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一头牛
多少年过去了,那头牛的影子一直在我眼前晃动。伴随着深深的内疚和怜惜,我对那头牛始终难以忘怀。 那一年,我12岁,父亲在生产队当队长,为支援秋收、秋种学校放秋假,我负责给三爷爷牵牛耕地。 那是一块刚刚收割完的玉米地,鲜活的茬子尚有生命力,它的根须还深深地扎在泥土中,犁在这样的茬子地里穿行,扶犁的人必须使劲下压犁铲,牲口拉着尤为吃力。拉犁的是一头黄色的老母牛,一连几天的劳累可能已使它精疲力尽,加之在这样的田野犁地,它走得缓慢,头沉沉地低着,喘着粗气。三爷爷的鞭子甩过来了,“叭叭”地抽在它的屁股上、腰背上,我听了都有点心寒,但老黄牛却全然不顾,依旧这样一步三喘地走着,最后索性躺下不走了。看看夕阳西下,犁了还不到半亩地,三爷爷急了,抡起鞭子对它猛抽起来,一下、二下、三下……有一鞭子是抽在牛的肚子上,它“哞”地惊叫一声,站了起来,全然不顾身上的驾绳,双角触地,刚才还是半眯着的双眸,这时瞪得血红,如鸡蛋般大小,怒视着三爷爷,三爷爷惊得后退了两步,却再也不敢举鞭子了,我死死地牵着缰绳,还是被它带了个跟头。稍稍停息了一会儿,牛又卧在了那儿,一幅懒洋洋的样子,三爷爷绕着牛转圈,纳闷道:怎么回事?我也觉得奇怪,以前老黄牛可不是这样子的,因为它体大力大,干活卖力,常常成为生产队社员争抢的对象。我盯着牛的眼睛看,它的眼睛半眯着,眼角处有两条细细的眼水顺着睫毛流了下来,是眼泪吗?见我看着它,它也安详地和我对视,完全没了刚才的那种暴怒,反刍的过程中,不时地喘几口粗气,像是深深的叹息。这时,父亲走了过来问:“老黄牛是不是病了?”三爷爷说:“不可能,一顿吃不少料呢!”“那就是老了,”父亲瞅着卧在那儿反刍的老黄牛自言自语地说。“嗯,八成是老了,人老奸,马老滑,牛老就不爱动弹了,该吃肉了。”三爷爷还在为刚才老黄牛敢跟他耍脾气而耿耿于怀。 第二天,我没有见到老黄牛。 有一天晚饭前,父亲拎着一块肉回来了,母亲问:“哪来的肉?”那年头吃点肉还是很困难的。父亲说:“队里的老黄牛宰了。”然后就默默地坐在那里抽烟,半晌,叹了口气,忧伤地说:“可惜了,肚里还带着崽呢!”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三爷爷高高扬起的皮鞭;老黄牛血红双眸的怒视;卧地流泪的深深叹息;疲惫双眸的安详对视……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它怀了幼崽啊!它是多么通人性啊,只是人没有读懂它。 母亲忙着在厨房里做饭,不一会儿,端给我一碗飘着香味的牛肉,我却难以下咽。 那一晚,我躺在床上第一次失眠。“生命”这个词在我内心已朦朦胧胧中凸现得那么耀眼,我逐渐地感受到了生命的意义和份量,并伴随着对母性的深深敬意。这之后,我的心变得那么柔软,见不得水田里举步维艰的耕牛、磨房里绕着石磨一圈圈划圆的牲口……后来我在一本书中读到一个故事:说是一位厨师有一次在油煎几条鳝鱼时,看到一条又粗又大的鳝鱼弓起中间的肚子成弧状远离锅底,在热锅油星中苦苦挣扎。原来那是一条母鳝鱼,在拼命地保护腹中的鱼卵。是啊,不仅仅只有人类才拥有生命最神性的光辉,凡是有生命的物体,无不蕴藏着生命世界的底蕴。同是地球上的生命,我们相互依存,有责任相互关怀,相互爱护。爱护它们,就是爱护我们自己! 孙强摘自《乡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