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顺之 答茅鹿门知县

答茅鹿门知县二

熟观鹿门之文，及鹿门与人论文之书，门庭路径，与鄙意殊有契合；虽中间小小异同，异日当自融释，不待喋喋也。

至如鹿门所疑于我本是欲工文字之人，而不语（告诉）人以求工文字者，此则有说。鹿门所见于吾者，殆故吾也，而未尝见夫槁形灰心之吾乎？吾岂欺鹿门者哉！其不语人以求工文字者，非谓一切抹杀，以文字绝不足为也；盖谓学者先务，有源委本末之别耳。文莫犹人，躬行未得，此一段公案，姑不敢论，只就文章家论之。虽其绳墨布置，奇正转摺（折），自有专门师法；至于中一段精神命脉骨髓，则非洗涤心源、独立物表、具古今只眼者，不足以与此。今有两人，其一人心地超然，所谓具千古只眼人也，即使未尝操纸笔呻吟，学为文章，但直抒胸臆，信手写出，如写家书，虽或疏卤，然绝无烟火酸馅习气，便是宇宙间一样绝好文字；其一人犹然尘中人也，虽其专专学为文章，其于所谓绳墨布置，则尽是矣，然番来覆去，不过是这几句婆子舌头语，索其所谓真精神与千古不可磨灭之见，绝无有也，则文虽工而不免为下格。此文章本色也。即如以诗为喻，陶彭泽（陶渊明）未尝较声律，雕句文，但信手写出，便是宇宙间第一等好诗。何则？其本色高也。自有诗以来，其较声律、雕句文、用心最苦而立说最严者，无如沈约，苦却一生精力，使人读其诗，只见其困缚龌龊，满卷累牍（lěi dú 累牍(累牍) 形容文字众多。累：重迭，堆积；牍：古代写字的木片。），竟不曾道出一两句好话。何则？其本色卑也。本色卑，文不能工也，而况非其本色者哉！

且夫两汉而下，文之不如古者，岂其所谓绳墨转折（绳墨，木工打直线用的工具。绳墨布置：作文的规矩法度。）之精之不尽如哉？秦汉以前，儒家者有儒家本色，至如老庄家有老庄本色，纵横家有纵横本色，名家、墨家、阴阳家皆有本色。虽其为术也驳（杂乱），而莫不皆有一段千古不可磨灭之见。是以老家必不肯勦（chāo以别人的语言文句作为自己的）儒家之说，纵横家必不肯借墨家之谈，各自其本色而鸣之为言。其所言者，其本色也。是以精光注焉，而其言遂不泯于世。唐宋而下，文人莫不语性命，谈治道，满纸炫然，一切自托于儒家。然非其涵养畜聚之素（滋育积聚的素养。），非真有一段千古不可磨灭之见，而影响勦说，盖头窃尾，如贫人借富人之衣，庄农作大贾(gǔ古)之饰，极力装做，丑态尽露。是以精光枵（xiāo空心的树根，引为空虚）焉，而其言遂不久湮废。然则秦汉而上，虽其老、墨、名、法、杂家之说而犹传，今诸子之书是也；唐宋而下，虽其一切语性命、谈治道之说而亦不传，欧阳永叔所见唐四库书目百不存一焉者是也。后之文人，欲以立言为不朽计者，可以知所用心矣。

然则吾之不语人以求工文字者，乃其语人以求工文字者也，鹿门其可以信我矣。虽然吾槁形而灰心焉久矣，而又敢与知文乎！今复纵言至此，吾过矣，吾过矣！此后鹿门更见我之文，其谓我之求工于文者耶，非求工于文者耶？鹿门当自知我矣，一笑。

鹿门东归后，正欲待使节西上时得一面晤，倾倒十年衷曲；乃乘夜过此，不已急乎？仆三年积下二十余篇文字债，许诺在前，不可负约。欲待秋冬间病体稍苏，一切涂抹，更不敢计较工拙，只是了债。此后便得烧却毛颖，碎却端溪，兀然作一不识字人矣。而鹿门之文方将日进，而与古人为徒未艾也。异日吾倘得而观之，老耄尚能识其用意处否耶？并附一笑。

译文

熟阅鹿门的文章和鹿门与人论述文章的书信，觉得其中所言主张和方法，不少地方与鄙意十分契合。虽然中间有些小小的不同，它日当自能融解消释，在此不待赘言。

至于像鹿门怀疑我本是想求工于文字的人，而这里又不再要求人讲究文辞，这里则有说明的必要。

鹿门所看到的我，恐怕是过去的我，而没有看到庄子所说的“身如枯木、心如死灰”的我吧？我难道是欺骗你鹿门的人吗！我不要求人讲究文辞，不是说要抹杀一切，以为文字绝不值得研求。而是说学者的当务之急，是要有本末主次的分别罢了。正如孔子所说的，我的文章不如别人，实践中也没有满意的收获，这样一个有纠纷的问题，在此暂且不敢置论，现只从文章家的角度谈谈。虽然文章的规矩布置，正变转折，应该自有专门的师承法则；可是至于其中存在的一种精神、命脉和骨髓，却是如果不是洗净心底的陈见、超然于事物的外表、具有不同于古今的独到之见的人，是不足以与他谈到这种境界的。现在有这样两人：其中一种人，心地超凡拔俗，所谓有不同于古今一般识见的人，即使没有持纸笔苦思冥想，学做文章，只是直抒胸臆，随手写出，只如写作家书，虽然时有粗疏，然而却决没有世间的那种俗气和迂腐酸臭的味道，便是存在于宇宙间的一种绝好文字；另一种人，却还是世尘中人，他虽然专门钻研学写文章，对文章的规矩布置，则尽其所能，然而翻来覆去，终不过是这么几句妇道人家的嚼舌根式的话语，要寻求其中所谓的真精神和千古不可磨灭的识见，则是绝对没有的，这样的文章虽然工整，但却仍不免是格调低下的。这就是文章的本色问题。即以诗为例，陶彭泽（陶渊明）没有专门计较作诗的声律，雕琢句子文字，只是随手写出，便是宇宙间第一等好诗。这是什么道理？是他的本色高卓。自从有诗以来，追求声律、雕琢句文、用心最苦且创立学说最严格的人，没有比得上沈约的。他苦苦化费了一生的精力，使人读他的诗只见种种束缚和限制，整卷累篇，竟没有说出一两句好话。这是什么原因？是他的本色卑下。本色卑下，文章自然不能完善，何况不是他本色的那些作品呢！

况且两汉以下，文章不如古代的人，难道是他们的所谓规矩转折的精稔（rěn熟）程度不能尽如古人吗？秦汉以前，儒家学者有儒家的本色，至于像老庄家有老庄的本色，纵横家有纵横的本色，名家、墨家、阴阳家都有自己的本色。虽然他们奉行的学术很驳杂，然而无不都有一种千古不可磨灭的独特的见识。因此老庄一派学者必然不愿因袭、套用儒家的学说，纵横家必定不愿借用墨家的谈论，而是各自依据自己的本色相互争论，发为言论。他们所说的，都是他们的本色。因此其中凝聚着他们思想精华的光彩，而他们的学说于是能不灭于世。唐宋以下，文人无不谈论人的自然属性和命运，讲述治世的道理，满纸光彩炫目，一切自然依托于儒家。然而不是他们平时有很深的道德修养和学识积累，不是真有一种千古不可磨灭的识见，而是附合因袭他人的学说，掩头取尾，像贫困者借穿富人的衣服，农夫扮成大商人的装饰，虽然极力装做，终究会丑态毕露。因此精神光彩空虚，他们的言论不久就湮没废弃了。那么秦汉以上，虽然是老、墨、名、法、杂家的学说而还在流传，即现在所见的诸子之书；唐宋以下，虽然是一切谈论人的属性命运、讲述治世之道的学说也未能流传，即是欧阳永叔所见到的唐四库书目内百不存一的那部分。后代的文人，打算用建立学说来使自己不朽的人，是可以知道他们所应用心的地方了。

那么我的不以工于文字要求人，实是对人说要求工于文字啊，鹿门该可以相信我了吧。虽然我身如枯木、心如死灰为日已久，又哪敢再参与议论文章写作呢！今又无拘束地谈论到这里，实是我的过错，我的过错啊！此后鹿门再见到我的文章，他会说我是求工于文章的人呢，还是不求工于文章的人呢？鹿门自然是应当知道我的了，一笑。

鹿门东归以后，我正想等使臣西上时获得一个见面的机会，来倾吐十年的心事；你却乘夜过此，不太急促了吗？我三年中积下二十余篇文字债，许诺在前，不可负约。想等秋冬时病体稍见康复，则一切胡乱涂抹为文，更不计较文字的工拙，只是了却债务。此后便得烧了毛笔，碎了端砚，浑然无知地做一个不识字的人了。而鹿门的文章正与日俱进，学做古文正无止境。它日我如能得而阅之，七十老翁还能辨识其中的用意所在吗？并附一笑。

注释

①本文抨击复古派的文风，阐述自己的文学主张，对“唐宋派”而言，具有纲领性意义。用书信形式，举重若轻，行文活泼生动。茅鹿门，即茅坤，字顺甫，号鹿门，归安(今浙江湖州)人。嘉靖间进士，官至大名兵备副使。文学上属“唐宋派”，编《唐宋八大家文钞》。

②鄙意：我的意思。鄙，谦词。契合：融洽，符合。

③融释：融化消解。

④喋(dié蝶)喋：多言。⑤求工文字者：追求文字完美的人。

⑥此则有说：这里要有所说明。⑦殆故吾也：大概是过去的我。殆，大概。

⑧槁(gǎo稿)形灰心之吾：语本《庄子·齐物论》：“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此处是说改弦易辙的新我，与前面的“故吾”相对。

⑨先务：先着手之处。

⑩源委：即本末。《礼记·学记》：“三王之祭川也，皆先河而后海，或源也，或委也。此之谓务本。”孔颖达疏：“河为海本，源为委本。”

(11)“文莫”二句：语本《论语·述而》：“子曰：‘文，莫吾犹人也；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意谓文章大概只同别人差不多，躬行实践去做一个君子，则没有什么成就。这里作者是在表示自谦。

(12)公案：待解决的疑难问题。

(13)绳墨布置：作文的规矩法度。绳墨，木工打直线用的工具。

(14)奇正：古代兵法术语。对阵交锋为正，设计袭击为奇。《孙子·势篇》：“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文中指写文章的变化。

(15)精神命脉骨髓：指文章中所表现的思想价值，即后文所说的“真精神与千古不可磨灭之见”。

(16)洗涤心源：消除头脑中的陈腐观念。

(17)独立物表：超脱于事物的表象之外。物表，物外。(18)具今古只眼：具有不同于古今人的独到见解。

(19)心地超然：心灵超越于物表，超越于一般人之上。

(20)呻吟：写文章时的吟哦。

(21)疏卤(lǔ鲁)：疏陋粗糙。

(22)烟火酸馅习气：粗俗迂腐窘拘之气。烟火，指人间烟火气。道家修道，辟谷绝粒，不食人间烟火。因以烟火喻俗气。宋代马令《南唐书·孙鲂传》：“(李建勋)以鲂诗诘之，(沈)彬曰：‘此非有风雅制度，但得人间烟火气多尔。’”酸馅气，僧人素食，用酸馅气讥刺僧人诗文特有的腔调和习气。苏轼《赠诗僧道通》：“气含蔬筍到公无。”自注：“谓无酸馅气也。”(23)尘中人：世俗中人。

(24)专专：专一，用心。

(25)下格：下等。

(26)谕：同“喻”。

(27)陶彭泽：即陶渊明，曾为彭泽令，故称。(28)沈约：梁朝诗人，字休文。历仕宋、齐二代，后助梁武帝，官至尚书令，封建昌县侯。精通音韵，并运用于诗歌格律，提出了“四声八病”说，对格律诗的形成有一定的促进作用。

(29)捆缚龌龊(wòchuò握绰)：束缚太多而局促。

(30)累牍：累赘啰嗦重复的话。

(31)名家：战国时的一个学派，讲求名和实的关系，主要代表人物有惠施、公孙龙等。阴阳家：研究阴阳五行数术的学派，代表人物是战国时期的邹衍。

(32)驳：混杂。

(33)精光注焉：精华光彩贯注到文章中。精光，即上文所说真精神与千古不可磨灭之见。(34)不泯于世：在世上不泯灭。

(35)“文人”二句：指宋明理学。

(36)炫然：光彩夺目的样子。

(37)涵养畜聚之素：滋育积聚的素养。

(38)影响剿说：捕风捉影，沿袭别人的学说。

(39)盖头窃尾：指摹拟剽窃。

(40)大贾(gǔ古)：大商人。

(41)枵(xiāo萧)：空心的树根，引为空虚。

(42)湮废：湮灭，遭废弃。

(43)欧阳永叔：即宋代文学家欧阳修，《新唐书》作者之一。所见唐四库书目百不存一：语见《新唐书·艺文志序》：“至唐，始分为四类，曰经、史、子、集。而藏书之盛，莫盛于开元。……今著于篇(指《新唐书·艺文志》)，有其名而亡其书者，十盖五六也。可不惜哉！”

(44)立言为不朽：立言，著书立说。《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曹丕《典论·论文》：“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45)倾倒：倾诉。衷曲：心里话，心事。

(46)一切：权且意。涂抹：乱写，作者表示自谦。

(47)毛颖：毛笔。韩愈曾写过《毛颖传》，故称。

(48)端溪：本为溪名，在广东高要，产砚石，世称端砚，为砚中上品。此处以端溪代砚台。

(49)兀(wù误)然：浑然无知的样子。

(50)未艾：未止。

(51)老耄(mào冒)：上古指八九十岁的人。《礼记·曲礼上》：“八十、九十曰耄。”后泛指老年。此为作者自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