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的野茶笔记

　　2004年，9月，野茶 　　临走的时候，山仔的母亲给了我一样东西。一斤野茶。茶用一个塑料袋子装着，她母亲把茶塞到我手里的时候说，喏，就是后山上采的，不花钱。 　　我把茶往枪筒上一挑，就走了。临出门的时候，我看见山仔也跟了出来，手里还拎着一个书包。 　　“我上学去。”他小心翼翼地跟在我身边说。他说话的时候，我看见他嘴边一个小小的酒窝，仿佛盛了一些胆怯，也盛了些勇气一样。 　　我到他们村里打猎已经一个星期了，这是他第一次跟我说话。就连那天我去韩伯家的竹器店里把他领回来的时候，他也仍然什么都没说。他母亲倒是说了很多，说他本不想让山仔仍下好端端的学业去学手艺，不过家里确实不好过。 　　晚上和李老师老师一起喝山仔妈妈送的茶，他一连声地说：“好。”茶确实是好茶，清香而微苦，能闻到山里炊烟的味道。 　　 　　2004年，7月，野猪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在学校门口拿一只弹弓打鸟，一瞄一个准。一个省体校的老师恰巧路过这里，看我打鸟的神气，说要把我招到省射击队去。但母亲怎么都不同意，她觉得我还小，心疼。 　　不过，我到底还是和枪结了缘。 　　野猪这种东西最近山里越来越多了。原因嘛，山林毁了，天敌就少了，什么狼啊豹子啊都没有了，山里就成了野猪的天下。据说，一年山里被野猪糟蹋的粮食有上千万斤呢，终于到了不打不可的地步。 　　那年我刚从深圳回来，他们跟我开玩笑说，你枪法好，快去帮我们打打野猪吧。谁都没想到我会同意。 　　其实，我只是想把这事儿当成一种消遣。在深圳呆得久了，深圳速度很快，快得人有时发懵。而最近这段时间之所以回乡，就是在生意场上窝了太多的火，想回乡下散散心。我当时的想法是，要是能拿着枪，在深山老林里痛痛快快地撒点野，该多爽啊！ 　　 　　2004年，9月，代课老师 　　我们去的那些地方都在闽北的深山里。山高，林密，小山村依山而建，村舍简单。山里的男人大都出去了，只余老幼妇孺。有些村边有学校，而山仔那个学校的李老师，恰巧是我的同学。到他们村打猎的时候，我就借住在学校的一间宿舍里。晚间一起喝茶，李老师跟我唠叨一些诸如学生不好带、孩子不好管，升学率跟不上之类的话。牢骚过后，他跟我说起一个叫山仔的孩子，才十七就辍学学手艺去了。 　　明年就高考了。这大概是我们学校最有希望考上的一个吧。考上他一个，我要多拿许多奖金呢，李老师说。 　　我说，好，我帮你想想办法去。就算为了你的奖金想想办法吧。 　　其实，我的办法很简单，就给了山仔母亲一些钱。不多，三千块。我以前在深圳，有时一顿饭也才这个钱。山仔母亲拿了钱，就同意山仔继续念书。 　　现在，深圳的事已经离我很远了。县政府给我特批了狩猎的资格，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告诉别人我这个消遣是“为民除害”。还有，我真的喜欢打猎这件事，也许，我的前世就是一个猎人，注定要生活在山里。 　　 　　2005年，4月，又见野茶 　　打猎的路上，我能见到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有时，我能见到一些野鸟，有翠鸟，也有画眉。一声清脆，山林被叫得更寂静。 　　有时可以见到一棵伯乐树，这种树特别少，一级保护植物，几乎要特别好运的时候才能见到一棵。还有的时候会碰上一大片火红的石蒜，这东西有一个很浪漫的名字叫“彼岸花”。我已经过了不知浪漫是什么的年龄，不过看到一大片那种花的时候还是有些震撼。山里常常有雨，那些花在雨里默默地开着，很尽力。 　　不过，我最常见的，还是野茶。 　　在那些碧绿的毛竹林里，一两株悄悄生长的野茶总是给我留下一点芳醇的盅惑，让我忍不住去摘下一片叶子，然后送进嘴里嚼一下。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清凉美好的味觉体验了吧。 　　毛竹的味道、山峦的味道、溪流的味道、青苔的味道、兰花的味道、鸟翼的味道、松林的味道……总之，万种滋味尽在其中。 　　一次偶然路过山仔家的那个村庄，李老师跟我说山仔最近很好，学习很踏实，也很努力。我想了想：是哪个山仔？ 　　我记得每一只被我的猎枪击中的野猪，但是我好像忘记山仔是谁了。 　　 　　2004年，9月，猎狗和野茶 　　我说过，只要打到一千只野猪，我就不再打了。打猎毕竟是一个杀生的事，而杀生于我还是有些不忍。也许，心底里残存的这点慈悲让我终究不适合在生意场上厮杀。 　　不过，我想我可能要食言了。野猪太多了。9月3号，野猪光顾月亮村老廖家即将收成的水稻田，连吃带拱，糟蹋粮食400多斤；9月8号，大树镇高枫村陈德才的粮食被野猪啃去了一半。 　　在粮食和野猪面前，我还是选择前者吧。 　　只求，山野寂静，林泰民安。 　　现在，已经在闽北山里游荡了快一年了，打猎于我从消遣成了职业，从职业，成了习惯。 　　我养了十几条猎狗，他们个个对我忠心耿耿。比起生意场上的那些伙伴来说，他们模样凶残，但内心温柔。每天，我被十几只猎狗护送着在各个村庄里游荡。有野猪出没的时候，就去打，没有野猪出没的时候就在村人那里喝茶。我只要野茶。 　　时间长了，那些请我去打猎的人家都知道我喜欢野茶。他们往往请我吃饭之后，再往我的猎枪上挂一包野茶。茶是野的，情是真的。有一天我从山中打猎回来，母亲说有人又送了一包茶来。仔细问去，方知是山仔母亲托人送来。来人还说山仔已经考上了，这个月就到厦门念书去了。 　　拿着这包野茶，忽然想起山仔跟在我身后的样子，轻巧，乖觉。现在，那鼻眼里一定盛的都是自信了吧。 　　已经很久没去看看山仔母子了。我提着猎枪赶到山仔他们在的那个村子的时候，李老师告诉我山仔已经走了。李老师很高兴，他说，今年，因为送走一个山仔，他拿了三千块的奖金。 　　 　　2005年，5月，山洪 　　2005年的雨季似乎格外漫长。 　　大雨一直在下。本来说是要到山里打猎的，但老天几乎没有放晴的时候。这样的天气，估计连野猪都不会出门了吧。我这样想。 　　雨下到一个星期的时候，终于听到了山洪暴发的消息，进山的路几乎都被封死了。在那些被砍伐过度的地方，山体尤其脆弱，多处山体滑坡，甚至有一些村庄被掩盖在泥沙之下。 　　天要下雨，我辈真的无能为力。本来想趁这个时间到福州采购一些火药或者铁砂来充实我的装备，但据说去福州的火车也被大雨冲毁了。于是，我只好放弃了到山中打猎的念头，每日与猎狗厮混，与佛经为伴，倒也逍遥。 　　雨一直下，气氛很融洽。 　　 　　2005年，6月，晴天，霹雳 　　天终于晴了，路也终于恢复了。 　　听说李老师那边的学校被雨冲坏了一个教学楼，新闻里播的，我看看去。 　　去的时候，李老师正在上课。教学楼的损失好像不像想象中那么大，只是一些房顶还有可能漏雨而已。我站在学校里那个简陋的篮球架下，忽然想起山仔是不是也曾经在这里站过。 　　于是，当李老师上完课出来的时候，我问他：“你的学生，山仔，现在怎么样了？” 　　“山仔嘛，还是去他家里看看吧。” 　　李老师说着，披了件衣服，就走了。 　　到底怎么了呢？ 　　“山仔出事了。”走了几步，李老师终于忍不住跟我说。 　　“怎么了？” 　　“五一学校放假，他回来去山上采野茶，被山洪困在山上了。等人去找的时候，什么都没了，只有一堆土，从山腰一直冲下来。” 　　 　　2005年，6月，山仔家，野茶 　　到山仔家里的时候，她的妈妈正在那里拣茶梗。茶是不等人的，五月里做好的毛茶，该拣梗的拣梗，该焙火的焙火，山仔妈和往年一样，做该做的事。 　　“山仔……”我说。 　　“哦，山仔说你爱喝野茶。”妇人小心地说着，看了看对面墙上山仔的照片。 　　照片上的男孩自信而又阳光，我从这已经消失的人脸上看不到一丝阴霾。 　　“唉，都怪我，怪我不该让他那天去啊。他说马上假期就完了，想走远一些。” 　　妇人说完，背转身去。我猜，她去擦眼泪去了。 　　而我，在妇人的泪光中只能深埋下我的脸庞，嘬一杯野茶，寄一份哀思。而忏悔，无处表白。 　　茶犹在野，而斯人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