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笔下的孔子
学术论衡
□陈林群
庄子笔下的孔子
[内容摘要]孔子是《庄子》一书出现频率最高的寓言形象,仅在庄子亲撰的“内七篇”就
出现10次之多。而历来对寓言孔子的理解,大都属于曲解和误解。本文以“内七篇”十寓言中的孔子形象,与历史记载的孔子相关言行作比较,说明庄子重塑的寓言孔子形象,基本符合历史孔子的言行与思想。庄子一方面批判孔子的悖道,对其息黥补劓,一方面又抉发了孔子未必自知的真德,故寓言孔子形象具有成长性:从开始的“悖道大知”到最后的“顺道真人”,庄子充分肯定孔子的天赋真德,意在充分肯定永恒天道遍在于世间万物。
庄子笔下的孔子
[关键词]庄子;内七篇;真际孔子;实际孔子;天人交战;息黥补劓;天道。[作者简介]陈林群,上海电视大学副教授。
孔子是《庄子》全书出现频率最高的寓言人物形象,共出现51次,分布于
之,安可解”(《德充符》)、“天之戮民”(《大宗师》)。但是,庄子再三提及孔子,仅为对其不以为然而大加批判吗?
历来大部分治庄者,出于尊孔成心,歪曲庄子原意,如郭象、成玄英、王先谦等,把庄子对孔子的“不然”曲解成赞扬,甚至明知庄子讽孔仍强辩,如苏轼说:“余以为庄子盖助孔子者……阳挤而阴助之,其正言盖无几……其尊之也至矣。”(《庄子祠堂记》)现代治庄大家刘文典亦认为,《庄子》是“吾先民教·序言》),认忠教孝之书也”(《庄子补正
定庄子与提倡仁义忠孝的孔子是“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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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篇:内篇4篇10次,外篇9篇26次,杂篇8篇15次。“内七篇”中孔子形象出现频率也远高于其他重要寓言人物形象:老聃、庄子各3篇3次,惠施、颜回各
2篇3次,列子2篇2次。
孔子与庄子“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所言“道”“德”“圣人”等均同名而异实,他们的生死观、人生观、价值观迥异。倘处于同时,孔子必不以庄子为然。而庄子对孔子也不以为然,才讥讽其“丘也何足以知之”(《齐物论》)、“天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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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完全无视《庄子》对仁义礼乐忠孝的批判。也有不讳言庄子讽孔者,如司
庄子笔马迁说,庄子“诋訾孔子之徒”,是为“明下的孔老子之术”(《史记·老子韩非列传》);林子
语堂《生活的艺术》则明确表示,庄子毁坏了孔子的声誉与形象。更有人认为,庄子讽孔是抑儒扬道的门户之争。
以上这些理解,不仅误解了庄子塑造孔子形象的意图,也误解了《庄子》中的寓言孔子和史实所载的现实孔子。由于《庄子》外杂篇并非庄子亲撰,对孔子的理解或与庄子有所出入,本文仅辨析《庄子》“内七篇”中的孔子形象,并与《史记》《论语》《孔子家语》所记载的现实孔子做比较,探究庄子塑造孔子形象的深层意图。
理解庄子笔下的孔子,先要了解现实孔子。我们读《论语》,常感觉有两个相互对立的孔子,其弟子也常迷惑不解:
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子路不说,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
子曰:“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论语》17.5。以下凡引《论语》仅标篇章)
佛肸召,子欲往。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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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
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17.7)
两则记载如出一辙:乱臣贼子公山弗扰、佛肸召孔子,孔子欲往。子路不解:把“君臣”之礼视为纲常的孔子,为何欲应乱臣之召?孔子给出三条理由:其一,如有人用我,我就能为东周复兴周礼;其二,君子出污泥而不染;其三,我岂能像葫芦般一无所用?换言之,孔子维护的“君臣”纲常可因上述任何一条理由而视同虚设,其言与言、言与行的矛盾对立便由此而生。
孔子论“正名”时曾言:“君·子·名·之
·
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
。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13.3。着重号为笔者所加,下同)论“士”之等级时却说:“言
·
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
!”(13.20)定义“君子”时又提到:“言·必·忠·信·而·心
·
不·怨·
……笃行信道。”(《孔子家语·五仪解》)“言之必可行”“言必忠信……笃行信道”,意思都接近“言必信,行必果”,为何前者为君子,后者为小人?
反对“巧言”、主张“讷于言”“慎于
言”的孔子,不慎不讷地言说终身,却未像庄子一样“终身言,未尝言”(《庄子·寓言》)、“其口虽言,其心未尝言”(《庄子·则阳》)。是因为孔子欲“立功”而不成,欲“立德”又“疾没世而名不称”(15.20),又坚信“有德者,必有言”(14.4),便只能以“立言”称其“君子”乃至“圣人”之名了。“其所言者特未定”(《齐物论》),盖因“其所待者特未定”(《大宗师》):欲立德,则无视可行而大言炎炎;欲立功,则忘其所言而欲佐叛臣———所待不同,所言便异。
揭示孔子的矛盾,目的是正视并理解其矛盾,而非简单贬斥。一方面,孔子的矛盾反映了其思维的疏漏不密;另一方面,孔子的矛盾也体现了他的丰富性。孔子弟子并不讳言其师的“矛盾”,一一实录,而奉孔子为“至圣”的后世护孔者,才对孔子的“矛盾”讳莫如深,不惜歪解,把矛盾而真实的孔子,整治成一座毫无矛盾而失真的偶像。庄子塑造的孔子形象,不仅还原了孔子的矛盾即复杂性与丰富性,而且重点抉发孔门弟子及后儒士人视而不见、刻意遮蔽的孔子另一面,也就是连孔子也未必自知的内心真德。
“内七篇”的孔子形象,分别出自十寓言:《齐物论》一,《人间世》《德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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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大宗师》各三。庄子把现实孔子之多面性、矛盾性提炼归纳为三类孔子形象,也就是现实孔子的三个侧面:
庄
子笔A .违背庄学真谛的悖道孔子:仅有下的孔伪德,倡导仁义伪道,大悖天道,为庄子子
否定。
B .符合庄学俗谛的顺道孔子:显现真德,但仅限于俗谛保身层次,为庄子相对肯定。
C .符合庄学真谛的求道孔子:去伪存真,孔子自我遮蔽的真德,庄子抉发并予放大,使之成为庄学代言人。
这三类孔子形象往往交叉组合出现,以A 为主的形象也会体现出B 或C ,这是导致后世种种误解的客观原因,而这恰恰符合“矛”与“盾”不可截然分割的特征。张远山的《庄子奥义》把庄子笔下孔子形象分为“实际”“真际”两类。大致而言,大部分A 与少部分B 组合,C 几乎隐匿不见的孔子,为“实际孔子”,即史实最终定型的历史孔子;而由孔子本已具备的
B 与庄子抉发的C 组合的孔子,则为“真际孔子”,也就是庄子在不违背历史孔子神髓的基础上重塑的寓言孔子。
孔子出场前,内七篇首篇《逍遥游》先予铺垫,以“小大之辨”开宗明义:大如鲲鹏、宋荣子、列禦寇,小如蜩与鸴鸠、尺鴳,均属有待者,唯有逍遥至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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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无待者。“小大之辩”所论,已为孔子定位: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甚
庄子笔至能征一国的大知。其汲汲然求用于下的孔世,有所待于君王而不得,历经困厄而子
不改其志的形象,已预伏其中。庄子肯定大知孔子天赋真德殷厚,但否定其弃真德从伪道,认为孔子仍“犹有未树”、“犹有所待”。在《逍遥游》篇末的“大瓠”寓言中,庄子批评曾任魏相的惠施“拙于用大”,暗含曾摄鲁相、自比为“匏瓜”的孔子同样“拙于用大”,实为“人之君子,天之小人”(《大宗师》)。
孔子首次亮相于《齐物论》“吊诡”寓言,仅出现于鸜鹊子与长梧子对话中。《齐物论》承《逍遥游》“小大之辨”主旨,以侧写方式把实际孔子定位为悖道大知。
鸜鹊子问长梧子:有一句话我告诉孔子,孔子以为是“孟浪之言”,而我以为是“妙道之行”,不知你怎么看?鸜鹊子转述孔子的这句话是:“圣·人·不·从·事
·
于·务·
,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
·
外·。”长梧子答:“丘·也·何·足·以·知·之·
。”纵观内七篇可知,鸜鹊子转述孔子之言,正是庄子思想的精髓之一,是他对“圣人”的定义。《逍遥游》言“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所谓至人、神人、圣人,与《大宗师》所言“真人”,乃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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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同实,都指顺应天道、达于至境者;所谓无己、无功、无名,也就是“不从事于务……而游乎尘垢之外”。所谓“尘垢”,《逍遥游》亦有暗示:“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庄子认为,孔子尊为“圣人”的尧舜,仅是“藐姑射神人”的尘垢。可见庄子与孔子所言“圣人”,内涵全然不同,故长梧子答鸜鹊子“丘也何足以知之”,意为孔子未明何为圣人,尽管孔子在世时已被称为“圣人”:
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
?抑为之
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7.34)大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
·
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
。”子闻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
?不多
也!”(9.6)
孔子在卫,冉求言于季孙曰:“国·有
·
圣·人·而·不·能·用·
,欲以求治,是犹却步而欲求及前人,不可得已。今孔子在卫,将用之。己有才而以资邻国,难以言智也。请以重币延之。”季孙以告哀公,公从之。(《孔子家语·儒行解》)
孔子虽谦辞圣人而自称君子,内心实以“圣人”自许。孔子曾与弟子在宋国的大
树下演习周礼,司马桓魋拔其树,欲杀孔子。弟子催他快走,孔子说:“天·生·德
·
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史记·孔子世家》)在匡地受围困时孔子也说:“天·之
·
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9.5)孔子自认负有天命的“圣人”,故以为桓魋、匡人伤害不了他。无奈“圣人”之言诸侯不听,故孔子曾对子贡赌气道:“予欲无言。”子贡问:“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孔子答:“天·何·言·哉·
?四时
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17.19)赌
气归赌气,孔子仍自比得道“圣人”:“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
?”
(6.17)孔子以其“仁义”之人道僭代天道,倡导天下必由之,其“圣人”则是以人道治国的明君贤臣,如尧舜之类。
然而孔子也曾这样定义“圣人”:“德·合·于·天·地·,变·通·无·方·
,穷万事之终始,协庶品之自然,敷其大道而遂成情性。明并日月,化行若神。下·民·不·知·其·德·,睹·者
·
不·识·其·邻·。此·谓·圣·人·也·
。”(《孔子家语·五仪解》)所谓“下民不知其德,睹者不识其邻”,与庄子的“无己”“无名”所识略同。所不同者,庄子眼中无“下民”:“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
。”(《人间世》)故庄子的圣人“不从事于务”,无为无名,修道以自适,而孔子的圣人有为有名,适人且役人:“圣人参于天地,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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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鬼神,以·治·政·也·……唯·圣·人·为·知·礼·之
·
不·可·以·已·也·……圣·王·修·义·之·柄·,礼·之·序庄·,以·治·人·情·
。”(《孔子家语·礼运》)子笔孔子终生游于尘垢,“从事于务”,下的孔试图践行并证成这个“圣人”。子贡曾问子
孔子,有一块美玉,是藏在匣子里呢,还是找个识货的卖了?孔子答:“沽·之·哉·
!
沽·之·哉·!我·待·贾·者·也·。”(9.13)孔子所学之多能,正为待价而沽:
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摄相事,有喜色。门人曰:“闻君子祸至不惧,福至不喜。”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乐·其·以·贵·下·人·
’乎?”(《史
记·孔子世家》)
由大司寇而摄相事,便因“贵下人”而违背己言,喜形于色德形于外,使“下民”尽知其德。
在孔子看来,人与人之间就是“役使”与“被役使”的关系,所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孟子·滕文公上》),其倡导“仁义礼乐”,目的便是“使人”与“治人”。孔子所谓仁,即恭,宽,信,敏,惠,“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
”,
“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
·
人·”(17.6),“小人学道则易·使·
”(17.4)。这便是“圣人”孔子以“仁义”之道所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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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的“治政”“治人之情”:先求有用于君王诸侯,听其役使,然后倚待君权,役使
庄子笔“小人”。庄子反对道生之人被人所治,下的孔故拒楚聘相、终身不仕、无用无功于违子
背天道的治人,孔子则被“有用有功”于治人遮蔽了真德。
尽管如此,庄子还是透过孔子对“圣人”的部分真知,窥见了深藏于内心的孔子真德。于是,《人间世》第一寓言“颜回往刑”,真际孔子登场。庄子借真际孔子开导弟子颜回如何因应外境的寓言方式,对实际孔子的逃刑远害予以肯定。
颜回将去卫国言谏卫君,来向孔子辞行,因为他曾听孔子说:“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
颜回谏卫君一事,史无记载,是庄子虚构的寓言故事,但也并非毫无事实依据。孔子与卫有不解之缘,周游列国十四年间,两次仕卫,多次经过卫国,颜回、子路等随从之,子路还曾仕于卫,并最终死于卫乱。依个性脾气,往谏卫君的应是子路而非颜回。子路曾问怎样事奉君主,孔子说:“勿·欺·也·,而·犯·之·
。”
(14.22)意思是:不要欺哄君主,要敢于犯颜直谏。子路“无宿诺”(12.12),闻而必行,故“唯恐有闻”(5.14)。而孔子说颜回:“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11.4)很难想像,师言尚且不违、对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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仕治国又毫无兴趣的颜回,会主动进谏卫君。因此《人间世》中的颜回,实际对应的当是遵循孔子所教“言必行”“犯之”的子路,而庄子代之以颜回,盖因颜回“不违”其师,正可代表孔子矛盾的一个方面。庄子借此暗示,“颜回往刑”寓言中孔颜师徒的针锋相对,实为真际孔子与实际孔子的天人交战。
有意味的是,孔子所言“乱国就之”未见史籍记载,孔子反倒说过:“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8.13)寓言把实际孔子所言“危邦不入”改成“乱国就之”,正为揭示其矛盾冲突:依天赋真德,孔子深知“危邦不入”;依人道伪德,欲施展“为东周”抱负,就必须“乱国就之”,故孔子欲赴叛臣之召,但最终决定“危邦不入”。可见庄子虚构孔子所言“乱国就之”,并不违背实际孔子之所行及所言“犯之”。故真际孔子对颜回往刑送死的训斥,可一字不易地回赠实际孔子:“尔强以仁义绳墨之言,炫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其有美也,命之曰灾人。”
更有意味的是,寓言中颜回,并不完全被动受教于孔子。当孔子说了一番不该往刑送死的理由后,与实际颜回“不违”师言相反的寓言颜回,开始转守为攻,以庄学真谛教导孔子:“天·子·之·与
·
己·,皆·天·之·所·子·
。”这一远远超前时代的人人平等观念,庄子借颜回之口道破,不仅是对实际孔子悖道的等级观念的批判,也让寓言中的真际孔子,由逃刑保身的俗谛,进而略窥天道真谛,最终与颜回达成一致:既然天子与己平等,则往谏无不可,但要“入则鸣,不入则止”,即行于当行,止于当止;真际孔子在教育颜回并被颜回教育后,对“天道”有了全新认识:“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意为:受伪道驱使易成违背真德的假人,而因循真德,顺应天道,则为真人。
天人交战第一回合,实际孔子败北,此后也不例外。
《人间世》第二则寓言“叶公使齐”,继续探讨如何因应外境,全生远害,孔子形象得以补充与丰满。与不在其位的颜回不同,叶公在其位不得不谋其事,又担忧有患,故向孔子求教如何免患。孔子劝导叶公:为君所使乃人臣不得已之俗务,“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即可,但应该尽可能避免祸患。
实际孔子正是这么做的,为避祸患甚至会耍耍滑头。孔子在陈国出仕三年,遇上晋楚争强伐陈,便离开陈国。过蒲遭阻,弟子公良孺与蒲人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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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人害怕,向孔子提出条件:“你如果不去卫国,就让你离开。”孔子立誓答应,随后还是去了卫国。子贡不解问道:“盟庄
子笔可负邪?”孔子答:“要下·盟·也·,神·不·听·
。”
的孔(史记·孔子世家》)孔子不仅背叛蒲人,子
还对卫灵公所问“蒲可伐乎”,答曰“可”。孔子善于权变,一遇危险即远避,故周游列国多次遭遇困厄危难,最后都一一化解。孔子曾言“杀生成仁”,孟子曾言“舍生取义”,但他们都没“杀生”“舍生”,因为他们懂得鸡蛋不碰石头。《史记
·孔子世家》记有另一事例:孔子既不得用于卫,将西见赵简子。至于河而闻窦鸣犊、舜华之死也,临河而叹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济此,命也夫!”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何谓也?”孔子曰:“窦鸣犊,舜华,晋国之贤大夫也。赵简子未得志之时,须此两人而后从政;及其已得志,杀之乃从政。丘闻之也,刳胎杀夭则麒麟不至郊,竭泽涸渔则蛟龙不合阴阳,覆巢毁卵则凤皇不翔。何则?君子讳伤其类也。夫·鸟·兽·之
·
于·不·义·也·尚·知·辟·之·,而·况·乎·丘·哉·
!”虽可能因贤被任用,但也有可能像窦鸣犊、舜华那样被杀,孔子便临危而惧,全身而退。这也是真际孔子教导颜回、叶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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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避患之术,与庄子的全生之道相通。
“叶公使齐”寓言最后,真际孔子对
庄子笔叶公说:“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下的孔成不及改。可不慎欤?且·夫·乘·物·以·游·心·,托
·
子
不·得·已·以·养·中·,至·矣·
。”其主旨已从俗谛层面的全生远害,上升到了真谛层面的养心葆德,孔子完全成了庄学代言人。
实际孔子一方面屡屡为保身而逃避危害,一方面又主张以“犯之”强谏君王,其言与言、言与行的相互矛盾,乃天赋真德与人道伪德的对立冲突。《人间世》第三则寓言“接舆讽孔”,讥讽的正是伪德压倒真德的实际孔子。这则寓言与《论语》所记史实相近,讽谕所指稍异: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18.5)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耶?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
·
焉·
;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
;祸重乎
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
;殆
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却曲却曲,无伤吾足。”(《人间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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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史实版主要讥讽孔子并加劝诫,暗示孔子所行之道危殆,倘若省悟则“来者犹可追”。然而接舆或许并不认为孔子能省悟,故“趋而辟之”,不与之言。
《庄子》寓言版既讽“圣人”孔子临人以德,又刺天下无道,更晓之以庄学俗谛:逃刑避患,无伤己足。
天下无道,救世“圣人”降生。“圣人”自以为得道,诲人不倦地倡导伪道,以德临人。真德尚且不能盛气临人,何况伪德?《论语》中诸隐士与接舆一样,对自命救世主的“圣人”孔子很不以为然:
微生亩谓孔子曰:“丘何为是栖栖者与?无乃为佞·
乎?”(14.32)
晨门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14.38)
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
·
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者揭。”(14.39)
这些讽孔者大都无名无姓,身份卑微,但他们不仅了解孔子之学说行状,而且像“内七篇”中诸多“无名”真人一样,深知孔子言行之佞、鄙与矛盾。比如荷蒉者讥孔子“鄙哉”,是因为孔子曾再三强调:“人·不·知·而·不·愠·
,不亦君子乎?”
(1.1)“不·患·人·之·不·己·知·
,患不知人也。”
(1.16)“不·患·莫·己·知·
,求为可知也。”
(4.14)“不·患·人·之·不·己·知·
,患其不能也。”
(14.30)“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
·
知·也·
。”(15.19)而事实上,孔子极为不甘于“不己知”:“莫·我·知·也·夫·!……知·我·者
·
其·天·乎·
!”(14.35)隐士桀溺曾问子路:“滔·滔·者·天·下
·
皆·是·也·,而·谁·以·易·之·
?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子路转告孔子,孔子“怃然”答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
·
有·道·,丘·不·与·易·也·
。”(18.6)意思是:正因为天下无道,才需要我来改变,我怎么能避世而不“与人为徒”?孔子自我辩解时,就忘了他曾赞赏“邦无道则愚”(5.21),主张“无道则隐”(8.13);也忘了他夸蘧伯玉为君子:“邦·有·道·,则
·
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
。”(15.7)一改君子谦逊之德,表现出孟子般的自夸:“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孟子·公孙丑下》)也就是说,孔子理论上知道怎么做,实践中却常常违背自己的信条,根源在于他总以为自己能改变“滔滔者天下”,阻止“礼崩乐坏”,不能“舍我”,因而宁可违背天道地“与人为徒”,不愿顺从天道地“与天为徒”。孔子的“与人为徒”,在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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舆看来就是“临人以德”,在晨门看来便是“知其不可而为之”。总之如接舆所讽:“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庄子笔地,莫之知避。”
下的孔庄子把历史人物接舆视为《论语》子
记载的所有讽孔隐士的代表,彻底否定了悖道的孔子A 。在“颜回往刑”“叶公使齐”肯定孔子B 、“接舆讽孔”否定孔子A 后,《德充符》“真人王骀”“无趾踵见仲尼”“真人哀骀它”三寓言正面描述真人真道,抉发孔子C ,并由叔山无趾对孔子A 息黥补劓。
真人王骀、叔山无趾均为“兀者”,即刖足者,哀骀它为“恶人”。有人以为,庄子偏爱形貌残恶者,似乎只有形貌残恶者才能成为真人。其实不然,《逍遥游》为我们展示的理想真人藐姑射神人,非但不恶不残,且“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然而伪道猖獗,世人往往“祸重乎地,莫之知避”,被刖足便是家常便饭。庄子笔下真人多形貌残恶,一则表明世道危殆,全身之难;二则表明求道既要恰当因应外境,更要因循内心真德。因循真德,形貌便不再重要,如《德充符》后文所言:“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
《德充符》三寓言中,真人王骀、哀骀它都未直接出场,仅为孔子与常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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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与鲁哀公议论的对象:
庄子笔常季问于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下的孔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子
议·。虚·而·往·,实·而·归·
。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耶?是何人耶?”
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
·
乎·?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
。”孔子向有谦虚之德,然而面对“不若丘者”多少有点瞧不起,故曾言“毋友不如己者”(1.8,9.25),并有实证:“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不仅称病不见,孺悲未走远,孔子便“取瑟而歌,使之闻之”(17.20)。无论出于何故,这么做都有些过分,正如对王骀的态度有些微妙。跟随王骀与跟随孔子的鲁国游学者,数量不相上下,孔子自谦不如,将王骀尊为“圣人”,却又说:“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言语间露出些许自矜自夸,似乎自己并不逊于王骀,只是谦让而已。
孔子显然未明白他与王骀的真正区别:王骀“立不教,坐不议”,而从之游者“虚而往,实而归”;孔子学而不厌诲人不倦,才赢得弟子相随。按孔子的说法,王骀乃“古之学者为己”,而孔子则是“今之学者为人”(14.24)。为己者,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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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常葆,惠及同道;为人者,真德渐丧,伪德临人。这是王骀“为己”却有那么多
游学者追随的原因,真际孔子非常明白:“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不知,而心未尝死者乎?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意思是:求名利者尚且一人勇闯九军,何况求道者?自然更愿追随真人求索天道。
可以想象,追随王骀者,大多真心求索天道;而追随孔子者,未必信服其人道。樊迟向孔子求学稼,孔子骂其小人,理由是有了礼义信“焉用稼”(13.4)。孔子还把冉有清除出弟子队伍(11.17),可见孔子之道未必服众,因其道乃“有所待”之人道,是与非永远“特未定”,而天道则永恒不变。
孔子对“真人王骀”虽多褒奖,但犹未丧我,故不经意间伪德流露。“无趾踵见仲尼”寓言,由无趾道出对孔子最严厉的批评:“天刑之,安可解?”以惊醒沉睡在伪道迷梦中的孔子: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
·
矣·。虽·今·来·,何·及·矣·
!”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
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焉,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耶?”
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
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其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
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耶?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祈以諔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耶?”
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
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无趾因为认识到以前“轻用其身”而亡足,故前来向孔子求教,不料孔子不仅讥刺,而且断言无趾再学也无用。此虽寓言,实有依据:“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于予与何诛?’”(5.10)叔山不过无趾,宰予不过昼寝,孔子却“一言以蔽之”,有违所谓“有教无类”(15.39)及一再言及的“过则勿惮改”(1.8,9.25)。叔山无趾毫不客气地反问:我虽有过,但尚存比脚趾更尊贵的真德,还想寻求葆全真德
学术论衡
之道,谁知夫子竟是重身轻德之人?把无趾缺趾视同缺德,孔子的逻辑是:你的趾被砍,就证明你不对。这种逻辑是庄
子笔典型的专制逻辑,是奉行伪道的必然结下的孔果。被无趾反诘的孔子仍执迷不悟,依子
然以无趾为例教训弟子:无趾是被刖足者,仍想弥补过错,何况你们全德之人,不应该更好学上进吗?
无趾失望之余,去向老聃求教:为何孔子谦逊地向您求道,却还祈求“名闻”,而不知至人以“名闻”为桎梏?老聃反问:你为何不替他解除桎梏?无趾答:孔子所受的是天刑,怎能解除?无趾过于激愤,以致断言孔子天赋德薄,无药可救。其激愤之情,实为庄子对孔子的叹惋之情。
实际孔子“德”并不薄,但其“德”与
庄子之“德”完全相背。庄子之德源自天道分施,人各不同,量虽小大不齐而质同于道。庄子主张因循真德,就是要每个人葆养真德,成为顺道真人。孔子之德源于人为“黥劓”,如仁义礼乐,倡导者欲人受其“德”,非自居得道、临人以德不可,违者便可“代大匠(道)斫”地无情诛杀。孔子任鲁大司寇时,随鲁定公与齐景公会于夹谷,景公命倡优侏儒为戏,孔子依“礼”命景公杀了倡优侏儒(《史记·孔子世家》)。道不同,隶属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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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德必异,故庄、孔价值观全然对立。
但天赋真德不可能丧尽,只是被伪
庄子笔德遮蔽而不自知。在《德充符》第三寓言下的孔“真人哀骀它”及《大宗师》三寓言中,庄子
子层层剥去孔子的伪德迷彩,尽现其天赋真德。
哀骀它形象“恶骇天下”,却赢得“雌雄合乎前”,鲁哀公也景仰他,欲授之以国。哀骀它不接受,鲁哀公茫然若失,求教于孔子:哀骀它究竟是怎样的人?孔子告知,哀骀它乃“才全而德不形者”,并解释说:“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窥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隙而与物为春,是接尔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葆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所谓“才全”,即不被伪道伪德“黥劓”而亏身亏德,而是保身葆德、兼养身心;所谓“德不形”,即德心像止水一样内葆而不外溢,不以临人。
理解了“才全而德不形”,孔子已基本完成从实际向真际的转变。在《大宗师》“子桑户死”“孟孙才善处丧”“颜回坐忘”三寓言中,实际孔子的伪德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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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悄然隐去,实际孔子的真德一面B 则被放大,于是出现了与历史孔子大相径庭的真际孔子C 。前两则寓言一涉“死亡”,一涉“处丧”,庄、孔对此见解完全不同:孔子“未知生,焉知死”(11.12),庄子知死进而知生。《大宗师》前半部分对“真人”做了详尽描述,表达了庄子的生死观:
古·之·真·人·,不·知·悦·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拒;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
;受而
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损·道·;不
·
以·人·助·天·
,是之谓真人。庄子认为,生死均属自然物化,故生不必喜死不必恶,“不以心损道,不以人助天”,如此方为“真人”。
子桑户死,孔子派子贡去协办丧事。子贡回来告诉他:子桑户的友人们临尸而歌,这合礼吗?孔子幡然悔悟说:“他们是游方之外者,而我们是游方之内者。他们游于天地之间,逍遥于无为之业,才不会遵循世俗之礼,用虚伪的表演来满足观瞻者的耳目。我派你去,实在是太鄙陋了。我们都是天之戮民啊。”真际孔子明白,丧礼上的嚎啕大哭不过是满足外人耳目之需的敷衍做戏,
正如《养生主》“老聃之死”寓言所言:“必·有·不·祈·唁·而·唁·,不·祈·哭·而·哭·者·。是·遁·天·悖·情·,忘·其·所·受·
。”与俗人“不祈哭而哭”不同,孟孙才的“人哭亦哭”,与“老聃之死”寓言中的秦佚“三号而出”如出一辙,都是“有所简”地适当尊重世俗之情,孔子谓之:“是自其所以宜也,相与吾之耳矣。”孟孙才因此以“善处丧”盖鲁国。
《德充符》以真人王骀“坐不教,立不议”,否定实际孔子的诲人不倦、临人以德,《大宗师》以“孟孙才善处丧”,否定实际孔子“善处丧”。孔子重丧礼,坚决维护“三年之丧”,到了孟子,更颠倒为送死重于养生:“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可以当大事。”(《孟子·离娄》)孔孟之所以重“送死”,因丧礼维护的是“孝道”,而孝是忠的前提,“孝道”是维护“君臣”纲常的基础,实为儒学立说的根本。“孝道”及“三年之丧”,对后世中国产生深远影响,但即便在当时,业已受到孔子弟子质疑:
宰我问:“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
·
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
。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改火,期可已矣。”
子曰:“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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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安。”
“女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庄子笔也。今女安,则为之!”
下的孔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子
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17.21)
孔子维护“三年之丧”,盖因未能勘破生死,更为了固守“君臣”纲常。宰我看出其中的问题:三年丧期内,不得为礼、为乐,势必礼荒乐疏,您老人家不很看重礼乐的教化作用吗?勘破生死的庄子比宰我更进一步,不仅否定“三年之丧”,而且认为养生重于送死。但养生绝不是为长生不死,而为葆德顺道。因而真际孔子认为,孟孙才懂得处丧的真意,“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才以“善处丧”盖鲁国。
“孟孙才善处丧”寓言是颜回与孔子关于“处丧”的对话。主题上承“子桑户死”寓言,人物角色下启“颜
回坐忘”寓言,为颜回对孔子“息黥补劓”做了铺垫。
颜回是孔子最欣赏的弟子,被视为“德行第一”,《史记》《孔子家语》均载孔子曾对颜回大加赞赏:“有是哉颜氏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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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论语》亦多
记载:
庄子笔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下的孔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子
赐也闻一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女
·
弗·如·也·
。”(5.9)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6.7)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6.11)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7.11)
子谓颜渊曰:“惜乎!吾见其进也,吾未见其止也。”(9.21)
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11.9)
颜渊死,子哭之恸。从者曰“子恸矣!”曰:“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11.10)
孔子视颜回为衣钵传人,甚至认为自己不如颜回,这是庄子在“颜回坐忘”寓言中安排颜回对孔子“息黥补劓”,使之放弃伪道、归顺天道的史实依据。
孔子欣赏颜回,恸其早死,固因其贤,也因为自己的学说失了传人。此外,“使尔多财,吾为尔宰”虽为假设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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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透露出孔子对颜回未肯出仕践行其学说的少许遗憾。所谓“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颜回只做到了前半句,故孔子说:“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16.11)孔子非常看重行动能力:“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4.22)如果说孔子对颜回更多精神上的欣赏,那么他对子贡常予以精神打击:“今尔不修尔道而求为容。赐,尔志不远矣!”(《史记·孔子世家》)却非常欣赏子贡的行动能力,把他比作尊贵而有大用的宗庙之器“瑚琏”(5.4),子贡果然不凡:
田常欲作乱于齐,惮高、国、鲍、晏,故移其兵欲以伐鲁。孔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夫鲁,坟墓所处,父母之国,国危如此,二三子何为莫出?”子·路·请·出·,孔·子·止
·
之·。子·张·、子·石·请·行·,孔·子·弗·许·。子·贡·请·行·,孔·子·许·之·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解救鲁国之危,孔子只信赖子贡,而子贡果然不负重望,说服田常改伐鲁为伐齐,力劝吴王改伐越为伐齐,巧言使越王随吴王伐齐,又威吓晋君,使之“修兵休卒以待之”,最终导致:“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子
贡如此干练,丝毫不逊色于后世纵横家张仪、苏秦,孔子却从未像赞美颜回那样赞美子贡。显而易见,孔子内心深处视求道高于“事功”,其隐藏甚深的真德,如冰山一角浮现水面,“颜回坐忘”中的顺道孔子呼之欲出。
颜回曰:“回·益·矣·
。”
仲尼曰:“何谓耶?”曰:“回忘·礼·乐·
矣。”
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耶?”曰:“回忘·仁·义·
矣。”
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耶?”曰:“回坐忘矣。”
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
颜回曰:“堕其肢体,黜其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尔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寓言中的颜回,如实际孔子赞赏,“未见其止”地日日有所进步,所谓“益也”。讽刺的是,实际孔子教诲颜回所增益的“礼乐仁义”,正是寓言颜回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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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忘的,真际孔子不仅认可颜回的丧忘为“益也”,并鼓励他“可矣,犹未也”。庄子的寓意是:伪道所益,真德所损,对伪庄
子笔道黥劓进行息补,即丧忘伪道之益,方能下的孔复归素朴真德。寓言最后,真际孔子对真子
际颜回就像实际孔子对实际颜回一样,说了一句自谦不如并愿意跟随的话:“尔
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孔子曾叹颜回“非助我者也”,庄子却在寓言中让颜回成为最终的“助孔”者。
《人间世》的“颜回往刑”与《大宗师》的“颜回坐忘”两寓言,充分肯定了孔、颜师徒的天赋真德:孔子知殆而止的因应外境,颜回“人不堪其忧,回不堪其乐”的安贫乐道;并以庄学真谛息补其受伪道黥劓而亏损的真德,使他们从悖道假人成长为顺道真人。庄子意欲表明:天道赋予各人厚薄不等的真德,只要因循真德,任何人都可能成为自适其适的顺道真人。
庄子以著名“圣人”孔子为主要形象贯穿“内七篇”,是借其“名闻”而实现“息黥补劓”宗旨的叙述策略:庄子的正面主张概言之仅四字———顺应天道。但
人道教化往往逆天而行,倡导伪道,灌输伪德,从而遮蔽真德,故顺应天道首先要息人道之黥、补人道之劓,消除自以为“是”的人道毒害。寓言中ABC 多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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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组合的孔子形象,是庄子施展“息黥补劓”方法的最佳拍档,只要抛弃护孔成
庄子笔心,忘其假言而得其真意,便可知庄子塑下的孔造寓言孔子形象,更进一步意在表明:
子
其一,言,风波也。一切言均为假言,奉为至言必致“吊诡”,故真人不以己言为至言,不强加任何人,得意而忘言。对十寓言中的“孔子”形象,也应作如是观:寓言孔子源于现实孔子,却绝非现实孔子。褒贬所向并非孔子其人,正如庄子屡以好友惠施为靶子,绝非与惠施有隙,而是运用庄学肯定原则“然于然”,肯定儒、墨大知孔子、惠施之“是”仅属相对之是,又运用庄学否定原则“不然于不然”,否定孔子、惠施之“是”为绝对之是,进而弘扬作为绝对之是的天道。
其二,相对天道而言,个人之知(言)再全面,也是“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庄子·秋水》),因此,人之知(言)必然不完整、破碎而矛盾。
其三,矛盾主要不是对与错的对立,而是(相)对与(相)对的冲突,儒、墨之是非亦然,无非“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齐物论》):儒所是,墨非之;墨所是,儒非之,都因不明“天下非有公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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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而各是其所是”(《庄子
·徐无鬼》)。固执相对是非,往往“始时所是,卒而非之”(《庄子·寓言》)。把相对之是拔高为绝对之是,就是以为人可以掌握绝对之知,就是以人道僭代天道。
庄子精心塑造的孔子形象,从“悖道大知”转变为最后的“顺道真人”,不仅是对实际孔子天赋真德的肯定,更是对天道永恒遍在的肯定。孔子形象的成长过程具有广泛的示范作用,庄子以《应帝王》最后的“混沌”寓言暗示:“混沌”开蒙,素朴真德亏损,真德与伪德纠缠交结,便为人之常态;掌握有限之“知”者,往往“各得一察焉以自好”,自以为“不可加”(《庄子·天下》),从而强加于他人,进而役使他人;只有明天道,丧忘其一察、致无其知,达到无己、无功、无名,才能真正自适其适,在无极之外复无极的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作逍遥之游。LT
(本文所据《庄子》“内七篇”原文,为张远山《庄子奥义》校勘厘正,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论语》,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2年版;《孔子家语》,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