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号]北影门前的景观(05.6)
北京电影制片厂的门口,永远是一道景观。不止那透溢神秘魅力的厂名;那挺立在大门拱形标牌上披着尘灰的三人雕像,更有那门口常年结集不散的人群。看衣着有些像是上访者,然而并不手持状纸面显忧戚;像前来找活儿的农民工?面前却没有搁放“泥瓦工”、“洗油烟机”之类的马粪纸牌。他们是谁?他们是前来应召的“群众演员”。准确地说,得在“群众演员”前面加上一个“准”字。
北影厂拍戏,采用现招现成的方式召募群众演员。招募地点就设在厂门口,应募者一律露天而立席地而坐,犯不着设什么接待厅室之类。春天的风沙夏日的骄阳秋天的金风冬天的冰雪是他们最好的陪伴。他们各自同各自一群小声地说话,不打闹更不入吼马嘶。他们很有耐心地从早晨五点多前来,到晚上五六点一一散去。个别的直呆到夜深,等待摄影棚夜里拍戏临时需要人抓差补缺,这样的机会极少,但仍有人在这里“守株待兔”,使人想起臧克家的诗“夜深了,还等什么呢?”
应召者大多面孔黧黑、皮肤粗糙,装束随便,像来自边远郊区的农民或者外地来京的农民工,高矮瘦胖平头长发长须光下巴眉清目秀怪模怪样者,一应俱全。看不出他们身上有什么文艺细胞,甚至感觉根本就同艺术不搭界。但他们仍然不倦地执着地在这里等侯,一点儿也不在乎旁人探询惊讶的目光、好奇与鄙薄的神情。
他们中间肯定不乏“北漂”。“北漂”是演艺圈约定俗成的名词。开始指来京流动的有知识有学历的那一部分人。最早可能是诗人,然后是画家、作家,演艺圈里的可能人数最多。北影周围的地下室就住着不少演艺圈的“北漂”族。然而北影门口的应召者远够不上“北漂”的层次。他们还住不起地下室,他们只能在大门左侧的树荫下铺—块皱巴巴的塑料布,熟熟地打着轻鼾,美美地做着好梦。甚至房前屋后、桥梁、涵洞、自行车篷,都可以成为他们过夜的居所。不少来京打工的民工,当他们无意中发现干群众演员这—行可以挣些饭钱而且轻松有趣,他们就毅然决然地作出了这种选择。尽管机会并不太多,且经常受“穴头”欺骗盘剥,他们还是按时按点地“忠于职守”。为挣—份盒饭、微薄的报酬维持生计,总比在工地上搬砖头强,比在家种地来钱容易。拍戏每天最多20元,即使每天都有戏,—个月也就600多元,实际上不可能天天有戏。于是,吃饭就成了问题。比起大明星的“天文数字”,他们的所得是芥末,是微尘。
然而他们是自愿而来的,无人胁迫,不须下令。他们很容易得到满足,即使是银幕上一个背影,半边脑袋,也足以惊喜若狂,令乡邻羡煞而刮目相看。他们十分珍惜这种“亮相”的机会,常常为出拳、站立姿势而切磋半天。他们常常做梦,连白天也是。有朝时来运转,因为一个露脸的镜头带来奇迹,那该是又一个成名“傻根”的出现。
在戏中他们扮演的角色无疑是不可或缺的。理论上讲当属“强势群体”。因为没有他们,戏就不成。不论哪朝哪代、悲剧喜剧、敌我友哪方、情节、环境如何,他们都是不可忽视的存在。越是大制作大背景大场面大事件大英雄,越需要群众角色的拥戴、烘托、铺垫、捧抬。缺了群众角色、群众场面,就缺了气势、声势、阵势、优势,就无法造势,就显得贫弱、冷清、苍白、单调。电影不消失,群众角色就铁定地永远地要受重视。
然而事实上他们同时又是剧中的“弱势群体”。他们是地平线卷来的潮水,是密匝匝簇拥的蜂蚁,是黑压压的一帮乌合之众,是一跪一大片、一死一大片的子民草民。浩大威武的军阵他们是不够格扮演的,那是训练有素的部队成团成师的调集。
然而他们的出现总是群体性的。观众不可能看清他们谁是谁,他们总以远镜头、全景式地展现于世人。他们是天际的一抹色彩,背景上的一片模糊。你可以笼统讲他们多伟大、多重要,是真正的英雄、无名英雄,了不起,了不得,然而电影的镜头永远不会对准他们,只能对准主角,对准英雄。有机会在银幕上短暂露脸的才算得上配角,他们连配角都不是。剧本对他们不设单独台词,有也不外是“群体性”的“冲呵”、“杀呵”、“万岁”、“喳”之类。话语权不属于他们。“演员表”当然也与他们无缘,他们人数太多,哪排得下来,也没有必要,也没有人因此找导演扯皮。因为这种角色是不需经仟何专业培训的,大卡车大队人马大呼隆—拉,劣质戏服一穿,脸上胡乱涂抹一阵,就可以粉墨登场了。只要听从调遣听话就行。说他们是上帝也好,主人翁也罢,他们创造了什么什么也罢,反正在银幕上、银幕下都是陪衬主角配角的不起眼儿的群体角色。这是任何—个导演、经纪人、观众都看在眼里的事实,是他们注定了的宿命。
其实,这个世界同北影厂门前一样,哪里没有这样的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