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步当车(外一篇)

　　像我这样，还没有钱来买车的人，有时以“安步当车”这个词形容自己，其实，这样形容是自我表扬，细想会脸红。这个词的字面意思，是以从容的步行代替乘车。我只是用它自述了步行，而根本上，我离这个词是遥远的。　　什么样的人可以“安步”，也就是从容和缓地行走呢？那一定是一个内心坚定，不为尘世功名利禄所动的人。像我这样的人，每天早上赶往单位，步履匆忙，怎么可以用“安步”来形容呢？我依旧不曾摆脱“行色匆忙”这样的词。　　仔细一点儿，考察这个成语，发现这个词远离了人间烟火，如此高贵。　　第一个用“安步当车”这个词形容自己的人，名字叫颜斶，在《战国策·齐策四》中他对齐宣王说：“斶愿得归，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无罪以当贵，清静贞正以自虞。”这话的意思是：我希望大王让我回去，情愿每天晚点儿吃饭也像吃肉那样香，安稳而慢慢地走路，足以当作乘车；平安度日并不比权贵差；清静无为，纯正自守，乐在其中。　　颜斶见宣王，宣王呼他过去拜见。他没有动，而是叫宣王来他身边。宣王听了他一番高论，过去了，还求他收自己为学生，宣王说：“希望您接受我为您的学生，今后您就住在我这里，我保证您饮食有肉吃，出门必有车乘，您夫人和子女会个个衣着华丽。”但颜斶不干，还说“安步”可以“当车”。　　颜斶自己是没有车的，而且宣王要给他车，他还不要！他真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内心坚定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步行在路上，才配得上“安步当车”这个词。　　江苏卫视的《非诚勿扰》节目中，也有一个女孩儿提到过车子，但她说的是：“宁在宝马中哭，不在自行车上笑。”这里我要提醒大家，别把自行车不当车。　　如果有人具有精神力量，配得上“安步当车”这样的词，对倡导高贵、节能、健康的生活方式该多么有帮助啊！安步当车的人一现身，那个女孩儿可能会抛弃宝马、自行车而选择步行吗？　　如今有谁“每天晚点儿吃饭也像吃肉那样香”？又有谁“平安度日并不比权贵差”？晚点儿吃饭，饿了饭自然是香的。如今很多人都在节食，视食欲为猛虎，如果吃主食（饭）像吃肉一样香，减肥的人该多么恐惧啊。如果“平安度日并不比权贵差”，那也就不会有人“宁在宝马中哭，不在自行车上笑”了。这和车，大概就无关了。　　我时常感觉，这个时代让一些高贵的词语渐行渐远，比如：安步当车。交通工具更新换代，时代无法后退，有车可坐的人由于种种无奈，无法来体会“安步当车”，也无法“安步当车”。唉，为了所谓的“成功”，步行是不行的。人人都在争分夺秒啊，步行多慢！　　如果颜斶穿越到我们这个时代，是会买辆车开开呢，还是会笑话我们？他会放弃齐宣王这样的人脉资源吗？这样猜时，颜斶一定在笑我。　　我生性谦卑，出身寒微，年轻时对所有人恭敬有加。有一年，我的一个长辈对我说，你不必这样的。你将来可能有机会见到权贵、富翁，尤其在面对他们不必过于谦卑，表现得那么拘谨，显得不是大方之家。如果他们不是你的哥们儿，他们便和你没有关系，没有必要谦卑；如果是你的朋友，便可以平等交往。　　我这位长辈是一个颇有气节的文人，结交而不谄媚权贵和富翁，心态平和。我记住了他的话。权贵我至今没有见到，富翁也没有遇上，但有点儿钱的人我确实见着了不少，也不乏成为朋友的。我能坦然、平等地和他们交往，全靠这位长辈的几句提点。我对有钱人的印象，总体而言并不是太好。我也不“仇富”，或许正是因为我遇见的人还不够有钱，于是，他们多半喜好炫富。遇见傲慢的人，我有时则比他们还傲慢。　　财富多的人，往往被认为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成功人士”。但中国不少的富人，他们的财富并不为社会造福，充其量不过是他们个人“成就”的砝码，并不惠及旁人。他们的财富，没有特别充分的理由为他们来赢得敬重。财富故事和附着其中的“精神力量”，多是激励更多的人去赚更多钱，去追逐所谓的成功，实际是在钻钱眼儿。有些钱的人，他们有的自我感觉非常好，觉得大家（尤其穷人）应该因他们有些钱而敬重他们，因为他们也是从穷人变成有钱人的，他们是“成功”的财富创造者。千百年来如此，这不是今日社会的特有景观。这样的事情在清朝也发生过，但被写成了笑话《不奉富》，辑录于《笑林广记》。该文如下：　　千金子骄语人曰：“我富甚，汝何得不奉承？”贫者曰：“汝自多金，干我何与，而奉汝耶？”富者曰：“倘分一半与汝何如？”答曰：“汝五百我五百，我汝等，何奉承焉？”又曰：“悉以相送，难道尤不奉我？”答曰：“汝失千金，而我得之，汝又当趋奉我矣。”　　在这则笑话中，那个穷人不肯奉承手持千金的富人，富人始终认为穷人应该奉承他。当富人假设将千金悉数奉送给穷人，等于穷人和富人身份对调，得到赠金后的富人（以前的穷人）觉得穷人（耗尽千金的那个富人）应该奉承自己。这个笑话是不是说，所有的人一旦富起来，就会觉得接受穷人的奉承理所当然？非也。这则笑话看起来是在讽刺那个穷人的立场前后不一，实际上是在讽刺那个富人的一相情愿。他们二人在这场舌战中，不约而同，使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策略。把这则笑话当小说来看，也是无上的绝品。　　假设送金，不过是富人对贫者的一次调戏。这个对穷人“骄语”的富人，不可能将千金送给这个穷人。这一点，穷人很清楚，所以，穷人始终不肯奉承这个自以为是的富人。这个穷人的立场是坚定的，他反过来调戏了富人：穷人的意思是说，只有你这样的钻进钱眼儿卡住了的人，才会觉得穷人应该奉承富人。如果你赠金给我，你这样的人变成穷人后才会奉承我这个富人。富人和穷人在对话中展开较量，富人逐步引导，步步为营，却是一败涂地。　　责任编辑/谢昕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