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胡兰成的「今生今世」与「山河岁月」
◎张瑞芬
前言
读胡兰成的散文,始於近几年。教学之余,只是不务正业的看现代文学,斯文的堕落著,而堕落本身是一种快乐,快乐到了某种程度,遂起了糊涂与不解。
五四以来,现代文学风格的呈现是多样化的,人力车夫式、博学多闻式、吟风弄月式、直诉衷肠式......,林林总总,在教科书及旧书新印的排行榜中眩惑著我们的眼。而其中有一家,它极少被文评家引介、却好得令人「才读得一二节,不免身体坐直起来」(胡兰成形容初见张爱玲小说之语)。更妙的是,尽管少为人知,当今文坛上效法他的也林林总总有一箩筐。他就是胡兰成。
胡兰成的文字,究竟是隽美?清扬?魅惑?或者乾脆就是妖艳?怎么说似乎都不是,只觉得在那种摇曳生姿的逍遥言语中,爰居爰处,爰笑爰语,人世的山高水深便给他道尽了。
他的文字,一般常与张爱玲作联想,一方面是文字风格,再方面是由於两人的婚姻关系。张爱玲以小说见长,文学评论者易於著力。在拆碎七宝楼台式的分析眼光中,「茉莉香片」中的聂传庆便是张爱玲的弟弟;水仙子式的心理恰可解释张爱玲文字的自省与冷静:佟振保分明是佛洛依德恋物癖的信徒;而小说中每一出现月亮便象徵情爱的追寻与挫伤,或者更结合比较文学的理论范畴,将亨利詹姆斯的「仕女图」来比「沈香屑──第一炉香」。而念中国古典文学的人生成一种愚顽,读著只觉得「像听山西梆子的把脑髓都要砸出来」。(注一)
对西洋文学评论者而言,张爱玲的作品的确是较佳的试金石。自小濡沐西风精研西洋文学的她,各种技巧不加思索即可用出,试者只要用心推究,当是历历可寻。而胡兰成的作品由於以散文为主,自无主题、象徵、结构、及戏剧效果,高潮不高潮可言,本是品评不易,除了以神遇之,竟是毫无办法说出他的好。更因自古以人废言的传统,使得胡兰成的作品和老舍、钱锺书一样,文采湮没,少为青年学子所知。张爱玲的作品,不管是誉之为五四以来最优秀的作家,足可得诺贝尔奖,或斥之为缺乏社会性的殖民地作家,总是热闹滚滚,未曾稍歇。相形之下,胡兰成的一生与文名,却落了个「是非成败皆不分明」,就连数年前死了都不曾引出一篇够份量的评论出来。斯人斯世,能无憾哉!
就文字造诣而言,胡兰成非但不逊於张爱玲,而且绝对够得上独立一家,只可惜非经细心体会,不能到这一层。而活跃於台北文坛一群新锐作家,表面上是他和张爱玲的化身千万,实则不及。她们的笔触,有著胡兰成和张爱玲的细致敏感,冰雪聪明,有人形容这是一种「脂光粉腻,极其艳浓的笔致。有办法的话,奉送两句俏皮话,再就学著张爱玲不厌其烦的盘写生活细目,女性的小心眼,小感触。」(注2)尽管浑身手眼,使尽力气,偶尔学不到胡兰成那种洒落悠闲的话,就落入一种令人浑身不对的神经质中。
约莫是钱锺书说过,如果你今早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又何必去查老母鸡的名字呢!作家实在是烦够了这种人身考证及追查了,但对读者而言,读了作品而兴起对作家的好奇却是无可避免的情绪。尤其是爱上了作品却待要讨厌这个人或是刚好相反的时候,简直要让人起一种精神分裂的痛苦。因此,走入胡兰成的文字世界,也必定要到他的人生世界去逡巡探看一番,体会他的哲学与史思,与张爱玲之间的文字情缘,究竟是他影响了张爱玲,或竟是张爱玲影响了他?而苍苍莽莽的一生,在岁月山川之中行走,他的人生与性格,是否真如他自己所说的:「我不但对於故乡是荡子,对於岁月亦是荡子」?
这篇文字,无疑的倾向一种印象式的评论,作一种灵魂的冒险,并不采取传统的大卸八块方式。虽是糊涂一些,但用胡兰成自己的话说──好的东西总是带一点糊涂。而濠上知鱼,未尝不也只是一番好风景,好心情吧!
一、风日洒然好心情──胡兰成的文字艺术
胡兰成的著作,严格说来应不多,搜罗了来有以下数种:「今生今世」、「山河岁月」、「革命要诗与学问」、「禅是一支花」、「今日何日兮」、「中国文学史话」、「中国礼乐」。就文学价值而言,精华尽在前二本散文之中。(其它皆为晚年之作,寄寓哲理为多)。「今生今世」为一本自传体散文,虽是历述一生行事,却毫不板滞,写得人事如云影水流,言语如风吹花开。而标目以「韶华胜极」、「有凤来仪」、「汉皋解佩」、「永嘉佳日」、「雁荡兵气」诸诗词名句,处处雅意,生面别开,令人未读便先来了一阵精神。而这等小技,和内容文辞相较,只合用来哄骗三岁小儿。同样的水准,表现在「山河岁月」中,谈中西文化的异同,谈文明的起源与没落,皆慷慨豪贵,风姿熠熠,称得上一本哲理性的散文。内容是哲学的,方法却是诗。
这样的风格与文字造诣,令人想找形容词都要弃甲投降,只觉得是一种照眼惊人的美,再来就是无以名之,或许正如同王孝廉先生所形容的:「如同一片雪地上滴下的鲜血,点点艳红鲜明,却使人不由得感到有些凄怖。」(注3)。所以凄怖,因为摸不著路数,令人隐隐要慌起来,如同这样的句子:
「──平时只见她在灶间,楼上楼下及堂前走动,现在却陌上多少行人,她走路这样安稳,没有一点夸张,亦只是人与天地为三才,日月丽於天,江河丽於地,而她的人则在天地间,与世人莫夫莫忘,仙龄永昌。」
「潇湘是潇洒加上颜色,行走时香风细细,坐下时淹然百媚。」
「人世因是这样安定的,故特别觉得秋天的斜阳流水与畈上蝉声有一种远意,那蝉声就像道路漫漫,行人只管駸駸去不已,但不是出门人的伤情,而是闺中人的愁念。」
「这时有人吹横笛,直吹得溪山月色皆变成笛声,而笛声亦即是溪山月色屋瓦,那嘹亮悠扬,把一切都打开了,连不是思心徘徊,而是天上地下,星辰人物皆正经起来,本色起来了,──」
「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淋琅,满山遍野都是今天。」
「她一路叫应问讯,声音的华丽只觉是一片艳阳,她的人就像江边新湿的沙滩,踏一脚都印得出水来。」
「──炊烟袅到庭前,亮蓝动人心,此即村落人家亦有现世的华丽。」
「周围山色竹影,因有溪水都变得是活的,桥头人家已起炊烟,两人所在之处,只是这样的沙净鱼嬉,人世便好比秦始皇帝的峄山刻石:『因明白矣』。」
「女心真像丝棉沾著胭脂,都渗开化开了,柔艳到如此,但又只是礼义的清嘉。」(注4)
真是只能用他自己的句子来解释:「好的东西原来不是叫人都安,却是要叫人稍稍不安。」。熟谙中国古典文学的或许有人看出有诗经国风、古诗词、宋元小说、红楼梦、佛学作根柢,就是不明白他串连的才气何来,而且说得如此从容潇洒,有如花来衫里、影落池中的自然。同样是动人,沈从文的作品是朴拙的庄稼汉把心肝都要掏出来,而胡兰成则如羽扇飘然的白衣秀士,笑语斜眄,魅惑已极。
他的魅惑力,首先是来自习用文法的彻底摧毁。例如:
「她家常穿竹布衫裤如村中一般妇女的打扮,惟她的虽是竹布衫裤亦必镶上滚边,她的人亦是真的。」
以及:
「她的亦不是生命力强,亦不是魅惑力,但我觉得面前都是她的人。」
这种句法,简直要使教作文的老夫子瞠目结舌,不知所措。再就是独具匠心的形容语汇,例如形容马路「新法可人意」;调笑的话如「溪水的阳光浅\浪,用不著羞傍人」;笋要等它自然长大,「作了肴馔亦饶有日月风露」;形容庶母「她的人亦像衣箱里的华丽深藏」;鱼盆里的活鱼,「有著江湖之气」;「人世可以这样浮花浪蕊皆尽,惟是性命相知」;「青春自身是一种德性,像杨柳发新枝的不染尘埃」:「小孩是到了日月雨露的人世,做人真刀真枪,虽父母亦如天地不仁」。见到这类文字,就好比见著了俊美男子,只可遥立欣赏,难可企及与之并肩。这种文白夹杂自创句法和特殊词意,前无师承,然而全无古文的头巾板滞气,和学自西洋半生不熟的艰涩,在五四以来的散文家中,实为异数。
细心推究起他的文字风格,可归纳出三点特徵:
(一)有意塑造高华气象
高华气象,是胡兰成文字的绝佳妙处,写得寻常人家,闾巷风日,俱各有著贵气。而日月山川、岁月河山、大信贞观、慷慨有大志、清扬静好、刚强烈性、悠悠荡荡等字汇触目皆是,呈现著一种俯瞰的智慧,他的文字若是相机,他所照的便是全景。更清楚的说,他惯用简省的字语,制造望之俨然的气度。试看这等句子:「因为有了物与可喜乐的阳光世界,无端便生出一种没有名目的大志,只是兴兴头头的想要在日月山川里行走。」及「那黑瓦则带青灰,是一种可以与阳光游戏的颜色,使人只觉山川闾阎明静。」姜白石论诗有四等境界:理高妙、意高妙、想高妙、自然高妙,除了理通辞达那种高妙他不屑为之之外,胡兰成称得上包办了後三者。
(二)擅用强烈的夸张与对比
胡兰成的文字时时有著对比的美感,一方面他很强调平凡、简静,另一方面却是惯用夸张强烈的文字,例如形容女子及景物常用「艳」与「惊」,甚而用到「泼辣」二字。例如「中国礼教之邦不是个笨重凝固的世界,一草一木皆泼辣新鲜」,形容林黛玉,居然用「不宜室家、风光泼辣」。这种一鞭一血痕的用字,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令人印象深刻至极。
(三)女性特质的倾向
细看胡兰成的文字,会突然了解了为什么仿效他风格的几乎全是女性作家。他的用字有极精致的倾向,也就是婉媚的水仙心态,自恋自省,对人对事采观照姿态,而不易陷落其中。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不论对方怎样的动人,亦只是好意,而不用情」。
这样的倾向延伸出去,就是对青春年少及天真心怀的向往,以及程度不一的洁癖,心和眼都一样的不染尘埃。例如:「六合八荒亦如田畴阎阎的亲切,有整齐与贞洁。」,「这样把天文和巫祝分开,实在清洁」,「是这样的世俗而清洁,能够滑稽」,「坏到怎样亦脸上有一种天真,叫人不知要怎样说他们才好」,「她的人是这样鲜洁,鲜洁得有如锋棱,连不可妥协,连不可叛逆」,「她写来真是有理性的清洁」,「爱玲是她的人新」,「檐下初夏的天气照映得人的眉目和杯盘都是新的」。
因为这样的女性特质,幻美轻巧,学得一不小心就成乔张做致的神经质,非常累人。金童玉女,毕竟不是人人可至的境界,张爱玲的婉约易致,胡兰成的豪放难得。
我们看看以下的仿作:
「除了看看黄淮平原外,再要走在无限的日月山川里听不尽的渔樵闲话。」
「春天夏天,我们则又走在绿叶的风里荫里,快乐得想哭。年轻就是和朋友们快乐的一起哭在一个蓝天下。」
「我不在意的瞟她一眼,看到她正男孩气的大步走著,真是惊心动魄。」
「忽然以为我是个游侠,列传里的游侠,无尽的玩在日月山川里,羽扇纶巾谈笑间。」
「本来是男女有别才好,男人是光,女人是颜色。」(注5)
「乌油油两条大麻花辫,脸如满月,眉目间有贵气,笑时抿著唇,总是善意。」(注6)
「对著这样的白日空旷,只令人要兴起做一桩不得了的大事情,叫那渚边戏水的人儿一个天大的惊奇。」
「你的人生正好比生在墙里墙外的边际上,又好像一棵田畔花,太阳底下无名目,如此的怀疑惊险而又绝对贞信。」(注7)
胡兰成的文字好在不食人间烟火,有仙气(有人说是妖气),全由独创。这样的风格适合欣赏,极难描摹,要描摹,最好是袭意而不袭句,也就是仿其「神韵」而非「用字」。朱天文「桃树人家有事」一文中,有一个令人赞赏的例子,写一个老少配的故事.淑簪识得孟昶之,二人通信:「......淑簪原也不认为有什么不对,她是女儿糊涂。可是黑字写到白纸上,彷佛她的人一点一点被写了出来,连同她初初的青春与哀愁,也都一起被发现了。──」。而胡兰成在「山河岁月」中原本是这样写的:「──那女工襟边佩一朵花,坐在机杼前,只见织的布如流水,好像她的人是被织出来的,真真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而苏伟贞,「陪他一段」中「──夜像是轻柔的掸子,把他们心灵上的灰,拭得乾乾净净,留下一眼可见的真心。」及凌拂「街头巷尾」中「一顶搁浅\在楼梯上的假发,乍看是个头颅,与这人也纠缠不清,彷佛有冤要诉。」则较近於张爱玲的风格,动作性较强。同样是为人的效果,张爱玲用动作显示,而胡兰成惯常只是洒落悠闲,丢下四个字便回转了。
尽管无法可循,学习不易,至少是令人开了眼界,文白夹杂原来是写得不好才不可以的,「想落天外」也不全然是书上的形容词。在这样不俗的文字中涵泳久了,当是一番新奇造化,至少可以脱去一些秀才头巾气,冬烘气。「今至今世」中前半文字写故乡景致,竟有些沈从文水畔波光的朴素。天清地宁,岁月静好,如「陌上桑」、「清明」、「采茶」、「暑夜」、「子夜歌」等篇,真是令人起万般倾慕,为什么我们的青年学生竟只知道「荷塘月色」及「再别康桥」这类的文章呢?
二、渔樵闲话是史思──胡兰成的哲思与才气
胡兰成除了文章之外,亦以书法和哲学名世,而晚年旅居日本,亦使他对日本艺术界陶、乐、舞、碁、画亦多有领悟,称得上才气焕发,多方显露的才子型人物。
他的哲学思想,包括宇宙论与人生观,多半以中国的易经为原点,以诗礼教化参悟天理人事,表现於「山河岁月」、「今日何日兮」、「中国礼乐」之中。有些地方颇令人佩服,如吉光片羽,一闪而逝。例如:「对於学问,还是像爱莲爱竹,不要狎习的好。」、「对於好东西亦要像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落情缘,才得性命之正。」、「小孩亦不可知识开得太早,──知识的根本是智慧,他们把根本来伤了。惟简可以使繁,惟静可以用动,──民间老法教小孩,是先要他晓得人世的庄严。」、「爱人如椅垫,我没有凭靠的习惯。」等,珠玑满眼,实为巧思。然而就哲理体系来说,稍嫌芜杂驳乱,常「使读者有片片断断的欢喜,但也有不知所云的无处下箸之感。」(注8)
胡兰成的才情是有的,也有著「赞周易」的自我期许,然而学术训练的缺乏与薄弱囿限了他,以致於他的哲学陈述竟被评为「有散文近乎诗的意境,但称为哲学作品却稍嫌浑沌了些。」(注9)。原因当然就是因为他的学问是「以婴儿的感知力,不藉什么方法而直接去学得」所致。
他的求学经历,和许多五四文人相较,并不是太堂皇。民前六年,坐於浙江陈县胡村一户败落的农家,七兄弟中排行第六,其父为一收购茶叶的小生意人,为人糊涂,「笔下文理清顺,偶弄管弦」。母亲贫穷安分,颇有担当。胡兰成十三岁时考过芝山小学,後来念绍兴第五师范高小,而後在绍兴第五中学只读一学期,即与表兄吴雪帆转至杭州蕙兰中学(一所教会学校)。念到四年级,因细故被学校开除,回返乡里。二十岁父逝,娶玉凤为妻,是年至杭州邮政局当邮务生,次年欲往北京念书,却只得在燕大副校长室抄文书,偶去旁转课程,只一年便回乡赋闲,正式的求学经历到此为止。燕大一年,「只感受了学问的朝气,并未学到任何东西」。他自己说他读书「只是去望了望大学的门墙,没有资格沾得一点学问的流派」。这倒是实话实说。
他的哲毕论调,既非家学渊源,亦非前有师承,如牟宗三、唐君毅、熊十力、梁漱溟等人在旧文化和新时代的洪流中奋泳过来。除了想当然尔,及对中国传统思想的倾慕,几乎找不出渊源。他「读过西洋哲学,但不想求真理」,想必并未深潜其中,是以他不是国粹派。更不是王国维那种西洋派,悠游在两方之中,以一种天真惫赖的态度,阐述中国哲学与文化贵於西方的种种因由。有些见解,实在是不甚精细,禁不起论证的。例如:
「中国亦没有宗教哲学,连西洋那样的学术亦没有,可是有人情物意
之美,有悠悠历史,荡荡版图,而皆生於现前。中国是向来就比西洋
的好,现在亦仍比西洋好,将来还要使全世界皆来生在文明里。」
「中国对於西洋的东西,可以如庄子游於濠上知鱼之乐,而鱼则不能
晓得庄子。」
「中国人是『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对蛮貊亦没有阻
隔,所以能把异域的东西看得明明白白,记得有这样好。中国人与异
域的亲情,乃是孟子说的仁者无敌无对於天下。就是对於现代西洋,
中国亦远比西洋人自己懂得更多,生物史要达尔文来写,易洛魁人要
摩尔甘来写,西洋史亦要中国人来写。」
末几句真要人读了起一阵阵糊涂。鲁迅向来是主张弃绝传统,全盘西化的,而胡兰成就说过他「如一个女孩子在打扮时对自己生气,因为自己的文化深度并不了解。」胡兰成认为西方人每以父系母系解释古社会文化,实为粗鄙,於是在心理上认为中国人的想法和西方人的,有如金陵贾家和江南甄家一样,「并不通谱」。「而中国的传统,起先盘古,後来女蜗,再後来黄帝和螺祖。黄帝和螺祖夫妇的出现这样自然,这即是历史的清洁。」这段文字,前数句如儒生口吻,後二句竟为诗人之语。理念未能明辨,但落入一种情境之美。同样的例子又如「中国东西是有点有线的至止极成,不像西洋的是许多要打架的点线凑在一起,个个是失意的。」亦然。
余光中「山河岁月话渔樵」一文,针对此点大表不以为然,指此为「山河岁月」的严重缺陷:「这种感觉,当作一种爱国情绪来欣赏,也许是动人的,可是当作一种知性的认识来宣扬,则容易误人。」所抨击的就是这种偏执。
这种理念,虽被指斥为「复古分子」,但在文学作品中有这种思古幽情,反而是耐人寻味的了。当今作家袭此而为文学基础的,就有萧丽红的「千江有水千江月」,对中国的思慕亦是这种一厢情愿式的无一不好。
从另一哲学角度来看,凡可爱者皆不可信。浪子情话,只可欣赏,未必能当真,人世荒唐,又是这样的真实,因此余光中也就不必再生气他对日本侵略中国的看法居然如此轻松了(注十)。
与其说他是个哲学家,不如说他是个才子。他的诸多识见并不像林语堂「吾国与吾民」那样来自深厚的中西学问根基,只能当作一种「隽语体」的文字来欣赏。他喜欢将自己或自己赏爱的人喻为李白,又说过「世界上最美的就是聪明」(注十一)。我想,他自己应该也不愿陷入那种「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的艰苦谨慎吧!
三、金风玉露半生缘──胡兰成与张爱玲的文字情缘
胡兰成与张爱玲的一段情缘,极易令人与郁达夫、王映霞作联想。同样是金童玉女,到头来只成了相互投影的波光云影,真真如罗大佑所唱的歌:「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
胡兰成初识张爱玲是在上海,那时的他三十八岁,原配玉凤已逝,旋即又有妻子(胡兰成识得任何女子时几乎都是有老婆的),当时已文名鼎盛。而张爱玲才刚以第一篇小说作品「沈香屑」发表於「紫罗兰」杂志上(其时主编为周瘦鹃),新硎初试,一鸣惊人,当时才二十三岁。
这电光石火的初次照面,实为极端微妙而又有趣的景象。在胡兰成「今至今世」中,他说:「我一见张爱玲的人,只觉与我想的全不对,她进来客厅里,似乎她的人太大,坐在那里,又幼稚可怜相──张爱玲的顶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是我的客厅今天变得不合适了。」而对张爱玲而言,则表现在一首题赠於照片之後的小诗中,完完全全是初恋的不知所措:「见了他,她爱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胡张二人的相识,对彼此的文学与人生都是一个新的转捩点。就张爱玲来说,初期仅被归类於鸳鸯蝴蝶派作家,虽是一支笔千娇百媚,但未受到极大到的看重,小说眼界气象亦未开展。直到民国三十三年,胡与前妻离异,二人结为夫妇後,「她的创作欲较之前此所以显得特别盛旺,我们便可深思其故了」。(注十二)
张爱玲的文字,向以譬喻精妙为人所称许,夏志清称此为一种「闺房式的写实手法」,形容其细腻,甚是允当。然而她的文字却是很明显的与胡兰成有相互影响的痕迹,由一些小地方,我们可以见出她与胡兰成是这样的不约而同。举例而言,为人所熟知的「沈香屑──第一炉香」中,葛薇龙初见乔琪乔时:「薇龙那天穿著一件磁青薄绸旗袍,给那双绿眼睛一看,她觉得她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这种动作式的生动语言众皆叹赏,而胡兰成在「山河岁月」中亦有了这样的句子:「整个人欢喜得要泼溅出来。」。另如「心经」中,形容有恋父情结的女主角小寒的长相:「薄薄的红嘴唇,微微的下垂,有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而胡兰成就已说过:「好的东西原来不是叫人都安,而是要叫人稍稍不安。」张爱玲「花凋」中形容川嫦一家「几位姑娘虽然是在锦\绣丛长大的,其实跟捡煤核的孩子一样泼辣有为。」胡兰成也正是惯用「泼辣新鲜」这样的词汇的。
就意境上来比对,张胡二人都喜用「凄凉」的风格。这是脱胎於红楼那种大喜大悲对比的笔法。张爱玲「苍凉的手势」是最为人熟知的。在「自己的文章」一文中,她说:「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悲壮如大红大绿的配色,是一种强烈的对照,但它的刺激性还是大於启发性。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而胡兰成的是这样说:「释迦对世界有一种喜悦,一种凄凉」,「女心就是凄凉喜悦的」,「此时此刻,她的身份是在女儿与新娘之间,也喜悦也凄凉」,正如他的「非常好」总要和「起反感」比并一样。
就意象而言,张爱玲出身於败落的贵胄世家(注十三),自小在父母离异的生活阴影中长大,故尚「月亮」的阴暗,她那「蓝阴阴的月光」,或「使人汗毛凛凛的反常明月」,「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注十四),令人印象深刻至极。而胡兰成的阳光处处,适与之形成对比。例如:「好男如阳光,好女如颜色」,「十里桑地秧田,日影沙堤,就像脚下的地都是黄金铺的」,「桃花极磕,但那颜色即是阳光」,「是一种可与阳光游戏的颜色」,「记得是下午,屋瓦上都是阳光」。这从他的生长背景亦可以找到答案。
张爱玲与胡兰成同是属於论人论事,总把聪明放在第一,慧黠不可方物的「水晶心肝玻璃人儿」。张爱玲长於用喻,而胡兰成长於用字;张爱玲的贵气是真的,而胡兰成则带几分风言风语,玩世不恭,纯然是虚幌一招;胡兰成说「在她面前,我才如此分明有了自己」,「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并说是张爱玲开启了他的聪明,其实是他遇著她才爱得更加无情。
尽管是如此的「同住同修,同缘同相,同见同知」,二人的婚姻关系仅维持了两年多,亦不得不留下一个「苍凉的手势」。一方面是时势所趋,胡兰成为汪精卫伪政府时代的红人,做过「中华日报」总主笔,办「大楚报」,也当过「宣传部」政务次长,又兼「法制局」长。在抗战胜利後,身负汉奸之名,不得不隐姓埋名,开始逃亡。再方面真正的原因是,胡兰成每每「无心发花花满枝」,感情事件从无稍歇,从武汉办报时的护士小周到逃亡生涯时的范秀美和後来的一枝、佘爱珍、应小姐。张爱玲曾迢迢前往温州探视,知道的一切後,临行涕泣伫立船舷久之,其实是绝望了。聪慧如她,不可能不看清浪子的本质,便是不受羁绊。而後胡兰成最後一次到上海探视张爱玲,她已表示出决绝的态度,之後正式来信决裂,二人便文殊自文殊,和尚自和尚了。
胡兰成对女人向来少牵挂,总是与人永结「无情」契。而与张爱玲这一番是真正尝到了些许痛苦,「像丽水到温州上滩下滩的船,只觉得船肚下砾砾擦著人生的河床,那样的分明而又钝感,连不是痛楚,而只是苦楚。」饶是这般用情,浪子就是浪子,亦「如花开水流两无情,我这相思只是志气不坠」。马上就化悲愤为力量的开笔写「山河岁月」诸书。爱情似乎只是他灵感的泉源,在三春明迷,花事草草之後,志气丝毫不坠,如回到天地之初,像个无事人了。
胡兰成後来经由香港及唐君毅些许帮助,逃亡日本,终老一至。张爱玲则不愿再提往事,於大陆沦陷後,避居香港,完成了「秧歌」与「赤地之恋」之後转赴美国,并於一九五六年与美国剧作家Ferdinand Reyer结婚(时张爱玲三十六岁,赖雅六十岁)。夫逝之後,一人独居美国,鲜与世人往还,至今几与尘世隔绝。
张爱玲在文字上受了胡兰成的影响,更加细致精到,而胡兰成则在人生上受了张爱玲对人对事寡情的启发,愈发冷静无心起来,他说:「我宁是要学学爱玲的不易被感动,也做个神清气爽的人。」在未识得张爱玲之前,胡兰成妻子玉凤病逝时,他还有情有义的掉过几滴热泪。(虽然在这之前是去俞村向庶母借药钱,竟一去三天不回家)。这之後,男女之事,他只要做个强者,悔改皆只是一瞬间,「不知如何,当下就又洒然」了。难怪他日後要「一炷香想念爱玲,是她开了我的聪明。」
胡兰成与张爱玲彼此由於惜才而结缘,然而金童玉女毕竟做不得人世夫妻。张爱玲「不喜小孩,小狗小猫她都不近,连对小天使她亦没有好感」,天生的洁癖和神经质,不惯与人相处。而胡兰成亦不是个适於当丈夫的,和爱玲结婚才两年,去武汉办报时见了十七岁的护士小周,「当即浮花浪蕊都尽」。因此二人的分手几乎是注定中的,即使时局更易亦然。而三生石畔的绦珠仙草只为还泪而下凡人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柴米夫妻还是留给世间愚夫愚妇去当吧!
四、英雄无赖见真姿──胡兰成的人生与性格
任何天才都是有局限性,同时也有其矛盾性的,胡兰成自己说过一句话:「原来道德学问文章亦可以是伪的。真的好文章,必是他的人比他的文章更好。」这到底是句陷人入迷雾的话,还是启发人的话呢?
综观胡兰成的一生行事与文章面貌,初看之下真要令人起糊涂。一个把家国日月山河岁月说得如此响的人,竟背负著汉奸之名飘零半生,客死异乡;一个每桩感情都说得这么亮烈庄严,直见性命的人,竟是最最无情的浪子。难道真只是「我对於美对於爱皆不沈缅」而已吗?
生於田间陌上的他,自小就颇具诗才与禀赋,多情与无情本是一体两面的浑沌。十二岁那年过继俞村,便慕其庶母(其庶母年方三十二,吊梢眼,水蛇腰,长得像晴雯,个性倒像凤姐)。庶母赠他笔袋、项圈,种种好意,他只是惋借「一朵鲜花飘落土里」。在「今生今世」中有段生动描写,极耐人寻味:「胡村祠堂里正做小歌班,出来一个旦,扮相像庶母,我看了不等戏文散场,就一个人回来到楼上哭了一场,记得是下午,屋瓦上都是阳光。」後来年纪愈大,与玉凤成亲後,庶母竟生了气似的告诉他:「以後你们也不必再来了」。玉凤病笃,他到俞家借药钱时,庶母先是回绝,胡兰成竟「赌气与撒娇的」掉头便走,想了半日,又不以为意的回转来。庶母见他回来,满心高兴,亲情热意接待,一住三日,竟是天地荒荒像个无事人,直到家人来报玉凤死讯,方才拿了钱去买棺木。正因如此,他此後所掉的泪便不值一钱了。那种泪只令人想起「白玫瑰与红玫瑰」中佟振保在公车上再遇到娇蕊时所流的泪,自怜超过怜人的泪。一种鳄鱼式的泪。而他与庶母,除了令人想到凤姐和贾蓉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更令人惊疑的是,他庶母和後来的爱玲竟有著同样的性格。她待人辣手辣脚,「对亲生的儿女亦不喜,甚至虐待」,爱玲亦不喜小孩,而胡兰成自己何尝不是?他去燕大一年後返家,与遇岁的启儿初次谋\面,接抱在手,竟是「好生不惯,而且不喜。」个个皆是这样泼辣不羁的人物,「团头团脑」「福笃笃相」的玉凤不病死又能如何?
大约是因为众女子们的厚待,胡兰成每每「奢侈成了习惯」,而且无论什么情况之下,都可以为自己开脱。例如在杭州住斯家一年(斯少爷为其蕙兰中学时同学),对人家十六岁的妹妹雅珊起了坏心思,斯少爷写信来要他离开家里,他「只觉得自己真是不好」,但人世除善恶、窘境之外「别有豁然」。他自己也知道一夫一妇本是人伦之正,但他却「每有好花开出墙外」。这样浮滥的情事一桩接一桩,张爱玲、小周、范秀美,乃至去了日本後的一枝,佘爱珍和应小姐。同样秉持著一贯的不负责任心态,宁我负人,不可人负我,每桩情事都是「不落夫妇,不涉成败」。即连一枝这样有丈夫的日本女房东,二人私通,而仍然形容她「端正妙严,做人有礼敬。」他对女子,向来不吝惜形容词的。
将他的人格与感情并亲,王孝廉先生形容为「千年的狐狸化作白衣秀士,手持纸伞,衣袂飘飘地走在人群之中,多情的女子所陶醉的是白衣秀士过人的才华和洒然的风度,而白衣秀士眼中所见的女子,则是如何以女子的鲜血供养自己的狐身。」(注十五)这或可说明他做任何事都是不用解说的。
正因这样带著不羁的个性,他爱用「荡子荡妇」来形容飘拔不群的名士,「汉魏六朝有荡子,初唐有游冶郎,民国世界有白相人,其实都是时代的好气运\,人与物的能飞扬跋扈。」「像曹操那样,虽兵败如山倒,亦随又会得无因由的好笑开心起来。那样的人真的宛如游龙,翩若惊鸿。」
大约是浪子加才子,总有著这样好的风情,以是他对於政治时局虽然有著不愿屈居人下的大抱负,却无五四文化人的严肃与执著,反倒是日本男人那种「坏到怎样亦脸上有一种天真」较合他的脾胃。因此,他不同於苦难的中国里冰炭满怀抱的梁漱溟与冯友兰,他只是不当真。哲学慧心是有的,可不屑用之於世情人间。他亦不是身不由己,正如他自己说的:「我在政治上闯祸,并非不顾一切,只是看过了地形。」如此说──应是求仁而得仁。然而,要怎么样才叫做不悔的人生呢?对於那种对岁月和故乡都做不了荡子的人,以及对於人生世情都做不到「有思无恋」的人,属於中国的──山河岁月中的风情,是否和他一样,永远是心中遥远的一座仙山梦境呢!
──民国八十年四月十一日於台北
【注释】
注一:见胡兰成「今至今世」页一七三。
注二:见「当代」第十四期。其一○五。蔡美丽「以庸俗反当代」。
注三:见王季廉「山河岁月──浅\论胡兰成的今生今世」收录於「花落碧岩」,页一七六。(Charlie按:王孝廉是徐复观先生的弟子,笔名王璇,旅居日本教学,未知他是否知悉徐胡冲突事。)
注四:散见「今生今世」及「山河岁月」二书之中。
注五:以上见朱天心「击壤歌」,三三书坊。
注六:见锺晓阳「细说」,页六○,三三书坊。
注七:见朱天文「小毕的故事」页一○八,三三书坊。
注八:见八十年三月十日民生报书评「今日何日兮」,孔维勤作。(Charlie按:孔老师与我有旧,该篇书评正在寻觅中。)
注九:同上。
注十:余光中「山河岁月话渔樵」收入纯文学出版社「青青边愁」一书,页二六一。:「对我这一代的中国惨烈而且惨痛;──可是胡兰成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太轻松了,他那种避重就轻模棱两可的语气,凡是亲历抗战的人都是难以接受的。他说:『抗战的伟大乃是中国文明的伟大。彼时许多地方沦陷了,中国人都不当它是失去了,虽在沦陷区的亦没有觉得是被征服了。──而战区与大後方的人亦并不克定日子要胜利,悲壮的话只管说,但说的人亦明知自己是假的。中国人是胜救他不认真,和战也不认真,──。』」
注十一:见朱天心「击壤歌」序。页七,三三书坊。
注十二:见「畅流」五十二卷第四期。陈敬之「张爱玲」。页十六。
注十三:她是清末显官张佩纶(张为李鸿章之婿)的孙女。
注十四:曹淑娟「张爱玲小说中的日月意象」。收入「张爱玲的小说世界」,张健编。页一三七。
注十五:同注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