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点又回到起点
终点又回到起点
吴洪平
人生曲线绘制到高考命运的拐点,已经是补习第二年了,最后走出考场那一秒,阿东在心里细细掂量,茫然中,让分数去定论这条曲线,拐点后面明明显显是下降,以后是连续或间断?何去何从?不管如何,现在已算是名副其实的高中生了。阿东自信“知识改变命运”,很快便走出了名落深山的迷茫与失落。
火辣辣的太阳烘烤着,包谷林掩藏着满山遍地挖洋芋的薅刀撞击土石的声响,“幺东,你去扯草,我们挖算了,”父亲爱怜地对儿子说。刚读书回来的都一个样,这点父亲很清楚,那细骨嫩肉的白净手掌,拿着薅刀就会起血泡。父亲顺水推舟地吩咐了儿子这个轻松美差。
阿东顺从地照做了,跟高考结果一样,没有选择,就认命吧,开始扯着洋芋杆。包谷林遮掩着的洋芋地,野草放肆地生长,足足有半腰高,只有连草带洋芋杆一起扯干净,才好挖。阿东戴上白线手套,前后左右的扯着,转了好几圈,累得满头大汗,好半天了,站起来伸伸腰看看,才扯了屁股宽一点。哎!如今堂堂皇皇的高中生,只不过是重复父亲那种千百年来留下的古老劳作。刚放下的那些数理化文史地书本,从里面学的知识用在哪里啊,此时无不怀疑,知识真能改变命运吗?躺在地坎脚,翩翩浮想,进入梦乡。
母亲走过来,看着阿东梦口水牵着长长的粘丝,不忍心叫醒,只是大热天遍地是蚂蚁蛇虫蚊蝇,会咬伤人的,母亲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叫道:“幺儿,快起来,你咋像这样子?······”噎住了,没有说出后半句重话,怕伤了儿子的心。
阿东爬将起来,太阳已开始下山了,自己知道愧疚,读了这么多年书,应该帮父母减轻点负担啊,可是······
“妈,我做不起这活路,隔壁的小银狗在浙江拉链厂,我写信给他了,等回信来,要是厂里招工,我就去,”回家的路上,阿东背着一背箩洋芋,趁靠着地坎息气的空儿,给母亲说了自己的想法,“是啰,你去也好,免得我们把你当老主公服侍!”
由于手机信号不好,又没电话,一直等了两个星期,终于回信来了,那边正要招工,阿东盼到了出头之日,虽然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可是从中考报名自作主张的改了名字时,所用的那个“东”字,就崇拜着从农村走出来的一代伟人毛泽东,满腹自信鼓舞着他,也要像伟人当年的胆略,徒手闯天下。
听说外省要查身份证,阿东没有办得,灵机一动,顺便揣上学生证吧,说不定能证明身份。没带任何行李,但还是凑齐了七百多块钱,为了保险,自己在内裤上缝了个小钱袋子,留下点做车费,其余的装进去缝得严严实实,自己都暗暗觉得好笑,有点像梁声宝进城买稻种的架势,把那点钞票包了一层又一层。父母还帮着检查了好多遍。
坐上去省城的大客,在高速路上一路飞奔。空调车就是不一样,车窗外是火热的太阳,车内却凉凉爽爽。钻过山洞,飞过高架桥,驰过湖光山色的美丽,驶进省城大都市,一切都那么新鲜,现代化的气息越来越近。记得才上车,还没看够车外风景,售票员已经喊到:“火车站到了,准备下车!”阿东摸摸大腿,轻轻掂下钱口袋,好好地装着。下车后就不能再伸手去摸了,从外省打工回来的小银狗的女朋友说过,要是你在街上或者火车上经常伸手去摸钱,等于是给小偷指点迷津,自己摸着摸着,钱就会不翼而飞。
走下大客车,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队队勾肩搭背的情侣恋人,一个个白脸黄发的时髦帅哥,一群群坦胸露背超短裙的时尚美女,散发着青春的气息,构成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在家里时,阿东只是从电视剧里看过大城市的点点滴滴,时常看到那些卿卿我我的动作,自己还面红耳赤,现在才真正感受到高楼林立的城市风味。江水一样的车流,时常在红绿灯处作短暂的凝固,人们自觉从天桥和地下通道走过,每个人吃零食剩下的垃圾,都丢到路边垃圾
桶里。虽然人声鼎沸,可是一切都那么井然有序。在县城读书时,县城已经比那个被称作“乡下”的家乡高档了无数倍,可是现在眼前的一切,不知怎么去对比。阿东看得眼花缭乱,难怪村里的年轻人都想往外跑,原来,哪怕是城里的一饱眼福,都成为一种享受。村上好几个老老实实在家里干农活的哥们,都抱怨难得找媳妇,可是,比如像小银狗这样才读了初中毕业就去打工的,还从外省带个女朋友回家来呢!阿东暗想,这次出门,是否有机会碰碰“桃花运”。
在卖票处,看了好久的电子大屏幕,终于买到去浙江义乌的火车票,阿东又兴奋了一番。看看询问处那些背着背包拥挤着咨询买票的打工仔,阿东暗暗自喜,还是多读书好哦!万事不求人。时间还早,顺便看看,买点水果在车上解渴。水果摊上,首先让人眼馋的是黄里透红的大苹果,摆得整整齐齐,按照等差数列一层层向上递减堆放,堆叠成一个杨辉三角形,最顶上一个“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阿东走过去,轻轻拿起顶上一个,看看质量再讲价,就在拿起的瞬间,整堆苹果像魔术一样全散落地上,阿东慌了神,突然明白了这是骗人的圈套,可现在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一连好几个“对不起”都不管用。老板二话不说,眼睛直鼓鼓的盯着,好久,终于吼了一声,“就这样算啦?”,阿东吓了一跳,“你进来”,老板放低了声音,叫进去他的临时帐篷里,可是阿东猜到,自己一个陌生人进去准没有好戏唱,于是赶紧摸出买车票剩下的二十多元钱,赔笑道:“我身上只有这点钱了,当作陪礼吧,请你原谅我!”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只有自己知道,要是短裤里的钱被搜到,那就更惨了,老板又问了一句:“身上还有钱吗?老实点,”,“真的没有了,不信你搜嘛!”。众目睽睽之下,老板也不敢搜身,就这样不了了之。
二十多元买了个乖,离开水果摊,阿东只好乖乖的坐到候车室,从窗户看去,水果摊的老板又在收下一个不幸者的赔偿款了,可恶,怎么没有人收拾他?马上就要上火车,再没有机会看他应得到的下场。
火车上没有空座位,阿东像好多人一样,挤在过道里站着,从天亮站到天黑,又从天黑站到天亮,过几分钟盒饭车来一次,又得艰难的让一次。到了湖南鹰潭,下车的多了,开始腾出了座位,阿东迫不及待的趁那要下车的人快到站时,就脱下自己的衣服占了一个位置,没办法,要是再文质彬彬的谦让,自己的腿都要站直弯不下来了,学校里老师讲孔融让梨的故事,此时那教育意义已经不适合了。生存竞争就是这样被逼出来的。
总算顺利到达了,小银狗知道阿东要来,已经早在义乌火车站等候,像奥运会开幕式每个国家队走在前边举着国家名称的队员一样,高高举着一块纸板,上面写着“接阿东”。在出口处守候。小银狗在那个厂没有一个家乡人,现在见到了阿东,又是亲老乡,眼泪早已激动得掉了下来,立刻拉着阿东的手,“走逑,去了慢慢的摆,天天跟厂里的人讲普通话,快憋死了,你来正好救救我”一句浓重的本地口音,立刻找回了亲热的感觉。
拉链厂老板看过阿东学生证,毫不怀疑地收下了他,然后又疑惑地说,“先去试试,看吃得消不”。所做的活都是用机器,这点阿东是不在话下的,可是有一个环节是用剪刀剪,有一个环节是用钳子上嵌码,一天下来,阿东的手指接触剪刀把和钳子把的地方出了血泡,银狗说,这是每个人刚进来都要经历的,过一段时间磨成老茧就不会痛了。阿东忍受着,接受着像新兵入伍时摔爬滚打的磨练,好在从农村锻炼过,两个星期后,一切都适应了。
浙江天亮特早,才五点过钟,就大亮了,阿东的懒觉随着厂里人的早起渐渐消失。时间就是金钱,速度就是工资,在这里表现明显。满意的是,这里的活是在宽敞明亮的屋里,吹着电风扇,坐着舒舒服服的做,日不晒,雨不淋,好多工序都用机器,比家乡的苦力劳动轻松无数倍。由于是计件制,每一百条就是几元钱,阿东手快,做得也快,每小时就可以做几百条。阿东那浓厚的兴趣来了,晚上都要做到十二点过,心里一划算,每天工资都是好几十甚至一百多元,只是可惜,所学的知识还是用得不多,可是,月底拿着大把的钞票时,总算是心安理得了。
周末,便邀上厂里的帅哥美女去逛义乌“小商品世界”,欣赏花花绿绿的商品,也感受着自己被喊作老板的感动。在家乡只有是办私营企业的有钱人或个体户,才被称作老板,可是在外省,称顾客都叫做老板,“老板”也成了对陌生人的尊称,这时听到叫自己做老板,受宠若惊,心里美滋滋的飘摇到九霄云外。
晚上吹着电风扇,还是热得心慌,一床凉席铺在房顶的水泥地上,还要用水管淋湿地板才能入睡。这时,阿东就拉上厂里同一车间的从江西、湖南来的名叫水花、水莲、庆珍、国枝的一群去厂旁边的荷花池里泡凉,浸泡在无边的荷塘月色里,男的在一边,女的在一边,人们都习惯了,阿东像传说中的牛郎,悄悄偷看对面犹如下凡沐浴荷塘的快乐嬉戏着的仙女们,真是人间仙境。
每天总是那么忙碌充实。银狗忍不住问阿东;“阿东哥,你是不是着厂里的美女迷住了,这里有家里好不?”阿东红着脸笑笑:“有钱用就好,你没见我每晚做到深更半夜”,“银狗,下个月发工资就给我寄一半回家请人收庄稼,让老人家息息。”
可是,还没等到下个月发工资,老板说,接近过年,订单少,要停工放假了。年底,老板按照《劳动法》结清了工资,阿东和银狗揣着胀鼓鼓的幺零零,买了回家的火车票。打工的生活曲线绘到此又留下一个间断点,阿东不得不流着两行热泪离开财源滚滚的拉链厂,离开曾经一起沐浴荷塘月色的仙女们,离开寄居的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城市。
一路上银狗劝慰阿东说:“你有文化,要做点大事,听说农村支持农民工返乡创业,可以贷款,我们就回去贷三五十万,办一个拉链厂,过过老板瘾。”阿东憨憨的笑道:“你说得倒是轻巧”。 靠在座位上,说着话,想着心事。望家路,真的快,几次上下车,又回到久别了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