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西一百五十里
都市里疯狂寻找爱情的孩子们,我告诉你们爱情的坐标―― 军校毕业以后我没能如愿以偿地留在城市。队长在办公室里一本正经地给我上了一堂政治课,然后将一枚三等功的军功章挂在我的胸前――我就这样被打发到了戈壁中的一个导弹基地。 我是绝没有那种仰天大笑出门去的豪情的。像我这样出身在农村的孩子,当年寒窗苦读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在某个繁华的都市找到自己的位置。然而这一切随着大学的毕业都破灭了。战友在站台上动情地唱着军歌为我送行。我却忍不住放声大哭。天啊,我这一辈子就这样完了吗? 我去的基地位于戈壁的中央,这里除了一些顽强的骆驼刺和几棵枯死的胡扬以外,几乎再也看不到生命的痕迹。军人们几十年的苦心经营,才在这里站稳了脚跟。我的心情也如这戈壁一样荒凉,对于我来说,失去了现代文明,生活又有什么意义?从到来的那一天起,我就拼命地托人找关系,紧锣密鼓地忙着离开这鬼地方。那段时间,我唯一的伙伴是一条冰冷的铁轨,因为它能让我不停地想象着铁路尽头的城市。我记得那天刚好是中秋。我在铁路旁已经坐了整整两个小时。 奇迹就在我怒吼中出现了。大青虫一样的火车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居然缓缓停了下来,紧接着开始往后倒车,一直倒在我的眼前。我惊讶地张大了嘴。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这戈壁中的火车可以随意地停车倒车?接下来的事情让我的嘴张得更圆,车头里跳下一位火车司机,她、她、她居然是一位女孩,而且是一位很漂亮的女孩。女孩冲我努努嘴,说:“无聊是吧?我带你兜风去。”见我没反应,女孩又挑挑眼逗我:“不敢?走啊。”我慌忙紧跟几步,爬上高高的火车头。 火车在一望无际的戈壁中重新飞奔起来。女孩打开所有可以找开的窗户。风沙肆意地打在我的脸上的痛楚,让我的心情变得爽朗起来,原来火车也可以用来兜风。我大声地问女孩:“你这样随意停车,就不怕出事吗?”女孩很得意地白了我一眼:“这是军事专用线,每天就我的车跑一次,我想怎么开就怎么开,一会儿我用火车头送你回去,那才叫过瘾呢。”说完悠闲地哼起了小曲。 女孩子没有失言,到达目的地后,她果然卸下了火车头,一路狂奔地把我送回了驻地。 从那以后,我的生活多了一些情趣,就是坐火车兜风去。你知道,和漂亮的女孩在一块,是一件何等惬意的事情。我也开始重新用军校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的一举一动:每天皮鞋擦得贼亮,军装用水杯烫得笔直,头发丝毫不乱――我是很在意在女孩子面前的形象的。再往后,我知道了女孩子叫小衣。小衣是军人的后代。父亲当年学成回国后跟着聂帅挺进大西北,最后长眠在这戈壁之中。小衣也就留了下来,成为铁路专用线的火车司机。那段时间我们都很快乐。小衣熟悉这戈壁中的每一块石头,时不时地把我带到没有任何标志物的戈壁深处,让我感受人类的渺小。我见小衣老是穿着一件旧旧的工装,便不停地给她讲着外面世界的精彩,讲城里的女孩子到了夏天就穿上呆带装和松糕鞋,并承诺有机会买来送给她。小衣总是不置可否地笑,然后开始教我开火车。这冰冷的钢铁大物在小衣的眼里像一只小猫一样可爱。我曾问她,难道不想离开这里?小衣听了便豪爽地笑。 不过我仍然为着我的调动奔走着,我必须在没有产生任何牵挂之前离开这里。 转眼已经到了十月,事情就发生在这个透着寒意的季节里。只载着我和小衣的火车又出发了。但这次迎接我们的,却是一场风暴。戈壁中的风暴如同一个粗野的乡下男人,在我们毫无戒备的情况下带着汗腥味呼啸而来,虽然它的力量还不能欣翻沉重的火车头,却足以让每一个自称勇敢的男人汗流浃背。没到过戈壁的人是永远体会不到“鬼哭狼嚎”的真正含义的。铁路很快就被卷起的风沙淹没了,我们不得不停下来。小衣显得慌乱,这有点出乎我意料,我觉得她是一个很坚强的女孩。风沙越来越大,硕大的石头拍打着我们的火车,我们甚至可以感到它在颤抖。小衣的脸色越发苍白,回过头问我:“黎云,我们该怎么办?”我哪里知道该怎么办?但女人的怯懦成为了刺激男人挺起胸膛的强大武器,我一把搂住小衣的肩膀,把她轻轻地放在我的胸前――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小衣没有反抗,大自然带来的威胁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个男人。就在我搂住她的一瞬间,小衣的泪水夺眶而出,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脸庞。这曾是一个多么坚强的女孩,她曾用倔强的自下而上方式掩盖内心的苍白与无助。可当死神就站在她的面前的时候,小衣又还原成为一个女人。 这一晚,两颗寂寞的灵魂相依而眠。寒冷使我们紧紧拥抱,体味着对方身体的温热,也等待着救援队的到来。半夜里,我忍不住偷偷亲吻了一下小衣。小衣睡得正香,没有觉察。灯光映照着她的轮廓,散发出女性迷人的诱惑,使我想起了保尔和冬尼娅分别前的那个夜晚,我想,我可能是喜欢上她了。 风暴终于过去了,我们在救援队的帮助下有惊无险。我和小衣的关系也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我们仍然去兜风,却不如以前那样谈笑风生。我们都会莫名其妙地脸红,还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或者半天找不到话说。但我们都仍然快乐,时时期望着多见几次面。 我的调令也在这时候经过多方的努力转发下来。我已没有想象中的惊喜,取而代之的是整夜的失眠。我明白,在这荒凉的戈壁之中,已经有了我割舍不下的东西。但城市的诱惑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冲击着我的胸膛,那里才有我的追求和梦想。我无法从中作出选择,失去其中的一个,我的一生都不会得到完整的幸福。 跟以往一样,小衣的火车又载着我在戈壁中发奔起来。窗外的沙丘一个接一个地退到后面,偶尔可以看见一两只沙兔飞越而起,然后迅速地消失在尽头。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憋了半天,终于支支吾吾地告诉了小衣我要调走的事情。 说实话,我从没有看见过女孩发这么大的火。小衣突然变得像一座喷发的火山。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便猛地一拉火车制动闸,巨大的惯性把我重重地摔在了挡风玻璃上。小衣不再说话,两眼直视着前方。再往西一百五十里,就是铁路的尽头。我想她可能在流泪,但我却没有看见她的泪水。过了很久,小衣冷冷地说:“下车。”我没有动,在这里下车,无疑意味着死亡。小衣突然撕心裂肺般大喊:“下车!”我只得站起来,跳下了这曾给予我无限快乐的火车头。小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那天晚上,我没有睡着。”话音未落,火车发出一声怒吼,缓缓向西而去。铁轨有节奏地颤动着,颤得我的心一阵绞痛。 那是我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段路,风沙灌满了我的军靴,使我的步伐变得更加艰难。我哭着喊着往回走,像一只被人剥光了羽毛的驼鸟。整整十一个小时,我几乎没有感觉到寒冷和饥饿,有的只是羞愧和耻辱。最终我还是坚持走到了驻地,老天没有让我消失在这漫天的风沙之中。因为我还要走出戈壁,走向我梦中的城市。 今天,我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调到了天津的一支部队,成为一名夹着皮包上班喝茶的机关干部。大街上的霓红灯一直闪烁到深夜。一年之后我结了婚。也就是在结婚的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以前为什么老有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那是因为大多数人在结婚以前,心里就已经有了别人。我不知道我和小衣之间有没有爱情,但我知道,我心里的那个人,就是小衣。 (摘自《现代青年》2000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