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的和陶诗

自从苏轼、苏辙兄弟开辟了和陶渊明诗这样一条创作的新路子以后，跟着走的颇有其人，在袁行霈先生的《陶渊明集笺注》一书中，就录入了二苏以及刘因、戴良、周履靖、黄淳耀、方以智、舒梦兰、姚椿、孔继鑅等十家的一大批和诗。

这些人都是和诗写得比较多的，例如，苏轼和陶凡109篇，乃弟也有44篇，其余诸人虽数量不等，也总是比较多的。至于偶尔写一点和陶诗的，那就多得难以统计了，很值得广泛搜罗，予以个别或集中的审视。

即如明末清初的散文大家张岱，也写过和陶诗，在他的《张子诗粃》中可以看到四题十二首，都是读来很有兴味的绝妙好辞。它们是：《和贫士七首》、《和述酒》、《和有会而作》、《和挽歌辞三首》，都在收录五言古诗的《诗粃》卷二。

张岱本是一位作风豪华的浊世佳公子，明、清易代之后，他避入山中，过着一种从未经历过的贫士生活，不免百感交集，但仍然克服种种困难坚持写他的明史《石匮书》；年纪大了，时时感到死亡正在逼近———于是陶渊明的《咏贫士七首》、《挽歌辞三首》等诗很自然地引起他高度的关注，逐首步韵奉和。陶渊明的《述酒》一般认为是有感于晋、宋易代而作，诗句颇为隐晦费解；而张岱的和诗则措辞相当直率，宗旨也比较容易理解。和诗云：

空山堆落叶，夜壑声不闻。攀条逾绝巘，人过荆漭分。

行到悬崖下，伫立看飞云。生前一杯酒，未必到荒坟。

中夜常堕泪，伏枕听司晨。愤惋从中出，意气不得驯。

天宇尽寥阔，谁能容吾身？余生有几日，著书敢不勤？

胸抱万古悲，凄凉失所群。《易水》声变徴，断琴奏《南熏》。

竹简书日月，石鼓发奇文。王通抱空策，默塞老河汾。

灌圃南山下，愿言解世纷。所之不合宜，自与鱼鸟亲。

若说陶弘景，拟我非其伦。

此诗自应作于明、清易代后他躲入深山之时。陶渊明的《述酒》许多诗句都同酒有关，而酒在张岱这里只是一笔带过，他不过借陶渊明的这个题目及其韵脚来写自己的新诗，抒发当下的感慨。他在《自为墓志铭》（《琅嬛文集》卷五）中说：“少为纨绔子弟……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但他仍然发愤著书，又常作诗文以自娱，得享高寿，成为明清之际文坛上的一大怪杰。他说自己绝非南朝那位热衷于入山修道的高人陶弘景，自己完全是不得已的。

《有会而作》在陶渊明的集子里并不特别引人注目，大意说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如果有人肯予以接济，那是值得感谢的，但自己仍然坚守君子固穷之志。张岱的和诗也写这一层意思，诗中有云：“婢仆褰裳去，妻孥常作悲。彼但悲歧路，讵知世事非！”他不在意自家的穷愁，关心的是天下的“世事”。大约正是这种远大的胸怀，帮助他苦熬晚年的艰难岁月，并能在文化上作出重大的贡献。

（作者为扬州大学教授，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学者、鲁迅研究专家）

(来源:人民政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