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克利特与虚无主义
2012年1月第29卷第1期
湖北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JournalofHubeiUniversityofEducation
Jan．2012Vol．29
No.1
赫拉克利特与虚无主义
付志勇
（武汉大学哲学学院，武汉430072）
摘
要：一切皆流是赫拉克利特哲学的主要观点之一，与他的本体论即永恒的活火及逻各斯学说紧密相连。一切皆流不仅意味着可见之物处于永恒的流变之中，也意味着不可见之物，如概念、名称以及事物的本质同样不断地生成和消逝；他的本体论是一种自然主义的宇宙论，而不是道德形而上学的世界观。这些观点有可能会导致对意义世界的确定性的摧毁，从而含有虚无主义的倾向。
关键词：赫拉克利特；流变；活火；逻各斯；虚无主义中图分类号：B016
文献标识码：A
344X（2012）1-0041-03文章编号：1674-作者简介：付志勇（1983－），男，河南柘城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西方哲学。
以往的研究多是从“火”与“逻各斯”以及流变理
论来分析赫拉克利特的哲学，但是现代哲学家尼采在他的自传中坦率地承认，自己的永恒轮回思想“早就
，被赫拉克利特宣教过了”自诩为“永恒轮回的教
［1］
师”的尼采为什么这样说？他的根据是什么？他的话能否为我们理解赫拉克利特提供新的启示？本文权作一试。
、“永恒的活火”“逻各斯”一与
：“这个世界，赫拉克利特在其残篇中写到对于一
它不是任何神创造的，也不是任切存在物都是一样的，
何人创造的，它过去、现在、未来永远是一团永恒的活
［2］21”火，在一定的分寸上燃烧，在一定的分寸上熄灭。
这一则著名的箴言表达了赫拉克利特的本原学说，它包含两层意思：作为世界万物质料的活火以及决定着
（又译为“尺度”），火的活动原则的“分寸”这“分寸”
就是支配着火与万物循环往复的世界秩序的“逻各
。所以在赫拉克利特的本原学说中，斯”火与逻各斯是作为同一本原的两个方面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在赫拉克利特看来，火是世界万物的质料，万物由火产生又复归于火，火的运动就是火与万物之间的循
火经由消耗和熄灭转化成万物，万物转化成火环转化，
是火的充裕和燃烧。赫拉克利特以火为基础详细描述
气浓缩而变成了宇宙的变化过程：火浓缩而变成气，
水浓缩而变成土；土融解而产生水，水蒸发而产生水，气，气又回到火。火变化成四种元素，从变化的四种元
：“一切转为火，素中产生世界万物。赫拉克利特说火
又转为一切，有如黄金换成货物，货物又换成
［2］21”黄金。
赫拉克利特的火的主要含义并不在质料，而在用“火”的形象表达他要反复深入阐发的世界秩序即逻各斯学说。火的运动是符合自身本性的运动，受一定的原则支配，与作为质料的火来说，火的活动原则的
“分寸”“逻各斯”。逻各斯并更为重要，这一分寸就是
不是与火不同的本原，而毋宁说火与逻各斯是不可分
是作为外割的整体。火的形态是世界的开端和归宿，
在的本原；内在的本原是符合火的本性的原则，它决定
支配着火与万物的循环转化，这内着世界运动的秩序，
在的本原就是逻各斯。整个世界就是火按照逻各斯的原则生成摧毁，周而复始的无限的变化过程。
（logos）的原意是“言说”，“逻各斯”根据杨适先
生的分析，逻各斯有两个方面的含义：言说之义与客观
只有言说的含义表达了真实的原则时才叫规律之义，
［3］85
“逻各斯”，所以逻各斯是对自然秩序的智慧言说。我们在下面的分析中将会看到，逻各斯也仅仅只是对自然秩序的言说，是一种宇宙论学说。
、“一切皆流”二及对它的批评
：“我们踏进又不踏进同一条河，赫拉克利特说我［2］23”既然作为本原的火是永恒流转们存在又不存在。
的，那么由火所生成的世界万物也处在不停地流变之
因为一切都在流动，都在不中。一切既存在又不存在，
断地变化，不断地产生和消灭。事物无时无刻不向自
并且对立的状态或相反的性质共存，己的对立面转化，
产生出和谐。
在谈到赫拉克利特的哲学时，尼采模仿赫拉克利
：“除了生成，特的语气说我别无所见。不要让你们自
己受骗！如果你们相信在生成和消逝之海上某块坚固
那么，它只是在你们仓促的目光中，而不是在的陆地，
事物的本质中。你们使用事物的名称，仿佛它们有一
然而，甚至你们第二次踏进的河流也种执拗的持续性，
［4］51”不是第一次踏进的那同一条了。我们看到，这段
不仅可见之物处于永恒的流变之中，不可见之话声称，
物如概念、名称以及事物的本质，同样不具有持续性，
收稿日期：2011－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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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处于生成和消逝之中。
难怪巴门尼德会这样批评赫拉克利特
：“因为不存在者你是既不能认识（这当然办不到），也不能说出
的。”［2］31巴门尼德否认赫拉克利特的变化观，说一事物既是又不是自身，等于混淆了是者与非是者，是者本
身是不生不灭、
连续和完满的。唯有认为事物持存不变，人对事物是什么才能有确定的思想和语言，这样的
思想和语言才是真理。他说，有两条道理
：“一条是：存在者存在，它不可能不存在。这是确信的途径，因为它遵循真理。另一条是：存在者不存在，这个不存在必然存在。走这条路，我告诉你，是什么都学不到
的。”［2］31不确定的东西是不可言说不可思想的，对此我们无法得到任何知识，
只有确定的东西才与真理同行。我们当然应该与确定的东西为伍，而远离不确定的虚幻。
亚里士多德则依据形式逻辑的矛盾律来批评赫拉
克利特的一切皆流思想
：“同样属性在同一情况下不能同时属于又不属于同一主题”
，“传闻赫拉克利特曾说同样的事物可以为是亦可以为非是，这是任何人所
不能置信的”
。［5］1005b20－26对于任何事物必须有所肯定或者有所否定，
一个事物不能既是又不是。亚里士多德接着说
：“是或不是应各是一个限定的命意（meaning，即意义），这样每一事物将不是如是而又不如是……可是若说命意不必有定限，一字可有无尽数
的命意，
这样显然不可能理解；因为不确定一个命意等于没有什么命意，若字无命意，人们也无从相互理解，这样，理知就被取消了。”［5］1006a30－1006b10
意义必须是确
定的，
有所指的，思维只能意指某一个对象，不能同时意指别的对象，更不能意指无限的对象，无限的对象是不确定的，思维无法思考不确定的对象。毫无疑问亚
里士多德的批评是准确的，但是尼采对此评论说
：“面对靠概念和逻辑推理完成的另一种思维，他（赫拉克利特）显得冷漠、无动于衷甚至敌对。而当他在诸如万物在自身中包含着对立面’这类命题中凭直觉获得真理，并得以用这样的真理对抗那种思维时，他似乎感到十分惬意。难怪亚里士多德要把理性法庭上的最
大罪名加于他身上，谴责他违背矛盾律了。”［4］51尼采认为，
赫拉克利特是用直觉思维的，他不再把物理世界和形而上学世界、
一个确定的领域和一个不确定的不可言说的领域彼此分开
。“他根本否定存在。因为他所保留的这一个世界，它受永恒的潜隐法则庇护，在铿锵有力的节拍中起伏消长，这一个世界并未显示出任
何持存性、不可毁坏性，任何阻遏激流的防波堤。”［4］51这是一个最直接的、人人可以都能够直观到的真理，也
正因为如此，这又是一个凭概念和理性极难达到的真
理。尼采接着指出：“谁若直接察视这个真理，他就必
定会立刻进一步承认赫拉克利特的结论，宣布现实的全部本质都只不过是活动，对于它来说，不具备别种的
存在。”［4］53显然赫拉克利特并非没有意识到在流变的·42·
背后可能有某种永恒的东西在支撑着它，但是他不认
为这种永恒的东西是现象世界或者形而上的概念世
界，
唯一永恒的只有活火与逻各斯，永恒的活火与逻各斯永久地生成和摧毁着全部的现象世界和概念世界。作为真理的活火与逻各斯不是靠理性得以认识的，而是靠直观，只有通过直观，才能发现现实世界的全部本质最终不过是永恒的流动。
杨适先生认为巴门尼德的批评是片面的
：“这是因为承认流变并不等于否认确定性，
赫拉克利特就明确认为运动变化要按尺度进行。”［3］193
这尺度就是规定
性，
也就是一种确定性。但是，杨适先生也未必会认同尼采的观点，因为尼采显然是在为流变学说辩护，而杨适先生是在为流变背后的不变的规则辩护。那么，我们按照杨适先生的观点进一步追问，在这一所谓具有确定性的尺度之上能够建构起什么呢？这种尺度能否提供判定真假是非的严格标准？
三、对赫拉克利特学说的另一种解读回到文章开头提到的问题，尼采为什么说永恒轮
回的思想
“早就被赫拉克利特宣教过了”？先来看尼采的永恒轮回思想。永恒轮回是强力意志的永恒轮回，强力意志就是生命力。尼采对强力意志的永恒轮回做了生动的描述：“各种力量浪潮合演，亦多亦一，此起彼伏，奔腾泛滥的力量的海洋，永远流转易形……从最简单的涌向最复杂的……然后再从丰盛返回简单……这就是我所说的自我创造、自我摧毁
的迪奥尼索斯世界。”［6］永恒轮回是一个“大年”与另
一个“大年”之间的所有事物的重复出现，但它不仅仅是一个包含时间的概念、一种宇宙论学说，而是以此作为价值论的基础。在尼采看来，赫拉克利特所说的永恒的活火就是强力意志永恒轮回的象征，整个世界就是强力意志自我创造、自我毁灭的永恒流转过程。
显然，尼采的永恒轮回思想与赫拉克利特哲学有很多相似之处，这可以找到很多赫拉克利特话来印证：一切事物都换成火，火也换成一切事物
”，“每一天都与另一天相似
”，“世界的转化有一个一定的次序和一个确定的周期，适应着不可避免的必然性”
。［2］17
据说赫拉克利特主张轮回的“大年”是由10800个太阳年组成的。一切的生成和消逝都只是来自于对立面的斗争，在我们看来持久的本质，仅仅表明了斗争的一方暂时占上风，但是斗争并不会结束，它将永远持续下去。万物的流变都依据这种斗争而发生，正是这种斗争揭示了永恒的公义，
所以斗争是一种严格的、同永恒的法则———逻各斯相联系的公义的永久统治。逻各斯、斗争、流变这几个紧密相联系的词汇代表了始终如一的法则常规，审判着一切违背法则的行为。
关于这种永恒的活火的永恒流变（尽管是以逻各斯的原则进行着），尼采在《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中
评论道：“生成和消逝，建设和毁坏，对之不可做任何道德评定，它们永远同样无罪，在这个世界上仅仅属于
‘“
艺术家和小孩的游戏。如同孩子和艺术家一样，永恒
——建设着和破坏着，毫无罪恶感—的活火也在游戏着，
［4］70”万古岁月以这游戏自娱。在尼采看来，赫拉克利
是变特的永恒流变学说只是一种永恒的活火的游戏，
而不是道德形而上学的世界观。易的清白的自娱自乐，
对于孤立地看事情的人而言，这个世界上充满了罪恶、不公义和痛苦，但是对于洞察全局的神而言，这世界不
一切经由斗争与流变汇流于复有一丝一毫的不公义，
和谐。对于永恒的活火的游戏，不能用道德的眼光看
它仅仅对世界做出了如实的描述。所以尼采说：待，
“现在谁还会向这样一种哲学要求一种伦理学以及‘你应当’的绝对命令，甚或责备赫拉克利特有这样一
［4］71
种缺陷！”
再回到杨适先生针对巴门尼德对赫拉克利特的批评作出的论述，他认为赫拉克利特承认流变并不等于
因为流变有其不变的逻各斯尺度。我们否定确定性，
不禁要问，这种永恒的活火与逻各斯具有什么样的性
不具质？它显然仅仅是一种自然主义的宇宙论形态，
有道德形而上学的色彩。那它如何能为价值和意义奠基？如何能够作为评判真假善恶的标准？巴门尼德认为，如果一切流变，真假与否的判断将失去标准，价值和意义将会取消。然而真正的问题不是永恒的活火的
而是在于这种规则、这种逻各流变有无确定性的规则，
斯，是否具有道德形而上学的性质。从哲学史上考察
柏拉图主张理念是万物的范型，万物这一问题会发现，
分有理念而存在，最高的理念就是善的理念，对善的追求将改善人的德性和城邦的建设；在基督教的圣经中，人认信耶稣基督与上帝立约，就能蒙得上帝的拣选和
作为本原的物自体虽然在理论赐福；即使在康德那里，
哲学中被悬置掉了，在实践哲学中却依然是不可替代
在赫拉克利特永恒的活火与的道德公设。相比之下，
逻各斯的基础上能够建立起什么意义呢？只有永恒的
一切皆流，无物常住。万物从火中生成，生成和摧毁，
又复归于火，一切的建构都是徒劳。在赫拉克利特的永恒流变面前，此岸与彼岸都没有能够支撑意义建构的基础，一切道德的说教，一切超验的形而上学设定都显得毫无意义，无所谓真与假，善与恶，世界的唯一意
义就在于永恒的活火的生成和摧毁。于是我们从赫拉
克利特的永恒轮回学说中看到了永恒的生成与摧毁的
在这宿命论中隐藏着虚无主义。宿命论，四、结论
经过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到，赫拉克利特似乎并不想为这个世界寻找奠基并在此奠基之上建构什么意义。世界的原初形态就是永恒的流变、生成与摧毁，这
审美的世界观的一个重要特征是一种审美的世界观，
就是把世界和人生的根据从彼岸移到了此岸，把彼岸
而此岸是变动不居的理念和道德设定统统都勾销掉，
是有死的，于是真假善恶以及有意义和无意义的问的、
追问这些问题本身就是题都失掉了它的根基和标准，
在永恒的流变的世界中追求不变的东西只无意义的，
显然这可能导致一种虚无主义的结论。能是一种虚妄，
但是赫拉克利特这样骄傲的哲人甚至不屑于理会这种
：“我尼采借赫拉克利特之口说可能导致的虚无主义，
凝视着生成（becoming），还没有人如此仔细地凝视过
［4］49”这无限世界的永恒流事物的这永恒波浪和节奏。
但他仅仅是凝视。尼采直观到了赫拉克变使人战栗，
既然世界的原初形态就是流变和永利特说出的一切，
恒轮回，一切现存的价值和绝对真理都不存在了，避免虚无主义的唯一方法就是对此岸生命的肯定，就是强力意志自身的创造和设定。参考文献：
［1］——论尼采的永恒轮回学说［M］．上陈君华．深渊与巅峰—2004：104．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M］．北京：商务印书北京大学哲学系．西方哲学原著选读［1981．馆，
［3］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杨适．古希腊哲学探本［［4］M］．周国平，尼采．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译．北京：商务印1994．书馆，
［5］．吴寿彭，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M］译．北京：商务印书1959．馆，
［6］M］．北京：商务印书洪谦．现代西方哲学论著选集（上册）［1993：19．馆，
责任编辑：彭雷生
HeraclitusandNihilism
FUZhi-yong
（SchoolofPhilosophy，WuhanUniversity，Wuhan430072，China）
Abstract：OneofHeraclitus’smainphilosophicalviewsisthatallthingsareinflux，whichiscloselyrelatedtohisontology：eternalfireandlogostheory．Thepropositionthatallthingsareinfluxmeansnotonlyvisiblethingsbutalsoinvisiblethingssuchasconcepts，namesandtheessenceofthingsconstantlyappearanddisappear．Hisontologyisnotmetaphysicsofmorals，butanaturalisticcosmology．Thisperspectivemaydestroythedefinitenatureofthemeaningfulworldandthereforehisphilosophyinclinestowardsnihilism．Keywords：flux；fire；logos；nihil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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