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汁因缘里的文字之美
近十年来,散文随笔大兴,谈人、论世、说书、艺文诸如此类的文字可谓泛滥矣。一多则泥沙俱下,美丑杂然其间,格调渐趋低俗;时间稍长,劣币驱逐良币,文章无味甚于黄瓜。然当中仍有卓尔不群者,于“第一流的文字里”傲然独居,保持着霜风酒红的悲歌慷慨,不忘民生疾苦,不忘文字之美,不忘传统精魂,在时间深处的孤灯下作人生世事的打量与怀想,况味悠悠。其人其文,确实值得品评。欲知此人姓名,乃“南天嘉木”伍立杨先生也。
原居京城的才子伍立杨南迁海口的时间并不算长,但他的散文随笔早已在文坛有了一席之地。伍立杨为文汪洋纵横,文气森森,老辣犀利,睿智从容,更兼文体变革,杂文言与白话融于一体,为当下文坛之亮色。 其“艺文随笔”在谈文论艺之外更兼有思想之锐利,让人读后大有所思,大有所益。盖今日之写作者,率尔操觚者极多,文章之佳美者甚少。伍立杨笔墨可谓得文章之秀,不让董桥、余光中之专美也。
最近伍立杨先生又有新书《墨汁写因缘》问世,此书为“六朝松艺文笔丛”之一,书名取自清代藏书家钱曾《述古堂藏书目》序中的一句话:“墨汁因缘,艰于荣名利禄。”讲究的是读书的趣味与性情的写作,以极其自由的心态观照大千世界,范围涉及书人书事、民主政治、民国见闻、书法绘画等,包杂容纳了作者的见识与才力,流露出浓郁的人文情怀。在午后温暖的阳光里把卷展读,恰如学者祝勇所言:“伍立杨的随笔无一不是上乘之作,非但境界高华深远,明净如秋水长天,而且慧眼独具,立论奇谲。读这样的随笔,真的是令人于浮世之中碰触到一丝幽凉,倘在深夜,让窗开着,立杨诗意的灵光,更会如满纸烟雨将你浸透,生命里的愁苦思绪如空气里的尘灰被过滤净尽。”
伍立杨行文善用譬喻,如在《民初译文的衣香鬓影》一文里批评商务印书馆的译文时说:“商务译本,其最大弊,为芜蔓不振,罗嗦夹缠。仿佛在力求直译,贴近原文,实则为原文之仆役傀儡,如走路之怪步畏缩,不敢大踏步潇洒出门;如唱歌之哑嗓走调,徒增阅读障碍。” 此文怀想民初译文之风流秀丽,直指当前外来文化译介方面的种种尴尬,为五·四时代学贯中西的作家的渐次离去扼腕叹息,中西典故,信手拈来,灵绪伸探,无远弗届。深得“意深旨远”之境界也。读之,确实令人心折,其譬喻亦神采焕发,妥帖自然。
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里谈比喻云:“比喻可以利用事物的有名无实,从而增添趣味,也可近取诸身,使比喻明朗有说服力。”伍立杨善用譬喻,不仅使其文增添趣味与可读性,同时展示汉语写作的文字之美。伍立杨对于美的事物总是有种特殊的敏感,文字自然亦不能例外。他对传统文化中的精魂部分推崇备至,并深谙其中之精妙,“古人看重文章之美,不仅在文学作品中,就是常用公文,也展现中文的独绝魅力。文言文自古人心灵出,复能滋养心灵,是与生命情怀同在的。”又说:“我们谓中国文字文章之美,不仅指其雅善修辞,还更多地谓其神采、气势、风骨、韵味、格调、灵思、妙喻,这一切,又与思想息息相关。”
由于特别推崇“文字之美”,伍立杨能够从平常文学史上不注重的地方发现作家之所长,譬如小说家张恨水先生吧,一般人都认为张恨水只是一个通俗小说家而已。伍立杨则从张恨水抗战时期避居重庆郊野时所著的散文《山窗小品》数十篇谈起,认为“《山窗小品》均自眼前风物生发,点染山水,显影趣味,忧世伤生,文笔似瘠实腴,为不可多得之铭心小品。”“简明冲淡之中,又有烟润之气,其文学价值尤足珍视。”其推重如此,显然与伍立杨的美学观念与欣赏趣味融合在一起了。
伍立杨讲究“文字之美”,不仅仅是理论上的空头话,他同时以自己的写作实践了自己的艺术追求。在《墨汁写因缘》中,这类文章比比皆是,把不被人深知的隐秘心绪与世俗世界的真实面貌向我们展露出来,文字灿烂夺目。如《品物者的心情》一文的结尾这样写道:“喜欢这个书名。喜欢草木禽虫的情态。喜欢释意中自甘寂寞的心境。对我来说,它使我仿佛回到了西南部的深山,仿佛走进了动静交织,万类生动的大自然深处,在孤灯下,起来一种古旧的心情,思绪流逸了很远,一时竟回不到现实中来。”
然伍立杨又不是那种完全避居书斋而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旧式文人。他在谈文论艺之余,对政治文明及其民主话题也多有所思所想。譬如在《昂山素季》一文里,对这位缅甸当代的民主斗士表达了深切的敬意。伍立杨写道:“昂山素季的出发点,乃是有同情心和爱心的民主政治。”文章的最后得出结论:“对自由民主的信心,就是对人性的信心。”美国学者亨廷顿把20世纪后期的民主化浪潮称作“第三波”,事实上这种民主化浪潮已经延续到21世纪当中,并日益显示出其不可阻挡之势,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至于收在《墨汁写因缘》最后一辑里的文章《慧眼穿透总病根——〈1984〉等七本书的合论》更是以痛快淋漓之笔墨写尽专制与极权的丑恶之本质,文字一针见血,扶隐摘微,有老吏断狱之风。其云:“这七本书的作者们所有的努力,最后的精神指向无不是对自由、人道的渴慕,对民主化的吁求,以及对专制极权的深切厌憎。也都同时以不同的叙述方式说明,权力导致腐败,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伍立杨曾论陈四益先生说:“他的作品集每一种都有不同的驱谴方法,其渊深的古典文史修养,与他作为一位现代知识分子的眼光结合融会,由创造性的文体表现对现实的深度关注,阅者一经接读,未尝不叹其用心之细、命意之深而诱迪后学无穷也。”此话正可用于伍立杨自身也。
《墨汁写因缘》(伍立杨著·东南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