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口述历史:[兰亭序]真伪的辩论
四平堂主
《启功口述历史》/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7月版
说起学术著作的写作,不能不提到一段富有传奇色彩的经历。解放后学术批评往往和政治运动搀和在一起,或者说政治运动往往借学术问题而发端,学术问题最后上纲为政治问题。比如解放后不久,电影《武训传》已开此先例。武训以乞讨为生,把全部所得都用在兴办教育上,这本无可厚非,至多武训本人仍有封建社会的时代局限性而已,但在全国范围内对它变本加厉地进行大批判就不再是对一部电影的评价,而是把它当成政治上的大是大非来对待了。到了六十年代,鉴于庐山会议批判彭德怀右倾路线,彭德怀提出要学海瑞罢官后,上边又要搞一次大的政治运动,又需要找一个切入口或突破口。经历过这段历史的人都知道,最后是选择了批吴晗的《海瑞罢官》,以致掀起“文化大革命”。但在最初没最终确定目标前,曾多次在其它题目上试探过,其中之一就是1965年发动的对王羲之《兰亭序》真伪的辩论上。在一般人看来一个小小的《兰亭序》和政治斗争有什么关系?确实没任何关系,架不住在掌握意识形态大权人的手里它就可以上纲为唯物史观和唯心史观的大是大非的路线问题。这从再后的批《水浒》就能得到印证。当时掌管意识形态大权的是康生、陈伯达等人,他们还经常拉拢和利用郭老。一次陈伯达得到一本中华书局影印的定武本的《兰亭序》,后有清代李文田的跋。很多清代的碑帖学家都是尊北碑的,他们认为像龙门造像、龙门二十品那样的碑刻才是晋代以后的最高水平和主流风格。而北碑都是方笔,刀刻的一般,于是他们认为那时凡是写得柔软的都是假的,《兰亭序》也不例外。再加上《兰亭序》本有传说,说唐太宗曾派萧翼把此帖赚来,然后陪葬了,更证明其它的都是假的。李文田也持这种观点,他在跋中就以《兰亭序》不是方笔而是柔笔断定它是假的。陈伯达把这样一本《兰亭序》及跋送给郭老,目的很明显,就是让郭老带头从这方面做文章,看是否能钓上大鱼来。郭老接到这样“圣旨”,自然也明白其中的用意,便做起文章。郭老又结合了一些新考证,写了一篇《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说南京挖出一些王家的墓碑,上面的字也都是方头方脑的,因此以柔美见长的《兰亭序》肯定是假的。不但字是假的,就连文章也是后人篡改的。在这之前我曾写过一篇《兰亭帖考》的文章,认为《兰亭序》是真的(指《兰亭序帖》原作是王羲之的手笔,现流传的都是)根据原作摹写的),并详详细细地考证了现在流传的各种兰亭版本,在社会上很有影响。文中自然不可避免地也提及李文田等清人的观点。所以要讨论这个问题就须我重新表态。当时郭老住在什刹海,钱杏邻先生(阿英)住在棉花胡同东口,郭老就让钱杏哪找我谈话。
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是星期五。钱先生把我叫到他家去,我一进门他就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沙发上,用非常郑重的,真诚的口气对我说:“我告诉你,我们这次是推心置腹的同志式的谈心。你这次必须听我的,事关重大。”我看他那神情,听他那口气,也道事情的严重性,就赶紧问:“您这说了半天,到底是什么事?”他才说:“你现在必须再写一篇关于《兰亭序》的文章,这回你必须说《兰亭序》是假的,才能过关。”我连忙问:“这是为什么啊?”他才把事情的背景和郭老托他来找我的前前后后都给我说了一遍,等于是跟我交了底。我听了暗暗叫苦不迭,心想我原来是不同意随便说《兰亭》是假的,一直坚持现存的定武本和唐摹本都是根据王羲之原作的复制品,这可怎么转弯啊?但形势已经非常明显,这已不是书法史和学术问题了,又把学术问题政治化了,而且是“钦点”要我写文章。从钱先生家回来,我仔细研究了郭老的文章,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转身腾挪的棱缝。郭老的文章中有一个明显的漏洞:他认为王羲之的《兰亭》应是方笔的,否则是假的,但王羲之流传下来的作品不仅《兰亭》一种,如在日本发现的《丧乱帖》,它是唐人根据王羲之真迹勾摹的,也是那种柔美的笔法,这该怎么解释呢?郭老只好说飞丧乱帖》和北碑体的“二爨”碑《爨宝子》、《爨龙颜》“有一脉相通之处”。郭老当时这样说也许言不由衷,但这明明是不符合事实的,对碑帖稍有涉猎的人都知道这二者截然不同,毫不相干,非要说“一脉相通”那无异于瞪着眼睛说瞎话(图一二六)。好,我索性就在这上面做文章,让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是在言不由衷。我于是写道:“及至读了郭沫若同志的文章,说《丧乱帖》和《宝子》、《杨阳》等碑有一脉相通之处,使我的理解活泼多了。”抓住这一点,我的思路果然“活泼”多了,四千多字的考辨文章当天写好了,题为《兰亭的迷信应该破除》。晚上阿英就派人取走,直接送到郭老家。郭老一看大为高兴,第二天(星期六)一大早就把稿子交给光明日报社,第二天(星期天)就见报了,可见它是一篇特稿。
过了几天郭老去找陈校长,他们二人住的不远,郭老住在什刹海,陈校长住在辅仁对面的兴化寺。郭老一见陈校长就高兴地说:“你的学生启功真好,他说《兰亭》是假的,很好,很好。”陈校长本来是主张《兰亭》为真的一派,有的人向他请教应,应临什么帖的时候,他常向人推荐《兰亭序》,现在也只好微笑着捋着胡须跟着搭讪道:“那是,他是专家嘛!”郭老乘机说道:“你不也写一篇?”陈校长应付道:“我老了,眼睛不行了,写不了了,等恢复恢复再说吧。”算是搪塞了过去。过几天陈校长把我叫去,仍旧捋着胡子,笑眯眯地对我说:“郭老夸你来着。”我问怎么回事,他说你问刘乃和。刘乃和就学了一遍,她一边说,我们一边大乐。乐完后陈校长又说:“你以后要发表文章一定先给我看,要不然拿出去发表,只不定捅什么娄子呢?”我连忙答应,但心里想:这种言不由衷的拍马屁文章拿给您看,您还不得气得撅胡子,能让我发吗?现在想起来,我非常得意我的“聪明”,找到了一个既能来个—百八十度大转弯的借口,又表明了我这个转弯完全是言不由衷的违心话,这就是:“自从看了郭老的文章,说‘二爨’和《丧乱帖》有一脉相通之处,我的理解就活泼多了”。从此也落下个话把,成为朋友间的笑谈,因为明眼人都读得懂后面的潜台词。一次我在西单旧书店遇到老朋友金协中,他划右派后被王震将军调到新疆,算是保护下来。当时王震把很多右派都调到他的部下,如著名的诗人艾青,艾青后来曾跟我说:“幸亏王震将军保护了我,要不然我活不到今天。”金协中见了我就打趣地说道:“我的理解活泼多了。”说罢大笑。我对他说:“你还缺德呢,要不是王震将军,你还能活到今天。”可见大家对这句话的意思都心照不宣。
现在想起来我当时也够胡说八道的了,但不这样写不行。有事实证明,不照着他们的意思确实过不了关。南京有一位叫高二适的人,与章士钊、林散之是好朋友,他大约不知内情,还把它当成纯学术问题,在读了郭老的文章后,首先写了一篇抗议文章,大意是说唐太宗为了这幅帖费了那么大的工夫去把它赚来,怎么会是假的?他把文章写好后交给了章士钊先生,章先生又转给毛主席,但毛没有表态。幸亏他是通过章士钊这条线上去的,否则贸然登报就不知道是什么后果了。还有更确切的证据,后来有关的文章被编辑成《兰亭论辨》一书,其中的序果然明确指出赞成不赞成《兰亭》是真是假是—场唯心史观和唯物史观的政治斗争。序中说:“(兰亭序真迹说)经历代帝王重臣的竭力推崇和封建士大夫的大肆宣扬,视作不可侵犯的神物。……(郭沫若发表文章后)多数人支持他以辨证唯物主义的批判态度推翻历代帝王重臣的评定,但也有文章持相反的看法。……应当指出,这种争论反映了唯物史观和唯心史观的斗争。……”论辨集又把同意郭老的十几篇文章算作“上编”,才持不同意见的三篇算作“下编”,其中就包括高二适和章士钊先生的,批判的指向十分明显。但后来为什么没在这上面做更大的文章呢?可能是因为能参与这—论辨的圈子太小,毕竟只能是书法界有限的人,很难达到由此发动更大规模政治斗争的目的。既然失去政治意义,过了一阵也就偃旗息鼓了。后来他们果然找到了更好的目标,那就是《海瑞罢官》,从此点燃了“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幸亏“兰亭论辨”半道收场,如果由它闹下去,我就被卷进革命风暴的漩涡里,干系就更大,想拔都拔不出来了。这种拿学术讨论来钓政治鱼的手段实在是知识分子最害怕、最头疼的做法。后来我在编辑我的文集时坚决删去了这篇文章。
(原载《启功口述历史》第211-216页,赵仁珪、章景怀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