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盲点

　　谷实转业回到地方，没怎么折腾，就进了政府小车队。当然，这不是盖的，谷实在部队是个优秀的司机，凭借着娴熟的驾驶技术，给首长开过车，做过多年后勤车队的领头羊，救援过灾区，支援过建设，爬过雪岭，穿过戈壁，立过三等功。谷实把介绍信和简历往民政部门安置转业军人的负责人办公桌上一放，负责人眼睛都亮了起来，赶紧给政府办挂去电话。 　　谷实到政府办报道，马主任看看谷实一表人才，又是敬烟又是递茶，弄得谷实怪不自在的。县政府负责给县长开车的老石年龄大了，加之患上了眼疾，为了领导的安全，办公室赶紧换了人。人换了几茬了，不是愣头青，开起车来毛毛糙糙像开飞机，就是温吞鸡，开车磨磨蹭蹭过分小心老误事，惹得县长发了几次脾气，无非就是怪责把自己的生命和前途交给些不负责任的人，弄得马主任灰头土脸，原本一见县长就点头哈腰陪着小心了，现在甚至连头都不敢抬了。民政局局办的电话一打过来，马主任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马主任带着谷实进了县长的办公室，心里总算有了些底气，昂首挺胸了一回，紧要地汇报了谷实的情况。县长看看谷实危襟正坐，目不斜视的样子，简单地问了一些不疼不痒的话，满意地点点头，嘱咐马主任好好调教一下。 　　马主任心里落了块大石，赶紧带着谷实上了车，去了县长居住的小区楼下一趟，指点了门路，一路上给谷实讲了县长的喜好和家庭情况。一看时间，赶紧催促着去了一趟学校。趁着等县长的儿子放学的时间，给谷实上了堂课，就是些开车的注意事项，诸如要少说少问，有时间是瞎子，有时间是聋子，领导购物，你要赶紧买单，开发票拿回来报销即可；要脚勤手快，比如领导上车赶紧给开车门，领导下车赶紧给拎东西等；脑子要灵活，有些事你要想在领导前面，急领导所急，想领导所想，要替领导保守秘密，少说少错，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要注意安全，做事稳重，不毛躁，开车要稳，掌握好车速，不能一脚油门一脚刹车，让领导感觉不安全，切忌领导喝水的时候踩刹车……听得谷实脑袋都大了，还好学校里一阵急促的铃声打断了马主任的唠叨。马主任赶紧下了车，走到学校大门口，双手束在腹前，不断向里张望，一回头看见谷实还坐在车里，连忙向他招招手。谷实刚走到马主任面前，蹦上来一个十来岁的小子，马主任一脸堆笑，赶紧把小子手里的书包拎在手中。上了车，马主任给谷实和小子相互介绍了一下，谷实一脸客气，小子却爱理不搭，嚷着要吃肯德基。马主任赶紧吩咐谷实绕道。在肯德基门口，马主任一路小跑，买了个大盒的套餐。小子也不客气，夹手夺过一只鸡翅就是一阵乱啃乱嚼。把县长的公子送到楼下，马主任招呼谷实上楼，认识下门户。开门的县长夫人一看儿子一脸的油渍，嗔怪了几句，小家伙早钻了进去。县长夫人略显扭捏说了句又让小马破费了，便一脸客气地让马主任和谷实进屋。马主任赶紧说不了不了，把谷实介绍给县长夫人，一扯谷实的手就下了楼。谷实一脸诧异，不是要认识下门户么，干嘛急匆匆地走。马主任笑道，你傻呀，甩着两只手到人家里去干坐着，不是惹人嫌么。说得谷实一愣一愣的。 　　谷实没开几天车就受到了表扬。一连几天的大暴雨，山洪暴发，镰刀箐发生了泥石流，埋了两个村子。县里的领导闻讯后都冒雨急匆匆地赶了去，到了山脚，一段泥泞的梭脚坡山路挡住了一长溜的车，许多车子嚎叫着冲上去又滑下来，有几辆还滑进了路边的沟里爬不起来了。谷实从后视镜看到县长一脸焦急，赶紧下了车，仔细看了看路况，又上了车，叫前排的马主任下车，调整好方向，轰了几脚油门，像一匹迈着匀速步伐的优雅的赛马，嘟嘟嘟地便上去了，马主任招呼着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一路小跑追了上来。等到那些堵在山下的大大小小的领导一身泥泞，气喘吁吁地走路赶到镰刀箐时，县长早已上够了镜头，在那天县电视台，市电视台的新闻栏目露足了脸。马主任逮着个和谷实独处的机会，神秘兮兮地说，小谷啊，以后买东西，加油啊什么的，开发票时适当多开点，都是自己人，办公室会考虑报销的。 　　这天，县长的秘书小韩急匆匆地过来，叫马主任去县长办公室一趟，马主任心里咯噔一下，赶紧从抽屉里拿出一包印象烟，塞在小韩裤兜里，陪着笑脸，问小韩，县长急着找有啥事？这是习惯，县长一叫唤，马主任总是想着法儿从小韩这里讨些口风，弄清楚些门道，好应对。小韩皱了皱眉头，贴着马主任的耳边小声说好像是谷实的事。马主任笑了，谷实会有啥事，车不是开得四平八稳的么？小韩似笑非笑地说，马哥，就是四平八稳地才惹得县长不高兴。是么？马主任一头雾水。 　　从县长办公室出来，马主任膝头一软，差点瘫倒，好歹扶住墙，定了定神，脑里一道灵光闪过，急忙回到办公室。小韩果然还在，正坐在办公桌前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玩着电脑游戏。马主任走到饮水机前，拿了个纸杯，接了杯茶，借着水流的哗哗声的掩饰，使劲地吐纳了几口气，胸口的烦闷消减了许多。便端着茶凑上前递给小韩，问道，小韩，县长话说得很犀利，却只说了个不明不白，还拍了桌子，一会儿说谷实车开得不错，一会儿又要我好好教导下谷实，谷实到底犯了啥事？你是县长的红人，进进出出都和县长亲近着哩，给老哥我透露点口风，我也好让谷实知错能改。小韩斜睨了马主任一眼，一脸得意，笑道，马哥，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马主任一脸无奈，我知道个啥，要早知道就不会惹得领导不高兴了。小韩顿了顿，眨巴了几下眼睛，一本正经地说道，谷实确实是个好司机，车开得好，县长原本很满意的，可他就是有些缺心眼，我和他说了几次的，叫他开车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路头路脑遇到上下级的车要会识趣。遇到县里各大局、各部门领导的车，人家老远就侧着车身让道，还鸣着喇叭打招呼，他目不斜视，回应都没有个。遇到县委书记的车，他该让道的，却抢着风头上前呼啸而去。到市里开会，遇到省、市领导的车，他应该主动鸣喇叭和人打招呼，让道给人家的，他却当没看见。总之，谷实的四平八稳弄得县长很尴尬，下级领导私底下议论县长架子很大，上级领导开着玩笑说县长傲得很……马主任越听眉头锁得越紧。 　　小韩走后，马主任立马打电话给谷实，地点约在一个咖啡厅。 　　咖啡厅很僻静，咖啡很苦，谷实很不习惯这个味儿，不断地加糖。 　　马主任一口气喝完了一整杯咖啡，又要了一杯，大大地喝了一口，咂咂嘴，制造了些津液，把流连在嘴里的苦涩咽下肚里。四周看看，只有靠窗边坐着一对情侣挨挨挤挤地窃窃私语，眼看是顾不上偷听的，马主任便开口说话了。小谷啊，车开得还顺利不？谷实笑了笑，还行，只是小韩啰嗦了些，整天要我记住那些林林总总的车牌号，要给这个牌打招呼，给那个牌鸣喇叭，烦了些。马主任眉头开始皱了起来。小谷，这烦不得的，这是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相信你在部队时开车就应该明白的，领导就是领导，下属就是下属，上下级关系是要搞好的。谷实瓮声瓮气地说道，我知道啊，所以我在部队时喜欢开大车，不喜欢给领导开小车。迟疑了一下，谷实继续说道，其实，我就想开好车，保障坐车的人坐得舒服、安全而已。马主任叹了口气，看着谷实用勺子把杯里的咖啡搅弄得转成一个漩涡，喃喃自语更像是说给自己听，谁又喜欢做点头哈腰的主儿，还不是社会所迫，生活所逼么，小谷啊，端人饭碗听人使唤的道理你应该懂的。谷实嘟囔着嘴，小声道，嘁！都不知是谁端谁的饭碗，谁听谁的使唤。马主任心里咯噔一下，久久说不出话来，想了想，索性装作没听见的样子，换了个脸型，一本正经地说道，小谷，不要闹情绪，算哥求你了，你别一根筋儿，待会儿我带着你到县委、政府各部门、各大局去转转，连带认识下，那些车牌号你能记多少记多少，慢慢来。随即俯下身子，把头往谷实面前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你不知道，县长挺看重你的，前途无量啊。谷实一脸无奈，叹了口气，马哥，我尽量吧！ 　　马主任私底下向小韩打听了几次，谷实开车识趣多了，领导满意多了，只是谷实偶尔会犯点小迷糊，记不住那些车牌号，经常要小韩提醒。马主任心底释然多了，嘱咐小韩多提醒，慢慢开导。 　　谷实出事是马主任始料不及的。还好，县长只是额头磕了一下，受了些惊吓，没大碍。小韩除了磕了下额头，左手和左脚都骨折了，医生说将养几个月就会好。谷实却死了，头和车头一起瘪了一大块。从小韩支支吾吾的言语中，马主任弄清了事情的大概。那天，谷实送县长去市里开会。谷实正要超越前边一辆低速行驶的大货车，远处来了市里某领导的车，小韩眼尖，赶紧要谷实慢下来让道。谷实赶紧减速，放弃超车。谁知刚隐到大货车后，后面跟着的一辆大卡车许是不耐，加着油门强行超车，眼看来了对头车，司机许是慌了手脚，赶紧一把方向，向谷实挤了过来。路边就是悬崖，眼看就要被冒失的大卡车挤下悬崖，谷实大叫一声坐稳了，猛踩一脚油门，向着前边的大货车冲了过去。一声爆响，车子的左半边和大货车贴在了一起，被大货车带出二十多米远，和大货车一起停下了，右半边的两只轮子紧紧地擦着路基。那辆冒失的大卡车却飞下了悬崖，据交警队的说，人和车都摔得稀巴烂，惨不忍睹。 　　小韩出院后，立即被调到一个乡镇去任副职。马主任下乡的时候去看他，提起谷实，小韩唏嘘不已，不断地自责自己是混蛋，出事时还絮絮叨叨地埋怨谷实记心差，市里领导的车牌号都老记不住。马主任看看四周没人，小声说道，其实县长也时常提起谷实，说他是个好司机。清明节的时候，县长还邀约我和他一道去了谷实的坟头祭拜了一番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