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与密州
苏东坡与密州(诸城)
常山,位于诸城市城南10公里处,原名“卧虎山”。过去人们在此山祈山祈雨常常灵验,帮更名为“常山”。
雩泉亭,坐落于常山之北的一条山涧中,涧中有一古泉,泉水很旺,“汪洋折旋如车轮,清凉滑甘,冬夏如一。余流溢去,达于山下.......”是扶淇河的一条支流。
雩泉亭历经沧桑,今已无存,但雩泉尚在,今被姑子庵村群众用作水井。井底呈方形,凿痕宛在,即为原雩泉。
超然台:坐落在原北城墙偏西处,今台下巷北端与北关路交汇处。台高10米左右,北面紧靠城墙,台面略成梯形,前沿东西长约28米,南北宽25米。台上分前后两院,前院中间有3间厅堂,明柱出厦,门悬横匾" 慕贤亭" ;后院有东西两庑,各3间,较前矮小,内置刻石。后堂3间,内有苏轼泥塑坐像,一手捧书,一手扶膝,神态文雅庄重,风度超然脱俗。
苏轼《雩泉记》
【引文】
雩泉,是位于常山北坡山溪西侧的一眼自然山泉,泉水“汪洋折旋如车轮”,满溢成溪,北流而下,注入扶淇河中。古时人们多经此路到常山祈雨。
苏轼深爱此泉,每登常山,必临其泉。祈雨祭神毕后,常站在泉边高坡上,北俯密州城,“雉堞楼观,仿佛可数”。尤其当祈雨应验,更是欣喜万分。为表达自己对常山和雩泉的喜悦之情,于熙宁九年(1076)四月,作《雩泉记》,以述心怀。从中,我们也可以感觉到苏轼的真挚爱民之心。
【原文】
常山在东武郡治之南二十里{2},不甚高大{3},而下临城中,如在山下,雉堞楼观{4},仿佛可数。自城中望之,如在城上,起居寝食,无往而不见山者。其神食于斯民{5},固宜也。东武滨海多风,而沟渎不留,故率常苦旱。祷于兹山,未尝不应。民以其可信而恃,盖有常德者,故谓之常山。熙宁八年春夏旱,轼再祷焉,皆应如响{6}。乃新其庙{7}。庙门之西南十五步有泉,汪洋折旋如车轮,清凉滑甘,冬夏若一,余流溢去,达于山下。兹山之所以能常其德,出云为雨,以信于斯民者,意其在此。而号称不立,除治不严,农民易之{8}。乃琢石为井,其深七尺,广三之二,作亭于其上,而名之曰雩泉。
古者谓吁嗟而求雨曰雩{9}。今民吁嗟其所不获,而呻吟其所疾痛,亦多矣。吏有能闻而哀之,答其所求,如常山雩泉之可信而恃者乎!轼以是愧于神,乃作《吁嗟》之诗,以遗东武之民{10},使歌以祀神而勉吏云:
吁嗟常山,东武之望{11}。匪石岩岩{12},惟德之常。吁嗟雩泉,维山之滋。维水作聪{13},我民所噫{14}。我歌《云汉》{15},于泉之侧。谁其尸之{16}?涌溢赴节。堂堂在位,有号不闻{17}。我愧于中,何以吁神{18}?神尸其昧{19},我
职其著{20}。各率尔职,神不汝弃。酌山之泉,言其蔬。跪以荐神{21},神其吐之{22}?
【注释】
①熙宁九年(1076)四月十八日作。清乾隆《诸城县志》卷14《金石考》录苏轼本文,末有“(熙宁)九年四月癸卯,朝奉郎、尚书祠部员外郎、直史馆、知密州军州事、骑都尉苏轼记”之语。《乌台诗案》“祭常山作放鹰一首”记载:“熙宁八年五月,轼知密州内,于本州常山泉水处祈雨有应,轼遂立名为雩泉。九年四月癸卯,立石常山之上。”癸卯为十八日,立石者即《雩泉记》。 雩(音于)泉:在密州诸城县南常山上。 雩,求雨的祭祀。 ②常山:《太平寰宇记》卷24“常山”条引晏氏《齐记》:“祈雨常应,故曰常山。”案东晋十六国时南燕晏模(一作谟)撰《齐地记》,《太平寰宇记》所引当即此书。 东武郡治:指密州治。西汉置东武县(即北宋密州诸城县),北魏置东武郡,其地在北宋密州,苏轼常以东武借指密州。 治,地方官署所在地。密州治诸城县(今山东省诸城市)。 ③不甚高大:常山今海拔297米。 ④雉堞:城上短墙。古代以雉计算城墙面积,高一丈,长三丈为一雉。堞为城上呈齿形的短墙,也称女墙。 ⑤食:鬼神享受祭献的供品。 ⑥“熙宁八年春夏旱”三句:熙宁八年四月苏轼作《祭常山祝文》第一首,这是第一次祷雨。同年五月苏轼作《祭常山神祝文》,这是第二次祷雨。 再:两次。 响:回声。《易·系辞上》:“其受命也如响。”孔颖达疏:“如响之应声也。” ⑦乃新其庙:熙宁八年苏轼作《祭常山祝文》第二首:“自我再祷,应不旋毂。迨兹有秋,岁得中熟。嗟此薄礼,曷称其德。陶匠并作,新其楹桷。岂以为报,民苟不怍。”“陶匠并作”二句即言更新常山神庙事。 ⑧易:轻视。 ⑨古者谓吁嗟而求雨曰雩:《礼记·月令》“乃命百县雩祀”。郑玄注:“雩,吁嗟求雨之祭也。” 吁嗟:叹息。 ⑩遗(音谓):送交。 {11}望:帝王遥祭日月、星辰、山川。《淮南子·人间训》:“郊望尝。”高诱注:“望,祭日月、星辰、山川也。”本文望字用为名词。 {12}匪:同“非”。 岩岩:高大。《诗经·鲁颂·宫) :“泰山岩岩,鲁邦所詹。” {13}聪:听。 {14}噫:叹息。 {15}我歌云汉:(云汉)为《诗经·大雅》诗篇,全诗忧旱求雨,苏轼此处用其义。 云汉:天河,银河。 {16}尸:主持。《诗经·召南·采》:“谁其尸之?有齐季女。” {17}“堂堂在位”二句:《乌台诗案》:“云‘堂堂在位,有号不闻’,以讥讽是时京东连年蝗旱诉闻,邻郡百姓诉旱,官吏多不接状依法检收灾伤,致令怨叹之声盈于上下。当时之人耳如不听,故《记》有嗟呼之诗也。” 京东:路名,密州属京东东路。 检收:当作“检放”,指验灾免税。苏轼《论河北京东盗贼状》:“寻常检放灾伤,依法须是检行根苗,以定所放分数。今来二麦元不曾种,即无根苗可检,官吏守法,无缘直放。若夏税一例不放,则人户必至逃移。” {18}吁:呼告。 {19}昧:不明。 {20}职:主管。《史记·秦始皇本纪》:“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 著:明。 {21}荐:进献。 {22}其:岂,难道。
【译文】
常山在密州州治之南二十里,不很高大,而从山上俯视州城,州城如在山下,城上短墙和城中楼观都隐约可数。从城中眺望常山,常山如在城上,在日常生活中,
无论到哪里都可以看见它。常山神享受密州百姓的祭祖奉献,确实是合适的。密州临海多风,沟渠又不留水,所以经常为干旱所苦。在常山祷雨,没有不感应降雨的。百姓因为它可以信赖,有始终不变的德性,所以把它称为常山。熙宁八年春夏干旱,我两次到常山祷雨,常山神都感应降雨,像回声应答声音一样。于是就修理更新常山神庙。在庙门西南十五步的地方,有一口泉,汪洋回旋如车轮,清凉滑甘,冬夏如一,泉水溢满流出,直到山下。常山之所以能够保持不变的德性,出云为雨,守信于密州百姓,想必就在于它有这口泉,但泉没有名称,整治不严,农民轻视它。于是砍石为井,深七尺,广三尺二,在上面建亭,给泉取名为雩泉。
古人称叹息求雨为雩。百姓现在为没有收获而叹息,为生活病痛而呻吟,也是很普遍的啊。可现在还有听见百姓叹息呻吟能怜悯他们,答应他们的要求,像常山雩泉一样可以信赖的官吏吗?我因此在神面前感到惭愧,于是写了如下一首《吁嗟》诗,交给密州百姓,让他们歌唱着诗来祭祀常山神并勉励官吏:
哦,常山啊常山,这密州的被祭祀的山,它受到祭祀不是因为山石高大,是因为它美德不变。哦,雩泉啊雩泉,这常山上的清漪,它在细心倾听,百姓的呻吟叹息。我歌吟诗篇诉旱求雨,就在雩泉的一旁。是谁暗暗主持着一切?你看泉水应着节拍奔涌流淌。可声威赫赫的官吏们,百姓在呼号他们却听而不闻。我内心感到惭愧,我还怎么呼告求神? 神主持微妙难明的事务,我主管密州日常的事宜。官吏们各尽你们的职责,神不会把你们遗弃。舀取这常山上的清泉,摘取这常山上的菜蔬。跑着把它们进献给神,神难道会拒绝而把它们吐出?
【简析】
作为密州的长官,苏轼面对自然灾害、农民饥馑、社会治安、新法不便等多种问题,其中干旱就一直困扰着他。他在《次韵章传道喜雨》诗中说:“去年(指熙宁七年)夏旱秋不雨,海畔居民饮咸苦。”熙宁七年底他初到密州时在《论河北京东盗贼状》中报告当年的旱情:“臣所领密州,自今岁秋旱,种麦不得,直至十月十三日方得数寸雨雪,而地冷难种,虽种不生,比常年十分中只种得二三。”“且天上无雨,地下无麦,有眼者共见,有耳者共闻,决非欺罔朝廷。”《雩泉记》有“熙宁八年春夏旱”的记载。熙宁九年有《七月五日二首》诗,第一首说:“今年苦炎热,草木困薰煮。”九年冬的《雪夜独宿柏仙庵》诗也提到这一年“秋旱”。他在密州还写有六篇祭祝常山的祝文,更集中地记载了这三年的旱情。面对这样的旱情,苏轼进行了一系列祭祀活动。根据现存的材料可以知道,苏轼六次祭祝常山,其中四次是祷雨,两次是因祷雨有应而报答常山神。在常山神庙门西南十五步的地方有泉,据《雩泉记》“我歌《云汉》,于泉之侧”的话,常山的祭祀在泉边举行。熙宁八年五月祷雨后,苏轼就给泉取名为雩泉,斫石为井来保护尊重它,在上面建亭,写了《雩泉记》,立石于常山上。
既然密州的干旱和苏轼的祭祀是《雩泉记》的写作背景,那么关于神和祭祀神的叙述自然就是记文的重要内容。苏轼叙述了常山的神秘力量:“东武滨海多风,而沟渎不留,故率常苦旱。祷于兹山,未尝不应。”又以自己两次祷雨而常山“皆应如响”的事实来证明。这里作为自然界事物的常山已经被神化,成为神。苏轼还进一步推测常山的力量来自山上的泉,这样泉也被神化。苏轼的祭祀活动以及《雩泉记》的这些叙述,隐含了这样一种古老的观念:神存在,人与神能够交流,神能
够施福祸于人。但苏轼对这一观念相信的程度如何呢?熙宁四年(1071)苏轼曾写《泗州僧伽塔》诗,说到祷神得应的问题:“我昔南行舟系汴,逆风三日沙吹面。舟人共劝祷灵塔,香火未收脚转。回头倾刻失长桥,却到龟山未朝饭。至人无心何厚薄,我自怀私欣所便。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若使人人祷辄遂,造物应须日千变。”这表明苏轼对祷神得应是持保留态度的。看来,苏轼祭神求雨主要不是迷信,而是在仪式化的祭祀行为中寄托愿望,表达感情。这样我们能更好地理解下面的情况,即苏轼叙述常山和雩泉时,他的态度中有赞美,但缺乏崇拜,有感激,其中又渗透着亲近感。
以神为榜样勉励官吏关心民事是《雩泉记》另一个重要内容。苏轼两次将神与官吏加以对比:“今民吁嗟其所不获,而呻吟其所疾痛,亦多矣。吏有能闻而哀之,答其所求,如常山雩泉之可信而恃者乎!轼以是愧于神。”“吁嗟常山,东武之望。匪石岩岩,惟德之常。吁嗟雩泉,维山之滋。维水作聪,我民所噫。我歌《云汉》,于泉之侧。谁其尸之?涌溢赴节。堂堂在位,有号不闻。我愧于中,何以吁神?”每次对比时苏轼都说他感到惭愧。苏轼关心民事,政绩卓然,他惭愧什么呢?他的惭愧固然可以理解为祭神时说的表示自责的得体话,但在《雩泉记》中,他的惭愧实际是指向那些对百姓困苦漠不关心的官吏的,他说到官吏的状况,是含着讥讽乃至谴责的。苏轼在御史台接受审问时就承认“堂堂在位,有号不闻”二句是“讥讽”。由于不满官吏现状,苏轼就以神为榜样勉励官吏关心民事,目的还是改善百姓生活,全文就这样从神落脚到人,流露了苏轼爱民的慈心,使这篇与祭神相关的记文洋溢着人间的情怀。□
(作者系四川大学教授、著名苏轼研究家)
超然台记 苏轼
原文: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购,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铺糟啜酉离,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夫所谓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夫求祸而辞福,岂人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复,如隙中之观斗,又焉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予自钱塘移守胶西,释舟楫之巡,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蔽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观,而适桑麻之野。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予之不乐也。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予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以安予之拙也,于是治其园圃,洁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为苟全之计。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稍茸而
新之,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南望马耳、常山。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而其东则卢山,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西望穆陵,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桓公之遗烈,犹有存者。北俯潍水,慨然太息,思淮阴之功,而吊其不终。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予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蔬,取池鱼,酿秫酒,瀹脱粟而食之。曰:乐哉游乎!
方是时,余北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余之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译文】
任何事物都有可观赏的地方。如有可观赏的地方,那么都可使人有快乐,不必一定要是怪异、新奇、雄伟、瑰丽的景观。吃酒糟、喝薄酒,都可以使人醉,水果蔬菜草木,都可以充饥。依此类推,我到哪儿会不快乐呢?
人们之所以要追求幸福,避开灾祸,因为幸福可使人欢喜,而灾祸却使人悲伤。人的欲望是无穷的,而能满足我们欲望的东西却是有限的。如果美好和丑恶的争辨在胸中激荡,选取和舍弃的选择在眼前交织,那么能使人快活的东西就很少了,而令人悲哀的事就很多,这叫做求祸避福。追求灾祸,不要幸福,难道是人们的心愿吗?这是外物蒙蔽人呀!他们这些人局限在事物之中,而不能自由驰骋在事物之外;事物本无大小之别,如果人拘于从它内部来看待它,那么没有一物不是高大的。它以高大的形象横在我们面前,那么我常常会眼花缭乱反复不定了,就象在缝隙中看人争斗,又哪里能知道谁胜谁负呢?因此,心中充满美好和丑恶的争辨,忧愁也就由此产生了;这不令人非常悲哀吗!
我从杭州调移到密州任知州,放弃了乘船的舒适快乐,而承受坐车骑马的劳累;放弃墙壁雕绘的华美漂亮的住宅,而蔽身在粗木造的屋舍里;远离杭州湖光色的美景,来到桑麻丛生的荒野。刚到之时,连年收成不好,盗贼到处都有,案件也多不胜数;而厨房里空荡无物,每天都以野菜充饥,人们一定都怀疑我会不快乐。可我在这里住了一年后,面腴体丰,头发白的地方,也一天天变黑了。我既喜欢这里风俗的淳朴,这里的官吏百姓也习惯了我的愚拙无能。于是,在这里修整花园菜圃,打扫干净庭院屋宇,砍伐安丘、高密县的树木,用来修补破败的房屋,以便勉强度日。在园子的北面,靠着城墙筑起的高台已经很旧了,稍加整修,让它焕然一新。我不时和大家一起登台观览,在那儿尽情游玩。从台上向南望去,马耳、常山时隐时现,有时似乎很近,有时又似乎很远,或许有隐士住在那里吧?台的东面就是卢山,秦人卢敖就是在那里隐遁的。向西望去是穆陵关,隐隐约约象一道城墙,姜太公、齐桓公的英雄业绩,尚有留存。向北俯视潍水,不禁慨叹万分,想起了淮阴侯韩信的赫赫战功,又哀叹他不得善终。这台虽然高,但却非常安稳;这台上居室幽深,却又明亮,夏凉冬暖。雨落雪飞的早晨,风清月明的夜晚,我没有不在那里的,朋友们也没有不在这里跟跟随着我的。我们采摘园子里的蔬菜,钓取池塘里的游鱼,酿米酒,煮糙米,大家一面吃一面赞叹:“多么快活的游乐啊!”
这个时候,我的弟弟子由恰好在济南做官,听说了这件事,写了一篇赋,并且给这个台子取名“超然”,以说明我之所以到哪儿都快乐的原因,大概就是在于我的心能超乎事物之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