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有它本身的价值--匠石梦栎社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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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有它本身的价值
——匠石梦栎社树——
他姓石,是一名手艺超群的木匠。他那鬼斧神工般的技艺,为他赢得了财富也赢得了名望,人们称他匠石。追随他的弟子,有不少都是从各个相邻的诸侯国慕名而来。
它是一棵栎树,一棵极其古老的栎树——连它自己恐怕也记不清楚,在这个名叫曲辕的地方,它见过了多少次花开花落,经历了多少个春夏秋冬。总之,它是当地年岁最大的树,它的外形可以证明:树荫遮天蔽日,炎热的夏天,数千头耕牛可以在它的庇护下躲过骄阳的暴晒;它的树干无比粗壮,一百个人手牵着手也不一定能将它团团围抱呢!它高与山齐,横举的树枝离地十仞,一根树枝就足可造出十条木船。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在当地人的心目中,它成了社(土地神)的代表,成了他们膜拜的对象。不过,这些并没有在它的心中掀起任何波澜,无论它是不是人们心中的社树,它仍是一棵栎树,一棵在自然的怀抱中尽情地舒展自我生命的栎树。
然而,有一天,它遇见了匠石。
匠石带着他人数众多的弟子前往齐国,他们路过曲辕。这棵罕见的大树让弟子们震惊,他们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如醉如痴地加入了膜拜的人群。等他们回过神来,却发现师父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数里之地(当然,他还没有走出栎树枝叶纷披的树荫)。弟子们急忙跑步前进,赶上了师父的步伐。
“师父,自从弟子手执斧斤拜您为师,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这么好的木材呢,为什么您却脚不停步,看也不看上一眼呀?”
来不及喘一口气,弟子们就纷纷发问。
“算了吧,不要再说了,那是一棵无用的散木。用它做船,会沉;用它做棺木,容易腐烂;用它做盆、桶等用具,容易破裂;用它做门窗,会渗汁液,门窗自然也不容易开关;用它做梁柱吧,它会招蠹虫。总之,那是一棵无用的散木,因为它无用,所以才能长得这么高大吧。”
这番对话,栎树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它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自以为是、自我中心的人啊!”
夜晚,匠石睡着了,栎树轻手轻脚地步入了他的梦境,在他的耳边说:
“你要拿什么东西和我相比呢?拿我和那些木质细腻的所谓文木相比吗?可是你知不知道,像山楂、梨树、柚树等果树,果实熟了人们就来摘取,有的人站在树下伸手攀摘,有的人干脆爬上树干肆意狂采,结果呢,果树的大枝被折断,小枝被拉伤,这都是因为它们具备了生长果实的能力,才给自己的生命招致了这样的磨难啊!所以不能享尽自然赋予的寿命而中途夭折。世间万物莫不如此。很久很久以来,我一直都在思考这一问题:怎样才能尽享天年而不招致意外的伤害?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我也曾九死一生,走过很多弯路。不过,值得欣慰的是,我终于成功了,‘无用’终于成为了我的‘大用’。‘求得无用的生存’是我漫长生命历程中获得的最大智慧。假使我有用,我还能长得这么大吗?”
停了一停,它又说道:
“况且,你和我同为万物之一,同样享受着自然赐予的生命,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评判我有用还是无用呢?我之于你,是无用之‘散木’,你之于我,又何尝不是无用之‘散人’?你也许还从未思考过如何善待和保护自己的生命吧,这也难怪,你只不过是一个将死的‘散人’,又如何能理解‘散木’呢?”
匠石醒来后,便将梦中栎树的话告诉了弟子们,弟子们很不以为然,说:“它不是追求无用吗?那它为什么要做一棵社树呢?社树供人膜拜,那也是一种用途啊!”
此时的匠石,已经深深理解了栎树的追求,他连忙制止了弟子们的议论,他说:
“做一棵社树,并不是它的目的,那只是它护卫自我生命的一种手段。假若不成为社树,大概还是难以免于被人砍伐的命运的。它用以保全自己的方法与众不同,而你们却要以常理来评判它,不是相差太远了吗?”
生命有它本身的价值,任何身外的功、名、利、禄皆无法与之相媲美。一切的价值判断都应立足于对生命的珍爱与护卫。
栎树成功地说服了匠石,不过,恐怕它无法说服真正的儒者。孔子说:“杀身以成仁。”孟子说:“舍身而取义。”仁与义,是儒者最初也是最后的选择与追求,为之可以付出生命的代价。当然,它也无法说服裴多斐以及受他影响的众多青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不过,栎树也许并不打算说服他人,它只是表达了自己的立场。天地、阴阳、彼此、上下、左右……一切的对立构成了世界,我们只需坚守了自己的位置,完成了自我的角色,又何必主观地、片面地否定并指责异己的一方呢?
原文:
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为舟,旁十数。观者如市。匠石不顾,遂行不辍。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吾自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顾,行不辍,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沈;为棺槨,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蠧;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也。”匠石归,栎社见梦。曰:“汝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能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今乃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匠石觉,而诊其梦。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邪?”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以义誉之,不亦远乎?”(《庄子·人间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