，而兄弟均分财产并非只有中国才有，罗马人同样在兄弟之中分割财产，亨利·梅因在其著名的《古代法》一书中谈到印度的继承权时也说：父亲的财产虽然由诸子均分，但“他所传下的政治官职或政治权利，几乎普遍地根据‘长子继承权’的规定而进行”。

如果我们对阿拉伯有稍许了解的话，也会知道阿拉伯人奉行份额继承制，《古兰经》规定男子得享受父母和至亲所遗财产的一部分，女子也得享受父母和至亲所遗财产的一部分，无论他们所遗财产多寡，各人应得其法定的部分。经文中所言的基本原则和就各类亲属在各种情况下应得份额的规定，构成“真主的法度”和不容修改的“定制”。

由此形成处分遗产的三大基本原则：(1)遗嘱处分遗产不超过被继承人全部净资产的1/3，按份额制处分遗产限于亡人净资产的2/3，法定继承人无权按遗嘱继承遗产。(2)分割遗产时，优先满足以女性亲属为主的份额继承人的权益，父系男性亲属参加余额的处分。(3)同一亲等的男子得2倍于女子的份额。

由于人类古代社会，普遍是血缘共同体，因此财产在兄弟/后裔中均分是普适性原则，这是一种本能，而政治上的官职、爵位由长子继承是因为财产是可被分割的，而爵位是不可分割的，所以爵位只能被一个人继承。

在爵位上选择长子继承制，往往是为了避免家族内部产生冲突，因为嫡长子最容易确定是谁继位，在技术上是最简便的方法，如果按照立贤原则，则很容易因为无法分别兄弟谁更加贤明而产生矛盾，更何况在宗法家族里，长子天然具有一定的权威，其在分割财产的时候也往往有多分割一部分的权利，这也是幼子继承制度往往比较罕见的缘故。

兄终弟及制被取代，也是因为容易产生继承纠纷，以中国为栗，商人是兄终弟及制，导致最后所有王族都有资格获得王位，而这很容易产生纠纷，周人吸取了商人的教训，因此推行宗法制和嫡长子继承制。无独有偶，春秋晚期的吴国，老国王想将王位给予幼弟季札，季札不愿意违背礼法，在国王死后王位传给了长子，长子知道父亲的心意，于是拼命作战，最后战死疆场，这样就可以让弟弟接位了，然而二弟、三弟皆如此，但季札还是不愿意继承王位，不得已之下，他的儿子僚继位，但是长子的儿子公子光，也就是阖闾，夫差的父亲不服，最后刺杀了僚。虽然老王的儿子都很贤明，但最后依然发生了动乱，这不能不使后人引为教训。

但兄弟均分是因为财产可以分割，如果财产和爵位一样不能被分割，那么完全意义上的嫡长子继承制度就出现了，据我所知，只有一个文明有这样的现象，那便是中世纪的欧罗巴。但欧洲走上这样的道路，并非刻意为之，而是一系列的路径依赖。

在实行财产、爵位均由嫡长子继承前，征服西欧的法兰克人同样实行爵位由嫡长子继承，而财产由诸子均分，郑寅达先生在《我国学术界对德国历史的若干认识误区》一文中指出：

古代日耳曼人中，只有汪达尔人实行“长子继承权”，而包括法兰克人在内的其他各部族，都实行一种起源于氏族制度的亲属所有制原则。人们普遍认为，包括国王在内的首领们具有某种神性和魔力，这种神性和魔力会均等地遗传给他的每一个儿子，他们只要在田间行走一趟，谷物就会丰产，他们能够听懂鸟语和兽言，他们在战场上是不可战胜的，前提仅仅是他们不要剪断自己的头发。因此，为了国家的繁荣与发展，王族应该兴旺发达，同时，具有神性和魔力的人应该全部参与统治。如果其中的一个或几个儿子被他的兄弟杀死，那只能证明他们的魔力还有所欠缺。

需要指出的是，法兰克人均分王国的原则，是暂时的分治，而不是永久的分家。其实际运作方法是：国王死后，王国领地平均地分给几个儿子治理；其中某个儿子死后，他所分治的区域再分给活着的兄弟，这样可以保证王国在最后一个儿子独自统治时重新恢复完整；最后一个儿子死后，已经恢复完整的王国再在他的儿子中间平均分配。如果仅仅站在王族的角度来看待这种继承制度，也许有其合理之处。在交通和通讯水平较低的当时，该制度诉诸于国王的每个儿子，动用全家的力量来维护王族的利益。然而它也有内在的脆弱性，一旦中间某些环节出现断裂，整个国家就会分裂。843年查理曼的三个孙子签订《凡尔登条约》，将帝国一分为三，形成了现在法兰西、德意志、意大利三国的前身。但不幸的是，在查理曼帝国家族分产的同时，是东方马扎人（即匈牙利人）、北方维京人、南方萨拉森人（即穆斯林）对欧洲不断进攻侵扰，这是欧洲最黑暗的时代，我们心目中的黑暗时代，就这个时代。由于无法抵御入侵者的进攻，查理曼帝国的王权粉碎，各王国破裂，形成了事实上的无政府状态，因为国王无法保护臣民，只能依赖各地领主抱团互保，修建城堡以抵御外敌，骑士制度和封建制度在这个时候正式形成。

而嫡长子继承制度开始出现，不同方面有各自的考量：

1、领主方面：

由于地中海商业被穆斯林阻断，贸易不发达，领主无力供养常备军（当时西欧与拜占庭的联系只能依靠经过俄罗斯的湖泊之路，因此当西欧处于黑暗时代时，俄罗斯商业高度发达，而当十字军东征打通商路以后，欧洲人的商业迅速繁荣开来，而俄罗斯则进入了黑暗时代），只能依靠附庸服从军役，来抵御外敌，因此如果附庸的土地被分割，那么就不能很好地为领主服军役。

2、从家族本身考量，有三个因素

①在上文已经分析过了，长子在宗法社会里拥有天然的权威，所谓长兄如父，哪怕是正常情况下分割财产也会多得一份。更何况，与选贤制和兄终弟及制相比，长子最容易被确定，最不容易产生争端。

②因为严格的一夫一妻制，以及医疗技术不发达，中世纪生育困难，死亡率相当高，哪怕是在东方宫廷，也未必子嗣能个个活下来，乾隆的女儿只有一半的生存率，宋仁宗一个儿子都没有活下来，不得不过继宋英宗。人寿命较短，并且信奉晚婚制度，而且贵族往往好勇斗狠，经常死于非命。这使得规则可能没有后裔可供继承，或者继承时未成年。

再加上当时的惯例是，如果附庸死之前没有确定继承人，有不同的继承人争产或者指定的继承人未成年，那么领主有权利对诸子进行监护，监护时期的收益归领主所有，并且继承人的婚姻由领主指定。领主很可能夺取附庸的产业，干涉其婚姻，为了保卫家产，早日指定继承人是迫在眉睫的事情。因此，越是长子，越容易被指定为继承人。

③最后，自然是前面所提到的动荡的社会秩序，加洛林帝国的分割，导致的悲惨后果，使人们不得不反思财产分割制度的弊端，如果继续分割财产，那么很可能在乱世当中家族无法存活。

3、其他儿子

对于长子之外的儿子来说，他们的权利是被剥夺最大的，自然会有反抗。然而长子继承制，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同样有利于幼子，因为虽然被剥夺了财产继承权，但是幼子有权居住于家族庄园当中，并且父兄有义务为其提供教育，方便其日后谋职。在那个特殊时代，如果财产不能被保全稳固，那么他们既无法保证基本的生存条件，也无法保证日后的前途。

所以完全意义上的长子继承制度最终形成，并且因为既得利益和历史路径的缘故，无法被改变。一般来说，英国和法国是最早出现和固定长子继承制的国家，中世纪最强大的神圣罗马帝国倒是一直奉行均分制，直到绝对主义兴起。

好玩的是，正是因为幼子被剥夺了财产的继承权，推动了十字军、大航海以来的西欧向外扩张。十字军的骑士团泰半是没有封地的幼子组成，而英国和葡萄牙的大航海时代，也是幼子们一个个前仆后继为了自己的前途而奔波。而财产集中于长子之手，又有利于资本积累，而不是散碎分割。

又：儒家兹词兄弟有均分财产的权利，但他们更兹词不分产，以体现家族和谐。逼迫家族分产是从商鞅开始的，目的是为了避免出现过大的家族威胁君主统治。再次，在中国没有严格的财产权，聚敛过多，容易引发官府的觊觎，这是非常危险的。但要展开讲又非常复杂，这里姑且一笔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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