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打麦场(亲子故事48)
分类: 姓王的樱桃树
沿着清澈的天鹅湖畔,从西北寨门走出去,过了狭长的风岭渡,爬上一个大土坡,就是一大片广阔的打麦场。打麦场宽阔平整,足足有十来个球场那么大,各家各户的新旧麦秸垛参差其间,大大小小,高高低点,或长或圆,看上去很像案板上的馒头。
在北方,小麦是最最重要的农作物。我们那里是冬小麦,头年秋天,玉米收罢就犁地,田野里一派忙碌。男人们下地,妇女们选种,小孩子送水,大家忙得不亦乐乎。等就着墒种下了,心里这才踏实下来。
打罢春过了年,天气慢慢就缓过来了,地里的麦苗钉了一冬,呼啦一下就返青了。一遍、两遍……勤快的人家锄过两遍,麦苗子就嘎巴嘎巴地往上窜。春天里,田野一派生机盎然,青翠的油菜,挺拔的小麦,就连地里的荠荠菜、撇撇嘴都散发着青春的朝气。
五月底六月初,小麦就开始收割了。打麦场早就被“糙”了,原本还是虚土浮面的,被泼上几遍水阴实,赶上牛拉着石磙,后面拖个尾巴样的耢子。前面石磙压,后面耢子糙,本来是偌大的一块菜地,就变成了光滑如镜的打麦场了。
小麦能享受这个排场,全是因为北方人喜欢吃面。小麦磨出的面,就是面粉,我们叫“好面”,跟好人差不多,白面馒头也常常说成“好面馒头”,言语中掩饰不住对小麦的喜爱。同样是粮食,玉米就没有这个待遇,大概吃起来有些粗糙不爽嘴。
喜欢它就善待它,所以,小麦还没有收割,乡亲们就开始“糙”场了。收拾过的打麦场,平整宽阔,通透风爽,小孩儿见了憋不住就想打滚,小狗儿见了忍不住就想撒欢,不过且慢,这不是给你们的,这是农民伯伯献给他们亲爱的小麦的“产房”。
等热风一边边吹过脸庞时,小麦就该收割了。田地里人欢马叫,还有嘣嘣嘣的机器声。紧接着,一车一车的小麦,从麦田里沿着小路,被运送到了打麦场里。摊开,暴晒,翻场,等麦粒差不都干透了,就找来拖拉机或者老黄牛,拖上石磙和铹拖,围着打麦场一圈一圈地碾压,这就叫“碾场”。
直到麦秸秆从圆筒变成扁平,颜色从草黄变成亮白,从列队整齐变成浑然一片,也就差不多了。抓一把看看,麦籽都差不多碾掉了,就开始“挑场”了,用桑杈边抖边挱,麦粒就漏在下面了,挑起的麦秸就剁成了麦垛。
有时候麦多,是大场,碾场就要小半天,垛麦垛一两个人就不够,就得“央人”帮忙,请邻居一道协助,一起参与把麦垛垛好。这样的大场,常常从上午开始晒麦,中午碾场,下午垛垛,一直要忙到晚上萤火虫乱飞,才能大功告成,回家吃口热饭。
这个时候,常常是男人们在场里继续忙乎,妇女们早早地回家准备晚饭,请那些“央”来的邻居们吃一顿,必须得有菜有馒头,晚上通常叫“喝汤”,其实稀饭、馒头、炒菜甚至还有肉吃,那可不是汤水的“汤”。
白天骄阳似火,大人们在场里忙得昏天黑地,小孩子有时候还不知趣,在桑杈、箩筐、扫把、木锨甚至石磙中间穿来穿去,那就少不了大人的一顿臭骂,只能怏怏地走开了。白天的打麦场,那是大人们的战场,焦麦炸豆,烽火连天,甚至都容不得孩子们嬉戏。
到了晚上,大人们从地里从场里,前前后后回家吃饭去了。喧嚣的噪音,漂浮的尘土,迷人的麦香,也慢慢从空中沉落到地面。打麦场上,月亮升起来了,银色的月光洒满每个角落,麦垛的影子长长短短,躲在里面你根本就看不到。
这个时候,小孩子迫不及待地吃了饭,东家西家呼呼着“场里玩儿去啦”。于是,大家不约而同的丢下饭碗,丢下一句“我去场里玩了呀”,早早地顺着月光铺下的影子,听着河边长短不一的蛙声,一路小跑就去了打麦场里。
打麦场里,早就是一群群的小孩子,大呼小叫,本来跑去,像是运动员在热身一样。有些骑个自行车,在麦秸垛中间来回穿插,像是在练习障碍跑。有些还不会骑,一只脚搭在车蹬子上,两手死死握住车把,另一只脚在地上蹬,很久了也不敢上车。有些虽然会骑,无奈个头太小,只能“掏腿儿”,斜跨在自行车梁下,远远望过去,倒像是自行车挎了包在跑。
往往追着自行车跑的,是滚铁环的。“嗞啦——”“嗞啦——”的声音,老远就能够听见,骑自行车的也和他较劲,你这个小铁环就想追上我,说着就斜着身子猛蹬几把,加速超越了。滚铁环的也不示弱,猛跑几步,“嗞啦——啦——”,顺势用手一送,铁环就像无人驾驶的飞机,稳稳地就追上去了。
你骑了我骑,你滚过我滚,自行车骑累了,铁环滚烦了,大家就玩儿“叨鸡”,这是个对抗性的游戏,两个或两拨男孩子,一个个金鸡独立,右手拉起左腿,变成“4”状,像是一个公鸡头,远跑加速去冲撞别人,撞散别人算自己或本方获胜。就这样,在打麦场里追来追去,输得还可以继续复活,继续加入战斗,直到最后认输。
不玩“叨鸡”的,也没有闲着。有的打皮牛,就是木陀螺,用黄麻杆做个鞭子,“啪——”“啪——”,甩得鞭子山响,时不时还能冒出火星,月光下的陀螺就像入定了一样,悄无声息的,一直在哪里转呀转,玩儿完“叨鸡”骑自行车的已经绕着打麦场转了三圈了,皮牛还在那里转,跟永动机一样。
也有人在打“四角”。“四角”,就是用书纸或作业本纸,先折成三折,形成一个长条,然后用两个长条,纵横交错别起来,形成的正方形的厚纸片。打“四角”,就是找到别人的破绽,看看那个地方翘起来,就朝着那个用力往地上摔,地上就会形成一股气流,打翻了别人的“四角”就算自己赢。
有时候,也有女孩子,她们有她们的玩法,有的“抓子儿”。用小石头做“子儿”,一只手撂把“母子儿”高高地撂起来,在“母子儿”落下来之前,必须抓住地下的“子儿”。待“母子儿”落下来时,还得稳稳地接住“母子儿”,而且还得确保手里的“子儿”不能散落出去,否则就算失败。
当然,也有女孩子的在散竹签,也有的在跳皮筋,还有的在玩儿那个跳“五步”,有的踢毽子,有的也掺乎到男孩子的游戏中。有时候,男孩子也和女孩子一道,玩丢手绢儿的游戏,没有手绢就用木棒代替,追着麦秸垛跑,看谁能跑过谁,看谁的耐力好,看谁更灵活,一会儿就找不到了。
丢手绢的游戏,玩着玩着就演成了捉迷藏。那么大的打麦场,捉迷藏实在是太有趣了,尤其是晚上,月亮越是亮,麦秸垛的影子里就越是暗,藏在里面就越是难找。跑得稍微远一些,贴在麦垛根儿趴着别出声,你能看着别人“呼呼”从身边跑过,带起一阵阵的风和土,可就是发现不了你,忍不住得意地想大笑。
时间长了,大家都学会了这一招。捉迷藏开始,大家直接跑到麦秸垛的影子里,弯着腰一个一个查看,而且常常带着“看见你啦”、“出来吧”的诈糊声。要是还没有反应,如果阴影实在太黑,还会不放心地用脚踢一踢。其实,大家早就跑到更远的麦垛后面去了。
于是,捉迷藏的游戏就又升级了,限制不准跑出一百米以外,否则直接算认输。这下怎么办?办法当然有的是,我就首先发现了好地方。你不让我跑远,近处的影子里你们也知道,我就往高处爬,这下看你们还能不能找得到。
麦场口有棵老杨树,枝枝杈杈的不成才。刚好在树杈下面,对了一个新的麦秸垛。老杨树分叉太早,没什么大用,树倒是好爬。我就爬着老杨树,跳到了麦秸垛上,趴在上面躲起来,看着下面的小伙伴,没头苍蝇似的乱扑,我就得意地笑起来。当然,我不能让他们听到。
兴许是我太兴奋了,笑得麦秸垛都在发抖。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哗啦一下就掉进了麦垛中间的深坑里,天上的月光霎时就没有了,周围一片黑暗一片寂静,我陷入了麦垛里,我用力攀爬,四周无处可抓。我大声地呼救,可没有人答应,只能隐隐约约能听到小伙伴的打闹声。
我出不去了,我很着急,我很惶恐,我热得满头大汗。求救五门后,我只能自己来救我自己了,我努力朝着一个方向,开始扒麦秸垛,一把一把拽麦秸。麦秸扎得我浑身难受,没有办法我得忍受,麦垛里的虫子咬得我遍体鳞伤,没有办法我得坚持。
我一个人孤独地在麦秸垛里,一把一把地扒着麦秸,直到完全听不到小伙伴们的声音。我知道,他们都回家了,可我还困在麦秸垛里。我很痒,我也得坚持。我很累,我也得坚持。我很困,我必须坚持。
就这样,我一把一把地扒着,一把一把地扒着,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突然,前面有一点点的亮光,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钻到外面,那是老杨树下荷花池里的霞光。我的天哪,原来第二天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