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呼,爱玲
爱玲,此处是日本伊豆的一个乡间客栈,夜已深。
我刚读完胡兰成那篇《我身在忘川》,痛心不已。
凝重中,关闭了房间里所有的灯,让自己沉浸在异国的夜色里。
穿越无边无际的黑暗,我看着你,孤独、寂寞、苍凉的你。不论你在人间还是在天堂,在你那外人看来灿烂夺目光环之下,我看到的都是极度孤寂的你。
一如胡兰成所有的文字,《我身在忘川》以婉媚迷人的文笔追溯了他和你之间的那段绝唱之恋。从他因读了你的文章之后追寻你开始,到与你彼此相爱,到背弃于你,到后来的追悔莫及。迤逦着,一路写来,不能不说是深情绵邈,绮丽精工。
可是,当我看到他把自己的背弃说成是世事布下的局,是动乱的年代所致时,禁不住冷笑:爱上你时,他还会偷偷和苏青密会;和你结婚时,他刚刚结束了第三次婚姻;婚后他去武汉工作不久,便与一个17岁的周姓女护士如胶似漆;即便是后来他到浙江一个斯姓同学家避难,也会和斯家的庶母范秀美成为路上夫妻……
那些背弃爱情的男人,和那些不道德的从业律师很有些相近之处:在明知自己一方有罪的情况下,却仍要竭力做无罪辩护。
悠悠苍天,彼何人哉!
在他那些细腻如画的描述里,爱玲,我为你在爱情中的全身心投入而赞叹,更为你在遭遇伊人背弃之后的决绝而击掌:当你赶到温州,要胡兰成在你和小周之间做出选择而未得之后,你不顾天降大雨而转身离去;当伊人再次来到上海你的寓所看你,你再也不许他碰你,哪怕是轻触一下你的手臂,你也会愤怒地低吼一声;几个月后你寄去诀别信,抽刀斩断自我情;分手后接到伊人的来信和书籍,一律不拆不看,并全部原样退回,不给伊人任何回旋的余地……
爱玲,你这一份挥刀断情的气势,是对人世间所有善于移情、忘情者的沉重一击,非睿智果决的女子,做不到。
然而,我又分明看到你的那份深情依然在:随着诀别信的,是一张三十万的支票,因为你知道他的生活拮据;让自己站成对方的彼岸花时,时常会在梦中轻呼伊人的名字;自诀别之后,你再也没有写出辉煌的作品……
爱玲,即便是高蹈如你的女子,爱情也终究逃不掉人世间痴情女子负心汉的老套结局。这真是天下女人的共同悲剧,女人永存于世的爱情之殇,不管有多么相爱的开始,都免不掉厌倦背弃的收尾。
而最让女人温暖的,是爱情,最让女人受伤的,也是爱情。
更何况,你的一生,一直都是千疮百孔——在不快乐的童年里,父母离婚,跟随父亲和继母生活的日子里,受尽冷落,父亲甚至扬言过要杀死你;当你逃出父亲的家去母亲那里时,母亲却不久又去了英国,让一个有母亲的孩子感觉母爱几近于无;青年时,考上了伦敦大学却因太平洋战争发生,只能转去读香港大学;毕业之际,香港又成为沦陷区,没有去处的你只能再回到上海来。1973年,你定居洛杉机,直到你75岁那一年的9月8日被房东发现在寓所悄然去世。
每当想起你的一生,想起你作为一个女子一直缺失爱和温暖,缺失柔情呵护的一生,我都会心疼不已,都会记起你那些让人脊背发冷的苍凉句子:
“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人生在世上,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归根到底,什么事真,什么是假?”
“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看窗外,此时伊豆的夜空,布满了深灰色云的天空,不见一颗星辰。
一直沉淀在我心底的《红楼梦》中的那句话,似乎正从天外传来:
“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呜呼,爱玲!
2012年8月5日深夜于伊豆的乡间客栈
附录:
《我身在忘川》
胡兰成
爱玲:
我坐在忘川里的湖边,看微风拂过,湖面浮着枯黄的柳叶,柳枝垂落水面,等待着风给予的飘落,那是种凋零的美。风的苍凉里,我听到了那款款袭来的秋的脚步正透过水面五彩的色调,荡漾而来。湖水的深色给人油画的厚重感,那天边的夕阳,是你爱看的。不知道你经常仰望天空的那个窗台,如今是何模样,如今是谁倚在窗边唱歌。
我常以为,天空是湖泊和大海的镜子,所以才会如此湛蓝。我坐在这儿,静静地等你,我的爱。而你,此刻在哪里呢?真的永不相见了吗?爱玲,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想想也是好笑的,到现在我还无法解释当时的鲁莽。在《天地》上读了你的文,就想我是一定要见你的。从苏青那里抄得了你的地址后就急奔而来,得来的却是老妈妈一句:张小姐不见人的。我是极不死心的人,想要做的事一刻也耽搁不下,想要见的人是一定要见的。当即就立于你家门口写下我的电话和地址,从门缝塞进。
你翌日下午就打电话过来,我正在吃午饭,听得电话铃声,青芸要去接,我那时仿佛已感应是你的,就自己起身接了。你说你一会儿来看我,我就饭也不吃了,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吩咐青芸泡茶,只等你来了。我那时住大西路美丽园,离你家不远,不一会儿你就来了。我们一谈就是五个小时,茶喝淡了一壶又一壶。爱玲,你起身告辞,我是要坚持送你归去。二月末的天气里,我们并肩走在大西路上,梧桐树儿正在鼓芽,一枝枝蠢蠢欲动的模样,而我们,好得已经宛若多年的朋友。
翌日一早,忍不住地一睁开眼就想要见到你,我打电话去,老妈妈接的,说张先生忙了一夜,在休息。但我还是很早就去了,从电梯管理员那里拿了报纸,坐于你家门口的楼梯上等你。老妈妈开门出去买菜,见到我,一定要我到屋里坐,我怕扰了你,还是坐在楼梯上安心,直到你醒。你从门洞里歪出半张脸,从眼睛里看得到你是欣喜的,这是我希望得到的回应。换了鞋,跟在你身后进了房间,你房里竟是华贵到使我不安,那陈设与家具原简单,亦不见得很值钱,但竟是无价的,一种现代的新鲜明亮几乎是带刺激性……当时我就想:“三国时东京最繁华,刘备到孙夫人房里竟然胆怯,爱玲你的房里亦像这样的有兵气。在爱玲面前,我想说什么都像生手抱胡琴,辛苦吃力,仍道不着正字眼,丝竹之音变为金石之声。”那天,你穿宝蓝绸裤袄,戴了嫩黄边框眼镜,越显得脸儿像月亮。你给我倒茶,放了糖的,才知道你原是跟孩子一般极喜欢甜食的。此后的数日,每隔一日,我是必去的,到后来竟是止不住地天天要去了,而你也是愿意见我的。我们整夜整夜地说话,才握着手,天就快亮了。
这样,有半年光景,我们就结婚了。可是世事布下的局,谁能破了?
之后,因为时局发展,我又辗转武汉,在那里认识小周,自此背信于你。可是生在那个动荡的年代,人人都要疯掉了。次年,日本无条件投降,我被划为文化汉奸被政府通缉,到温州老家避难,与秀美成婚。你来看我,要我于小周同你之间作出选择,我不愿舍去小周,更不愿失去你,我无法给出选择,你在大雨中离去。间隔没几日,我又回到上海,去你那里,我们再不像从前那般亲近,甚至我轻触你手臂时,你低吼一声,再不愿我碰你。我睡了沙发,早晨去看你,你一伏在我肩头哽咽一声“兰成”,没想到那竟是我们最后一面。我起身离去,回到温州。数月后收到你寄来的诀别信,随信附一张三十万的支票,是你的《太太万岁》和《不了情》的剧本费。
自你与我分手后,我依旧是每写一文都要寄予你,直至写成《吾妻张爱玲》后,你把我寄去的所有书信原址退回。想我是不自量力的,而你是说到做到的。“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经不喜欢我的了。这次的决心,是我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你不要再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了。”爱玲是真的不喜欢我了,那个“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的爱玲不见了。爱玲,记否我们初见时我写给你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如今看来,我终究是不能明白你的。你原是极心高气傲的,宁可重新回到尘埃之中,也不甘让我时时仰望了。之前我竟一直愚笨到想你永远是我窗前的那轮明月,我只要抬头,是时时都能仰望见你的。
上次遇见炎樱,炎樱说我们:“两个超自以为是的人,不在一起,未必是个悲剧。”我说:“爱玲一直在我心上,是爱玲不要我了。”听了这话炎樱在笑,又说:“两个人于千万人当中相遇并且性命相知的,什么大的仇恨要不爱了呢?必定是你伤她心太狠。有一次和张爱玲一起睡觉,张爱玲在梦中喊出‘兰成’二字,可见张爱玲对你,是完全倾心,没有任何条件的,哪怕你与苏青密会,被她撞个正着。还有秀美为你堕胎,是张爱给青芸一只金手镯让她当了换钱用。这些,虽然她心头酸楚,但也罢了,因为你在婚约上写的要给她现世安稳的。”我无语。当时炎樱是我们的证婚人,你在婚书上写道:“胡兰成与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我亲手在后面又加了一句“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可是没有做到的是我。
我去找你,熟悉的静安寺路,熟悉的一九二号公寓六楼六五室,矗立门前,门洞紧闭。我曾经无数次地在门洞打开后看到你可爱的脸,可是你毕竟是不在了。六三室的妇人粗声对我说六个月前你已经搬走。我想象不出那一屋的华贵随你到了哪里,那一层金黄的阳光如今移居到了哪儿,还有那随风翻飞的蓝色窗帘遗落在何处。离开的时候第一次没走楼梯,我在这昏黄的公寓楼梯间里隔着电梯的铁栅栏,一层层地降落,仿佛没有尽头,又恍惚如梦,我仿佛是横越三世来见你的,而你却不在。
想你我之间的事,仿佛是做了一场梦,你是一直清醒着的,而我……
梦醒来,我身在忘川,立在属于我的那块三生石旁,三生石上只有爱玲的名字,可是我看不到爱玲你在哪儿,原是今生今世已惘然,山河岁月空惆怅,而我,终将是要等着你的。
(出处:《你好吗,我很想你》,时代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