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者"鲁迅
“孤独者”鲁迅
2017-02-02 13:25阅读: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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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德华:鲁迅
鲁迅最好的小说是《孤独者》。鲁迅是“二十世纪中国最孤独的灵魂”,也是学界的共识。鲁迅是版画,是夜,是黑色的鬼的精灵。但是,此“孤独者”却非彼孤独者,我今天要说的是充满铜臭味的“孤独者”鲁迅。
2017年1月14日,周六,北京图书订货会已经结束,第二天上午才返程。这天下午,在同事李志的鼓动下,我第一次去了传说中的潘家园。
粗略一逛,与福州花鸟市场的“古玩”摊点无大差别。好冷,我秃着头,缩着脖子,既像秃驴,又像龟孙,虽然保持着因冷而静的清醒的头脑,但脑袋中都是后悔:不好玩!不该来!
洒家有两大喜好,一是化石,二是有艺术感的铜器。化石先不说它。我家里到处都是铜器,真的是充满铜臭味!于是,我就寻着化石铺子与铜器铺子,定点淘宝。
潘家园几无化石,倒是有不少铜器商店。到几家店瞎逛,货色单一,不是观音,就是关公;不是财神爷,就是毛泽东……店家主要是满足客户避邪与升官发财的需要。与福州花鸟市场不同的是,大京城的铜器特别大,有的甚至比人还高大,福州多是小摆设,这可能与北京、福州面积大小成正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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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有四五十平方米的大店,柜子上有一些小巧的相对精致的铜香炉和铜兽之类,地上堆满了较大的看上去相对粗劣的铜器,关公靠在观音的肚脐上,狮子趴在黄牛身上,横七竖八,乱七八糟。可能北京雾霾重,沙尘大,也可能太久无人问津,堆在地上的铜像灰头土脸,可怜兮兮。我冷眼看着这些破铜,正想打道回府,突然,一道绿光逼眼,我看到了在财神爷和观音们重重叠叠包围中的鲁迅。鲁迅被打倒在地,很另类也是独一无二地存在着,乜斜着眼,比北京的天气还要冷而且酷地看着我。
这鲁迅,头肯定比鲁迅本人还大,看上去有50公分高。我曾经在画报上见过它,是最像鲁迅、最具有鲁迅气质的鲁迅雕塑。
我指着鲁迅对老板或是伙计说:那个,搬出来看看。
店家似乎不爱做生意:哪个?
我说:就是那个,鲁迅。
店家疑惑:你买不买?
我生气了:不看,怎么买!
店家只好移开挡路的,挪开羼在一起的,好不容易搬出鲁迅。他不相信我会买,满脸不悦,仿佛一肚子邪火,丢了一句:这不避邪!
我脱下手套,拍打鲁迅头上的污垢,对着鲁迅的眼睛使劲吹走粉尘。鲁迅的眼里满是无辜,为自己这么长久地混在众神当中而心存不平,多有委屈。我甚至感觉这铜像是走失多时的孩子,他仿佛要对我说:带我回家吧,世界本已够糟的了,这里的空气更加恶浊!我心想,哈,我要了,我要的就是它!无辜的鲁迅,北方的沙尘够多的了,咱们回家,回南方的家。
1996年以来,二十年间,我几乎与鲁迅朝夕相处。我的书房有赵延年的鲁迅木刻像,还有一尊不大的鲁迅铜像,不夸张地说,我的生活充满了鲁迅。惯于长夜过春时。从青年到老年,从头上有88888根头发到仅剩下888根枯发,我是陪伴着鲁迅走过。这尊无人问津的鲁迅是在等我,等我接他回家啊!
我问伙计:多少钱?
伙计:一万。
我说:这么贵!
他不假思索道:那八千吧。
我在上海的“铜雕艺术世界”等处买过十多件铜雕,凭直觉和经验,我觉得这件鲁迅应该值八千一万的,但这几年在出版社做生意,学会了讨价还价,我将鲁迅贬得很低:三千元。
他说:太低了,不卖。
他指着其他铜像说:你看看,这毛主席,和你这尊一样大,也卖八千元。你看看,这关公,还没有你这尊重,而且铜也不好,也卖八千元。
哈,我明白了,卖避邪与发财神像的老板,他是以铜像的大小、铜的质地与重量来计算价格的。鲁迅在这里,被论斤卖了。
突然,我心中袭过悲凉。鲁迅的《药》中,秋瑾(夏瑜)为劳苦大众献出了性命,劳苦大众华老栓却要用她的血为华小栓治病。在华老栓眼里,秋瑾被砍头,所以是坏人;因为是坏人,所以被砍头……秋瑾的死与阿Q的死,与杀人犯、强奸犯并无二样,只配沾人血馒头治病。她的心还要被清兵炒了吃,配酒。她的赤诚红心如果有什么价值的话,那只是比猪心更加可口。革命者牺牲的性命等同刑事犯的命,革命者的血和心只是味道好于猪血和猪心!一样的,鲁迅铜像在店家那里,就是一块铜,最多是比神像质地好一点的铜。
我忘记了哪个城市,有报道说,有的城市雕塑的脚,被流浪汉锯了,当作废铜烂铁给卖了!
革命者的血是药,伟人的铜像是铜。甘洒热血写春秋,热血医不了病,春秋无语,江河低吟。这悲凉的人间世!这孤独的秋瑾和鲁迅!
虽然思想在光头内作怪,但我还是生存在这人间世,我像商人一样无耻地冷漠地说:四千元。
几个来回,最后四千八百元成交。
戴着我的帽子的鲁迅
如获至宝,我很开心。看得出,老板或是伙计也很开心。他主动说,铜像太重,要把我送上车。他扛着鲁迅把我送到潘家园门口。北京打车不易,我们就聊开了。我问他,这鲁迅是怎么来的。他说,一户人家搬迁,主人说是父亲留下的,房子挤,就将其卖了。我问,多少钱收购的。他说三千元。他还说,放他店里十几年了,也没有人过问,才卖我四千八百元。言外之意是便宜我了。他又补充说,要不是要过年了,他要卖五六千的。我心想,怎么可能是三千元收购来的呢?这鲁迅,摆着占地方,在不懂鲁迅为何物的人眼里,无非破铜烂铁,我估计他最多一千元收购来的。
张德华
回到房间,我将鲁迅擦洗干净,反复把玩,发现在背面写着“德华 1978”几个字。我到网上一查,关于这件艺术品的资料扑面而来。
“德华”即张德华,生于山东青岛市,是新中国第一代女雕塑家。1953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1963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研究班,为中国雕塑艺术创作研究所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1990年收入英国剑桥国际名人录。张德华作品具有独特的艺术风格,形象逼真,内涵丰富,潇洒豪放,感染力强。1956年,只有二十五岁的她创作的《母与子》便获得了青年美展一等奖;1972年创作的《义和团》被中国历史博物馆收藏;1982年的《向往》获法国巴黎春季沙龙金质奖;此外,她创作的《少女》《壮族姑娘》《老舍》等作品被中国美术馆收藏。代表作还有三赴西藏创作的大型泥塑《农奴愤》,与多位雕塑家集体创作的八米石雕《八女投江》,以及《鲁迅》《圣医张仲景》等等。《鲁迅》曾作为国家礼品送给外国友人。
北京、上海多次举办张德华作品拍卖会。2012年6月在上海宝龙“当代油画雕塑”专场拍卖会上,张德华的这件作品估价是二十五万至三十五万之间,结果成交价是三十九万一千元。在北京的另一场拍卖会上,则拍出了三十九万两千元。
当晚,我把李志叫到房间,把我的“研究成果”告诉他,我们都欣喜莫名,呱呱乱叫,搞得隔壁有一住客过来抗议,说半夜了,怎么这样不管不顾。
我问了有关专家,他们说,张德华已于2005年去世,她的作品的价值无可争议。1978年的雕塑,量应是很少的。鲁迅的铜像,更没有人要去仿制,1978年的技术与现在的技术也大不一样,仿制也难。总之,洒家第一次去潘家园就淘到宝了!
我与鲁迅博物馆的朋友聊天,为什么鲁迅的铜像没有人问津呢?我们认为,买铜像的人多是出于避邪的考虑,所以没人会想到鲁迅;对鲁迅有感觉的人一般不会去买避邪之物,所以鲁迅只能孤独地待着。我想,冥冥中,这鲁迅是在等着我哩,这是对我与鲁迅几十年相伴的回报哩。我喜欢青铜艺术品,我喜欢鲁迅,这两点的巧合,算是缘分了,张德华的这件珍品非我莫属。
一起出差的同事觉得我发大了,非要我请客。我开玩笑说:我把鲁迅锯成几块,一人分一块。说罢,一起嬉哈。但我清楚,说这话时,我心头掠过袁崇焕死时,人被活活分成无数块,每割下一块肉,都被围观的中国人生吃了!我想起了鲁迅的《呐喊>自序》《药》和《示众》等等。我嬉笑的同时为自己的疯言疯语感到心惊!心颤!
当晚,我在微信上与北京的出版人孙小野聊天,当我说到铜像的价格时,她似有不屑,说:好东西就自己留着呗,说什么钱啊。是的,自己留着,我并没有拍卖这个鲁迅的意思。她怎么这么敏感?金庸银庸等等像游乐园一样是有价的,鲁迅是无价的,鲁迅是天上的星,虽然仰望星空的人越来越少,虽然星空被现代文明所遮蔽,但是,星空永远是那么高远,星星终将永恒。
我曾说,我愿是鲁迅坟前的守墓人。如今,张德华的鲁迅在我的书柜之上,与我朝夕相伴,铜的鲁迅生冷地孤独着,他不正眼看我。我的余生也终将面对着孤独的鲁迅与鲁迅的孤独,面对着鲁迅的高远而且生冷的天空。
(2017/1/29日正月初二草毕,2月2日初六上午改定)
张德华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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